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(xiāng)全孝道
話說寶玉一聽麝月的話,身往后仰,復(fù)又死去,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。麝月自知失言致禍,此時(shí)王夫人等也不及說他。那麝月一面哭著,一面打定主意,心想:“若是寶玉一死,我便自盡跟了他去!”不言麝月心里的事。且言王夫人等見叫不回來,趕著叫人出來找和尚救治。豈知賈政進(jìn)內(nèi)出去時(shí),那和尚已不見了。賈政正在詫異,聽見里頭又鬧,急忙進(jìn)來。見寶玉又是先前的樣子,口關(guān)緊閉,脈息全無。用手在心窩中一摸,尚是溫?zé)?。賈政只得急忙請醫(yī)灌藥救治。
那知那寶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竅了。你道死了不成?卻原來恍恍惚惚趕到前廳,見那送玉的和尚坐著,便施了禮。那知和尚站起身來,拉著寶玉就走。寶玉跟了和尚,覺得身輕如葉,飄飄搖搖,也沒出大門,不知從那里走了出來。行了一程,到了個荒野地方,遠(yuǎn)遠(yuǎn)的望見一座牌樓,好像曾到過的。正要問那和尚時(shí),只見恍恍惚惚來了一個女人。寶玉心里想道:“這樣曠野地方,那得有如此的麗人,必是神仙下界了。”寶玉想著,走近前來細(xì)細(xì)一看,竟有些認(rèn)得的,只是一時(shí)想不起來。見那女人和和尚打了一個照面就不見了。寶玉一想,竟是尤三姐的樣子,越發(fā)納悶:“怎么他也在這里?”又要問時(shí),那和尚拉著寶玉過了那牌樓,只見牌上寫著“真如福地“四個大字,兩邊一幅對聯(lián),乃是:
假去真來真勝假,無原有是有非無。轉(zhuǎn)過牌坊,便是一座宮門。門上橫書四個大字道“福善禍淫”。又有一副對子,大書云:
過去未來,莫謂智賢能打破,
前因后果,須知親近不相逢。寶玉看了,心下想道:“原來如此。我倒要問問因果來去的事了?!边@么一想,只見鴛鴦?wù)驹谀抢镎惺謨航兴?。寶玉想道:“我走了半日,原不曾出園子,怎么改了樣子了呢?”趕著要和鴛鴦?wù)f話,豈知一轉(zhuǎn)眼便不見了,心里不免疑惑起來。走到鴛鴦?wù)镜牡胤絻海耸且涣锱涞?,各處都有匾額。寶玉無心去看,只向鴛鴦立的所在奔去。見那一間配殿的門半掩半開,寶玉也不敢造次進(jìn)去,心里正要問那和尚一聲,回過頭來,和尚早已不見了。寶玉恍惚,見那殿宇巍峨,絕非大觀園景像。便立住腳,抬頭看那匾額上寫道:“引覺情癡”。兩邊寫的對聯(lián)道:
喜笑悲哀都是假,貪求思慕總因癡。寶玉看了,便點(diǎn)頭嘆息。想要進(jìn)去找鴛鴦問他是什么所在,細(xì)細(xì)想來甚是熟識,便仗著膽子推門進(jìn)去。滿屋一瞧,并不見鴛鴦,里頭只是黑漆漆的,心下害怕。正要退出,見有十?dāng)?shù)個大櫥,櫥門半掩。
寶玉忽然想起:“我少時(shí)做夢曾到過這個地方。如今能夠親身到此,也是大幸?!被秀遍g,把找鴛鴦的念頭忘了。便壯著膽把上首的大櫥開了櫥門一瞧,見有好幾本冊子,心里更覺喜歡,想道:“大凡人做夢,說是假的,豈知有這夢便有這事。我常說還要做這個夢再不能的,不料今兒被我找著了。但不知那冊子是那個見過的不是?”伸手在上頭取了一本,冊上寫著“金陵十二釵正冊”。寶玉拿著一想道:“我恍惚記得是那個,只恨記不得清楚。”便打開頭一頁看去,見上頭有畫,但是畫跡模糊,再瞧不出來。后面有幾行字跡也不清楚,尚可摹擬,便細(xì)細(xì)的看去,見有什么“玉帶”,上頭有個好像“林”字,心里想道:“不要是說林妹妹罷?”便認(rèn)真看去,底下又有“金簪雪里“四字,詫異道“怎么又像他的名字呢?!睆?fù)將前后四句合起來一念道:“也沒有什么道理,只是暗藏著他兩個名字,并不為奇。獨(dú)有那‘憐’字‘嘆’字不好。這是怎么解?”想到那里,又自啐道:“我是偷著看,若只管呆想起來,倘有人來,又看不成了。”遂往后看去,也無暇細(xì)玩那圖畫,只從頭看去。看到尾兒有幾句詞,什么“相逢大夢歸“一句,便恍然大悟道:“是了,果然機(jī)關(guān)不爽,這必是元春姐姐了。若都是這樣明白,我要抄了去細(xì)玩起來,那些姊妹們的壽夭窮通沒有不知的了。我回去自不肯泄漏,只做一個未卜先知的人,也省了多少閑想。”又向各處一瞧,并沒有筆硯,又恐人來,只得忙著看去。只見圖上影影有一個放風(fēng)箏的人兒,也無心去看。急急的將那十二首詩詞都看遍了。也有一看便知的,也有一想便得的,也有不大明白的,心下牢牢記著。一面嘆息,一面又取那《金陵又副冊》一看,看到“堪羨優(yōu)伶有福,誰知公子無緣”先前不懂,見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,便大驚痛哭起來。
待要往后再看,聽見有人說道:“你又發(fā)呆了!林妹妹請你呢。”好似鴛鴦的聲氣,回頭卻不見人。心中正自驚疑,忽鴛鴦在門外招手。寶玉一見,喜得趕出來。但見鴛鴦在前影影綽綽的走,只是趕不上。寶玉叫道:“好姐姐,等等我?!蹦区x鴦并不理,只顧前走。寶玉無奈,盡力趕去,忽見別有一洞天,樓閣高聳,殿角玲瓏,且有好些宮女隱約其間。寶玉貪看景致,竟將鴛鴦忘了。寶玉順步走入一座宮門,內(nèi)有奇花異卉,都也認(rèn)不明白。惟有白石花闌圍著一顆青草,葉頭上略有紅色,但不知是何名草,這樣矜貴。只見微風(fēng)動處,那青草已搖擺不休,雖說是一枝小草,又無花朵,其嫵媚之態(tài),不禁心動神怡,魂消魄喪。寶玉只管呆呆的看著,只聽見旁邊有一人說道:“你是那里來的蠢物,在此窺探仙草!”寶玉聽了,吃了一驚,回頭看時(shí),卻是一位仙女,便施禮道:“我找鴛鴦姐姐,誤入仙境,恕我冒昧之罪。請問神仙姐姐,這里是何地方?怎么我鴛鴦姐姐到此還說是林妹妹叫我?望乞明示?!蹦侨说溃骸罢l知你的姐姐妹妹,我是看管仙草的,不許凡人在此逗留。”寶玉欲待要出來,又舍不得,只得央告道:“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,必然是花神姐姐了。但不知這草有何好處?”那仙女道:“你要知道這草,說起來話長著呢。那草本在靈河岸上,名曰絳珠草。因那時(shí)萎?dāng)。业靡粋€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,得以長生。后來降凡歷劫,還報(bào)了灌溉之恩,今返歸真境。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,不令蜂纏蝶戀?!睂氂衤犃瞬唤?,一心疑定必是遇見了花神了,今日斷不可當(dāng)面錯過,便問:“管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。還有無數(shù)名花必有專管的,我也不敢煩問,只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?”那仙女道:“我卻不知,除是我主人方曉?!睂氂癖銌柕溃骸敖憬愕闹魅耸钦l?”那仙女道:“我主人是瀟湘妃子?!睂氂衤牭溃骸笆橇耍悴恢肋@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。”那仙女道:“胡說。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,雖號為瀟湘妃子,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輩,何得與凡人有親。你少來混說,瞧著叫力士打你出去。”
寶玉聽了發(fā)怔,只覺自形穢濁,正要退出,又聽見有人趕來說道:“里面叫請神瑛侍者?!蹦侨说溃骸拔曳蠲攘撕眯r(shí),總不見有神瑛侍者過來,你叫我那里請去?!蹦且粋€笑道:“才退去的不是么?”那侍女慌忙趕出來說:“請神瑛侍者回來。”寶玉只道是問別人,又怕被人追趕,只得踉蹌而逃。正走時(shí),只見一人手提寶劍迎面攔住說:“那里走!”唬得寶玉驚慌無措,仗著膽抬頭一看卻不是別人,就是尤三姐。寶玉見了,略定些神,央告道:“姐姐怎么你也來逼起我來了?!蹦侨说溃骸澳銈冃值軟]有一個好人,敗人名節(jié),破人婚姻。今兒你到這里,是不饒你的了!”寶玉聽去話頭不好,正自著急,只聽后面有人叫道:“姐姐快快攔住,不要放他走了。”尤三姐道:“我奉妃子之命等侯已久,今兒見了,必定要一劍斬?cái)嗄愕膲m緣。”寶玉聽了益發(fā)著忙,又不懂這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,只得回頭要跑。豈知身后說話的并非別人,卻是晴雯。寶玉一見,悲喜交集,便說:“我一個人走迷了道兒,遇見仇人,我要逃回,卻不見你們一人跟著我。如今好了,晴雯姐姐,快快的帶我回家去罷?!鼻琏┑溃骸笆陶卟槐囟嘁?,我非晴雯,我是奉妃子之命特來請你一會,并不難為你?!睂氂駶M腹狐疑,只得問道:“姐姐說是妃子叫我,那妃子究是何人?”晴雯道:“此時(shí)不必問,到了那里自然知道?!睂氂駴]法,只得跟著走。細(xì)看那人背后舉動恰是晴雯,那面目聲音是不錯的了,“怎么他說不是?我此時(shí)心里模糊。且別管他,到了那邊見了妃子,就有不是,那時(shí)再求他,到底女人的心腸是慈悲的,必是恕我冒失。”
正想著,不多時(shí)到了一個所在。只見殿宇精致,色彩輝煌,庭中一叢翠竹,戶外數(shù)本蒼松。廊檐下立著幾個侍女,都是宮妝打扮,見了寶玉進(jìn)來,便悄悄的說道:“這就是神瑛侍者么?”引著寶玉的說道:“就是。你快進(jìn)去通報(bào)罷。”有一侍女笑著招手,寶玉便跟著進(jìn)去。過了幾層房舍,見一正房,珠簾高掛。那侍女說:“站著候旨。”寶玉聽了,也不敢則聲,只得在外等著。那侍女進(jìn)去不多時(shí),出來說:“請侍者參見。”又有一人卷起珠簾。只見一女子,頭戴花冠,身穿繡服,端坐在內(nèi)。寶玉略一抬頭,見是黛玉的形容,便不禁的說道:“妹妹在這里!叫我好想?!蹦呛熗獾氖膛倪宓溃骸斑@侍者無禮,快快出去。”說猶未了,又見一個侍兒將珠簾放下。寶玉此時(shí)欲待進(jìn)去又不敢,要走又不舍,待要問明,見那些侍女并不認(rèn)得,又被驅(qū)逐,無奈出來。心想要問晴雯,回頭四顧,并不見有晴雯。心下狐疑,只得怏怏出來,又無人引著,正欲找原路而去,卻又找不出舊路了。
正在為難,見鳳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。寶玉看見喜歡道:“可好了,原來回到自己家里了。我怎么一時(shí)迷亂如此?!奔北记皝碚f:“姐姐在這里么,我被這些人捉弄到這個分兒。林妹妹又不肯見我,不知何原故。”說著,走到鳳姐站的地方,細(xì)看起來并不是鳳姐,原來卻是賈蓉的前妻秦氏。寶玉只得立住腳要問“鳳姐姐在那里”,那秦氏也不答言,竟自往屋里去了。寶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進(jìn)去,只得呆呆的站著,嘆道:“我今兒得了什么不是,眾人都不理我?!北阃纯奁饋?。見有幾個黃巾力士執(zhí)鞭趕來,說是“何處男人敢闖入我們這天仙福地來,快走出去!”寶玉聽得,不敢言語。正要尋路出來,遠(yuǎn)遠(yuǎn)望見一群女子說笑前來。寶玉看時(shí),又像有迎春等一干人走來,心里喜歡,叫道:“我迷住在這里,你們快來救我!”正嚷著,后面力士趕來。寶玉急得往前亂跑,忽見那一群女子都變作鬼怪形像,也來追撲。
寶玉正在情急,只見那送玉來的和尚手里拿著一面鏡子一照,說道:“我奉元妃娘娘旨意,特來救你。”登時(shí)鬼怪全無仍是一片荒郊。寶玉拉著和尚說道:“我記得是你領(lǐng)我到這里,你一時(shí)又不見了??匆娏撕眯┯H人,只是都不理我,忽又變作鬼怪,到底是夢是真,望老師明白指示?!蹦呛蜕械溃骸澳愕竭@里曾偷看什么東西沒有?”寶玉一想道:“他既能帶我到天仙福地,自然也是神仙了,如何瞞得他。況且正要問個明白?!北愕溃骸拔业挂娏撕眯﹥宰觼碇??!蹦呛蜕械溃骸翱捎謥?,你見了冊子還不解么!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。只要把歷過的事情細(xì)細(xì)記著,將來我與你說明?!闭f著,把寶玉狠命的一推,說:“回去罷!”寶玉站不住腳,一交跌倒,口里嚷道:“阿喲!”
王夫人等正在哭泣,聽見寶玉蘇來,連忙叫喚。寶玉睜眼看時(shí),仍躺在炕上,見王夫人寶釵等哭的眼泡紅腫。定神一想,心里說道:“是了,我是死去過來的?!彼彀焉窕晁鶜v的事呆呆的細(xì)想,幸喜多還記得,便哈哈的笑道:“是了,是了。”王夫人只道舊病復(fù)發(fā),便好延醫(yī)調(diào)治,即命丫頭婆子快去告訴賈政,說是“寶玉回過來了,頭里原是心迷住了,如今說出話來,不用備辦后事了。”賈政聽了,即忙進(jìn)來看視,果見寶玉蘇來,便道:“沒的癡兒你要唬死誰么!”說著,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下來了。又嘆了幾口氣,仍出去叫人請醫(yī)生診脈服藥。這里麝月正思自盡,見寶玉一過來,也放了心。只見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圓湯叫他喝了幾口,漸漸的定了神。王夫人等放心,也沒有說麝月,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給寶釵給他帶上,“想起那和尚來,這玉不知那里找來的,也是古怪。怎么一時(shí)要銀一時(shí)又不見了,莫非是神仙不成?”寶釵道:“說起那和尚來的蹤跡去的影響,那玉并不是找來的。頭里丟的時(shí)候,必是那和尚取去的?!蓖醴蛉说溃骸坝裨诩依镌趺茨苋〉牧巳ィ俊睂氣O道:“既可送來,就可取去。”襲人麝月道:“那年丟了玉,林大爺測了個字,后來二奶奶過了門,我還告訴過二奶奶,說測的那字是什么‘賞’字。二奶奶還記得么?”寶釵想道:“是了。你們說測的是當(dāng)鋪里找去,如今才明白了,竟是個和尚的‘尚’字在上頭,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么?!蓖醴蛉说溃骸澳呛蜕斜緛砉殴?。那年寶玉病的時(shí)候,那和尚來說是我們家有寶貝可解,說的就是這塊玉了。他既知道,自然這塊玉到底有些來歷。況且你女婿養(yǎng)下來就嘴里含著的。古往今來,你們聽見過這么第二個么。只是不知終久這塊玉到底是怎么著,就連咱們這一個也還不知是怎么著。病也是這塊玉,好也是這塊玉,生也是這塊玉--”說到這里忽然住了,不免又流下淚來。寶玉聽了,心里卻也明白,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,只不言語,心里細(xì)細(xì)的記憶。那時(shí)惜春便說道:“那年失玉,還請妙玉請過仙,說是‘青埂峰下倚古松’,還有什么‘入我門來一笑逢’的話,想起來‘入我門’三字大有講究。佛教的法門最大,只怕二哥不能入得去。”寶玉聽了,又冷笑幾聲。寶釵聽了,不覺的把眉頭兒盵揪著發(fā)起怔來。尤氏道:“偏你一說又是佛門了。你出家的念頭還沒有歇么?”惜春笑道:“不瞞嫂子說,我早已斷了葷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好孩子,阿彌陀佛,這個念頭是起不得的?!毕Т郝犃耍膊谎哉Z。寶玉想“青燈古佛前”的詩句,不禁連嘆幾聲。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詩句來,拿眼睛看著襲人,不覺又流下淚來。眾人都見他忽笑忽悲,也不解是何意,只道是他的舊病。豈知寶玉觸處機(jī)來,竟能把偷看冊上詩句俱牢牢記住了,只是不說出來,心中早有一個成見在那里了。暫且不題。
且說眾人見寶玉死去復(fù)生,神氣清爽,又加連日服藥,一天好似一天,漸漸的復(fù)原起來。便是賈政見寶玉已好,現(xiàn)在丁憂無事,想起賈赦不知幾時(shí)遇赦,老太太的靈柩久停寺內(nèi),終不放心,欲要扶柩回南安葬,便叫了賈璉來商議。賈璉便道:“老爺想得極是,如今趁著丁憂干了一件大事更好。將來老爺起了服,生恐又不能遂意了。但是我父親不在家,侄兒呢又不敢僭越。老爺?shù)闹饕夂芎?,只是這件事也得好幾千銀子。衙門里緝贓那是再緝不出來的。”賈政道:“我的主意是定了,只為大爺不在家,叫你來商議商議怎么個辦法。你是不能出門的?,F(xiàn)在這里沒有人,我為是好幾口材都要帶回去的,一個怎么樣的照應(yīng)呢,想起把蓉哥兒帶了去。況且有他媳婦的棺材也在里頭。還有你林妹妹的,那是老太太的遺言說跟著老太太一塊兒回去的。我想這一項(xiàng)銀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幾千,也就夠了?!辟Z璉道:“如今的人情過于淡薄。老爺呢,又丁憂;我們老爺呢,又在外頭,一時(shí)借是借不出來的了。只好拿房地文書出去押去。”賈政道:“住的房子是官蓋的,那里動得?!辟Z璉道:“住房是不能動的。外頭還有幾所可以出脫的,等老爺起復(fù)后再贖也使得。將來我父親回來了,倘能也再起用,也好贖的。只是老爺這么大年紀(jì),辛苦這一場,侄兒們心里實(shí)不安?!辟Z政道:“老太太的事,是應(yīng)該的。只要你在家謹(jǐn)慎些,把持定了才好?!辟Z璉道:“老爺這倒只管放心,侄兒雖糊涂,斷不敢不認(rèn)真辦理的。況且老爺回南少不得多帶些人去,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,這點(diǎn)子費(fèi)用還可以過的來。就是老爺路上短少些,必經(jīng)過賴尚榮的地方,可也叫他出點(diǎn)力兒?!辟Z政道:“自己的老人家的事,叫人家?guī)褪裁??!辟Z璉答應(yīng)了“是”,便退出來打算銀錢。
賈政便告訴了王夫人,叫他管了家,自己便擇了發(fā)引長行的日子,就要起身。寶玉此時(shí)身體復(fù)元,賈環(huán)賈蘭倒認(rèn)真念書,賈政都交付給賈璉,叫他管教,“今年是大比的年頭。環(huán)兒是有服的,不能入場;蘭兒是孫子,服滿了也可以考的;務(wù)必叫寶玉同著侄兒考去。能夠中一個舉人,也好贖一贖咱們的罪名。”賈璉等唯唯應(yīng)命。賈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,說了好些話,才別了宗祠,便在城外念了幾天經(jīng),就發(fā)引下船,帶了林之孝等而去。也沒有驚動親友,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來。
寶玉因賈政命他赴考,王夫人便不時(shí)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課來。那寶釵襲人時(shí)常勸勉,自不必說。那知寶玉病后雖精神日長,他的念頭一發(fā)更奇僻了,竟換了一種。不但厭棄功名仕進(jìn),竟把那兒女情緣也看淡了好些。只是眾人不大理會,寶玉也并不說出來。一日,恰遇紫鵑送了林黛玉的靈柩回來,悶坐自己屋里啼哭,想道:“寶玉無情,見他林妹妹的靈柩回去并不傷心落淚,見我這樣痛哭也不來勸慰,反瞅著我笑。這樣負(fù)心的人,從前都是花言巧語來哄著我們!前夜虧我想得開,不然幾乎又上了他的當(dāng)。只是一件叫人不解,如今我看他待襲人等也是冷冷兒的。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,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么?我想女孩子們多半是癡心的,白操了那些時(shí)的心,看將來怎樣結(jié)局!”正想著,只見五兒走來瞧他,見紫鵑滿面淚痕,便說:“姐姐又想林姑娘了?想一個人聞名不如眼見,頭里聽著寶二爺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,我母親再三的把我弄進(jìn)來。豈知我進(jìn)來了,盡心竭力的伏侍了幾次病,如今病好了,連一句好話也沒有剩出來,如今索性連眼兒也都不瞧了。”紫鵑聽他說的好笑,便噗嗤的一笑,啐道:“呸,你這小蹄子,你心里要寶玉怎么個樣兒待你才好?女孩兒家也不害臊,連名公正氣的屋里人瞧著他還沒事人一大堆呢,有功夫理你去!”因又笑著拿個指頭往臉上抹著問道:“你到底算寶玉的什么人哪?”那五兒聽了,自知失言,便飛紅了臉。待要解說不是要寶玉怎么看待,說他近來不憐下的話,只聽院門外亂嚷說:“外頭和尚又來了,要那一萬銀子呢。太太著急,叫璉二爺和他講去,偏偏璉二爺又不在家。那和尚在外頭說些瘋話,太太叫請二奶奶過去商量。”不知怎樣打發(fā)那和尚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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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(hù)玉 欣聚黨惡子獨(dú)承家
話說王夫人打發(fā)人來叫寶釵過去商量,寶玉聽見說是和尚在外頭,趕忙的獨(dú)自一人走到前頭,嘴里亂嚷道:“我的師父在那里?”叫了半天,并不見有和尚,只得走到外面。見李貴將和尚攔住,不放他進(jìn)來。寶玉便說道:“太太叫我請師父進(jìn)去?!崩钯F聽了松了手,那和尚便搖搖擺擺的進(jìn)去。寶玉看見那僧的形狀與他死去時(shí)所見的一般,心里早有些明白了,便上前施禮,連叫:“師父,弟子迎候來遲。”那僧說:“我不要你們接待,只要銀子,拿了來我就走?!睂氂衤爜碛植幌裼械佬械脑?,看他滿頭癩瘡,混身腌臜破爛,心里想道:“自古說‘真人不露相,露相不真人’,也不可當(dāng)面錯過,我且應(yīng)了他謝銀,并探探他的口氣?!北阏f道:“師父不必性急,現(xiàn)在家母料理,請師父坐下略等片刻。弟子請問,師父可是從‘太虛幻境’而來?”那和尚道:“什么幻境,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!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。我且問你,那玉是從那里來的?”寶玉一時(shí)對答不來。那僧笑道:“你自己的來路還不知,便來問我!”寶玉本來穎悟,又經(jīng)點(diǎn)化,早把紅塵看破,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;一聞那僧問起玉來,好像當(dāng)頭一棒,便說道:“你也不用銀子了,我把那玉還你罷。”那僧笑道:“也該還我了。”
寶玉也不答言,往里就跑,走到自己院內(nèi),見寶釵襲人等都到王夫人那里去了,忙向自己床邊取了那玉便走出來。迎面碰見了襲人,撞了一個滿懷,把襲人唬了一跳,說道:“太太說,你陪著和尚坐著很好,太太在那里打算送他些銀兩。你又回來做什么?”寶玉道:“你快去回太太,說不用張羅銀兩了,我把這玉還了他就是了?!币u人聽說,即忙拉住寶玉道:“這斷使不得的!那玉就是你的命,若是他拿去了,你又要病著了?!睂氂竦溃骸叭缃癫辉俨〉牧?,我已經(jīng)有了心了,要那玉何用!”摔脫襲人,便要想走。襲人急得趕著嚷道:“你回來,我告訴你一句話?!睂氂窕剡^頭來道:“沒有什么說的了。”襲人顧不得什么,一面趕著跑,一面嚷道:“上回丟了玉,幾乎沒有把我的命要了!剛剛兒的有了,你拿了去,你也活不成,我也活不成了!你要還他,除非是叫我死了!”說著,趕上一把拉住。寶玉急了道:“你死也要還,你不死也要還!”狠命的把襲人一推,抽身要走。怎奈襲人兩只手繞著寶玉的帶子不放松,哭喊著坐在地下。里面的丫頭聽見連忙趕來,瞧見他兩個人的神情不好,只聽見襲人哭道:“快告訴太太去,寶二爺要把那玉去還和尚呢!”丫頭趕忙飛報(bào)王夫人。那寶玉更加生氣,用手來掰開了襲人的手,幸虧襲人忍痛不放。紫鵑在屋里聽見寶玉要把玉給人,這一急比別人更甚,把素日冷淡寶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云外了,連忙跑出來幫著抱住寶玉。那寶玉雖是個男人,用力摔打,怎奈兩個人死命的抱住不放,也難脫身,嘆口氣道:“為一塊玉這樣死命的不放,若是我一個人走了,又待怎么樣呢?”襲人紫鵑聽到那里,不禁嚎啕大哭起來。
正在難分難解,王夫人寶釵急忙趕來,見是這樣形景,便哭著喝道:“寶玉,你又瘋了嗎!”寶玉見王夫人來了,明知不能脫身,只得陪笑說道:“這當(dāng)什么,又叫太太著急。他們總是這樣大驚小怪的,我說那和尚不近人情,他必要一萬銀子,少一個不能。我生氣進(jìn)來拿這玉還他,就說是假的,要這玉干什么。他見得我們不希罕那玉,便隨意給他些就過去了?!蓖醴蛉说溃骸拔掖蛘徴嬉€他,這也罷了。為什么不告訴明白了他們,叫他們哭哭喊喊的像什么。”寶釵道:“這么說呢倒還使得。要是真拿那玉給他,那和尚有些古怪,倘或一給了他,又鬧到家口不寧,豈不是不成事了么?至于銀錢呢,就把我的頭面折變了,也還夠了呢?!蓖醴蛉寺犃说溃骸耙擦T了,且就這么辦罷?!睂氂褚膊换卮?。只見寶釵走上來在寶玉手里拿了這玉,說道:“你也不用出去,我合太太給他錢就是了?!睂氂竦溃骸坝癫贿€他也使得,只是我還得當(dāng)面見他一見才好?!币u人等仍不肯放手,到底寶釵明決,說:“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?!币u人只得放手。寶玉笑道:“你們這些人原來重玉不重人哪。你們既放了我,我便跟著他走了,看你們就守著那塊玉怎么樣!”襲人心里又著急起來,仍要拉他,只礙著王夫人和寶釵的面前,又不好太露輕薄。恰好寶玉一撒手就走了。襲人忙叫小丫頭在三門口傳了焙茗等,“告訴外頭照應(yīng)著二爺,他有些瘋了?!毙⊙绢^答應(yīng)了出去。
王夫人寶釵等進(jìn)來坐下,問起襲人來由,襲人便將寶玉的話細(xì)細(xì)說了。王夫人寶釵甚是不放心,又叫人出去吩咐眾人伺候,聽著和尚說些什么。回來小丫頭傳話進(jìn)來回王夫人道:“二爺真有些瘋了。外頭小廝們說,里頭不給他玉,他也沒法,如今身子出來了,求著那和尚帶了他去?!蓖醴蛉寺犃苏f道:“這還了得!那和尚說什么來著?”小丫頭回道:“和尚說要玉不要人?!睂氣O道:“不要銀子了么?”小丫頭道:“沒聽見說,后來和尚和二爺兩個人說著笑著,有好些話外頭小廝們都不大懂。”王夫人道:“糊涂東西,聽不出來,學(xué)是自然學(xué)得來的?!北憬行⊙绢^:“你把那小廝叫進(jìn)來。”小丫頭連忙出去叫進(jìn)那小廝,站在廊下,隔著窗戶請了安。王夫人便問道:“和尚和二爺?shù)脑捘銈儾欢?,難道學(xué)也學(xué)不來嗎?”那小廝回道:“我們只聽見說什么‘大荒山’,什么‘青埂峰’,又說什么‘太虛境’,‘?dāng)財(cái)鄩m緣’這些話。”王夫人聽了也不懂。寶釵聽了,唬得兩眼直瞪,半句話都沒有了。
正要叫人出去拉寶玉進(jìn)來,只見寶玉笑嘻嘻的進(jìn)來說:“好了,好了。”寶釵仍是發(fā)怔。王夫人道:“你瘋瘋顛顛的說的是什么?”寶玉道:“正經(jīng)話又說我瘋顛。那和尚與我原是認(rèn)得的,他不過也是要來見我一見。他何嘗是真要銀子呢,也只當(dāng)化個善緣就是了。所以說明了他自己就飄然而去了。這可不是好了么!”王夫人不信,又隔著窗戶問那小廝。那小廝連忙出去問了門上的人,進(jìn)來回說:“果然和尚走了。說請?zhí)珎兎判模以灰y子,只要寶二爺時(shí)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。諸事只要隨緣,自有一定的道理?!蓖醴蛉说溃骸霸瓉硎莻€好和尚,你們曾問住在那里?”門上道:“奴才也問來著,他說我們二爺是知道的?!蓖醴蛉藛枌氂竦溃骸八降鬃≡谀抢铮俊睂氂裥Φ溃骸斑@個地方說遠(yuǎn)就遠(yuǎn),說近就近?!睂氣O不待說完,便道:“你醒醒兒罷,別盡著迷在里頭。現(xiàn)在老爺太太就疼你一個人,老爺還吩咐叫你干功名長進(jìn)呢?!睂氂竦溃骸拔艺f的不是功名么!你們不知道,‘一子出家,七祖升天’呢?!蓖醴蛉寺牭侥抢?,不覺傷心起來,說:“我們的家運(yùn)怎么好,一個四丫頭口口聲聲要出家,如今又添出一個來了。我這樣個日子過他做什么!”說著,大哭起來。寶釵見王夫人傷心,只得上前苦勸。寶玉笑道:“我說了這一句頑話,太太又認(rèn)起真來了?!蓖醴蛉酥棺】蘼暤溃骸斑@些話也是混說的么!”
正鬧著,只見丫頭來回話:“璉二爺回來了,顏色大變,說請?zhí)厝フf話?!蓖醴蛉擞殖粤艘惑@,說道:“將就些,叫他進(jìn)來罷,小嬸子也是舊親,不用回避了?!辟Z璉進(jìn)來,見了王夫人請了安。寶釵迎著也問了賈璉的安?;卣f道:“剛才接了我父親的書信,說是病重的很,叫我就去,若遲了恐怕不能見面?!闭f到那里,眼淚便掉下來了。王夫人道:“書上寫的是什么???”賈璉道:“寫的是感冒風(fēng)寒起來的,如今成了癆病了。現(xiàn)在危急,專差一個人連日連夜趕來的,說如若再耽擱一兩天就不能見面了。故來回太太,侄兒必得就去才好。只是家里沒人照管。薔兒蕓兒雖說糊涂,到底是個男人,外頭有了事來還可傳個話。侄兒家里倒沒有什么事,秋桐是天天哭著喊著不愿意在這里,侄兒叫了他娘家的人來領(lǐng)了去了,倒省了平兒好些氣。雖是巧姐沒人照應(yīng),還虧平兒的心不很壞。妞兒心里也明白,只是性氣比他娘還剛硬些,求太太時(shí)常管教管教他。”說著眼圈兒一紅,連忙把腰里拴檳榔荷包的小絹?zhàn)永聛聿裂邸M醴蛉说溃骸胺胖H祖母在那里,托我做什么?!辟Z璉輕輕的說道:“太太要說這個話,侄兒就該活活兒的打死了。沒什么說的,總求太太始終疼侄兒就是了?!闭f著,就跪下來了。王夫人也眼圈兒紅了,說:“你快起來,娘兒們說話兒,這是怎么說。只是一件,孩子也大了,倘或你父親有個一差二錯又耽擱住了,或者有個門當(dāng)戶對的來說親,還是等你回來,還是你太太作主?”賈璉道:“現(xiàn)在太太們在家,自然是太太們做主,不必等我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要去,就寫了稟帖給二老爺送個信,說家下無人,你父親不知怎樣,快請二老爺將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結(jié),快快回來?!辟Z璉答應(yīng)了“是”,正要走出去,復(fù)轉(zhuǎn)回來回說道:“咱們家的家下人家里還夠使喚,只是園里沒有人太空了。包勇又跟了他們老爺去了。姨太太住的房子,薛二爺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內(nèi)住了。園里一帶屋子都空著,忒沒照應(yīng),還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。那櫳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地基,如今妙玉不知那里去了,所有的根基他的當(dāng)家女尼不敢自己作主,要求府里一個人管理管理?!蓖醴蛉说溃骸白约旱氖逻€鬧不清,還擱得住外頭的事么。這句話好歹別叫四丫頭知道,若是他知道了,又要吵著出家的念頭出來了。你想咱們家什么樣的人家,好好的姑娘出了家,還了得!”賈璉道:“太太不提起侄兒也不敢說,四妹妹到底是東府里的,又沒有父母,他親哥哥又在外頭,他親嫂子又不大說的上話。侄兒聽見要尋死覓活了好幾次。他既是心里這么著的了,若是牛著他,將來倘或認(rèn)真尋了死,比出家更不好了?!蓖醴蛉寺犃它c(diǎn)頭道:“這件事真真叫我也難擔(dān)。我也做不得主,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?!?
賈璉又說了幾句才出來,叫了眾家人來交待清楚,寫了書,收拾了行裝,平兒等不免叮嚀了好些話。只有巧姐兒慘傷的了不得,賈璉又欲托王仁照應(yīng),巧姐到底不愿意;聽見外頭托了蕓薔二人,心里更不受用,嘴里卻說不出來,只得送了他父親,謹(jǐn)謹(jǐn)慎慎的隨著平兒過日子。豐兒小紅因鳳姐去世,告假的告假,告病的告病,平兒意欲接了家中一個姑娘來,一則給巧姐作伴,二則可以帶量他。遍想無人,只有喜鸞四姐兒是賈母舊日鐘愛的,偏偏四姐兒新近出了嫁了,喜鸞也有了人家兒,不日就要出閣,也只得罷了。
且說賈蕓賈薔送了賈璉,便進(jìn)來見了邢王二夫人。他兩個倒替著在外書房住下,日間便與家人廝鬧,有時(shí)找了幾個朋友吃個車箍轆會,甚至聚賭,里頭那里知道。一日邢大舅王仁來,瞧見了賈蕓賈薔住在這里,知他熱鬧,也就借著照看的名兒時(shí)常在外書房設(shè)局賭錢喝酒。所有幾個正經(jīng)的家人,賈政帶了幾個去,賈璉又跟去了幾個,只有那賴林諸家的兒子侄兒。那些少年托著老子娘的福吃喝慣了的,那知當(dāng)家立計(jì)的道理。況且他們長輩都不在家,便是沒籠頭的馬了,又有兩個旁主人慫恿,無不樂為。這一鬧,把個榮國府鬧得沒上沒下,沒里沒外。那賈薔還想勾引寶玉,賈蕓攔住道:“寶二爺那個人沒運(yùn)氣的,不用惹他。那一年我給他說了一門子絕好的親,父親在外頭做稅官,家里開幾個當(dāng)鋪,姑娘長的比仙女兒還好看。我巴巴兒的細(xì)細(xì)的寫了一封書子給他,誰知他沒造化,--”說到這里,瞧了瞧左右無人,又說:“他心里早和咱們這個二嬸娘好上了。你沒聽見說,還有一個林姑娘呢,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,誰不知道。這也罷了,各自的姻緣罷咧。誰知他為這件事倒惱了我了,總不大理。他打諒誰必是借誰的光兒呢?!辟Z薔聽了點(diǎn)點(diǎn)頭,才把這個心歇了。
他兩個還不知道寶玉自會那和尚以后,他是欲斷塵緣。一則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,已與寶釵襲人等皆不大款洽了。那些丫頭不知道,還要逗他,寶玉那里看得到眼里。他也并不將家事放在心里。時(shí)常王夫人寶釵勸他念書,他便假作攻書,一心想著那個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機(jī)關(guān)。心目中觸處皆為俗人,卻在家難受,閑來倒與惜春閑講。他們兩個人講得上了,那種心更加準(zhǔn)了幾分,那里還管賈環(huán)賈蘭等。那賈環(huán)為他父親不在家,趙姨娘已死,王夫人不大理會他,便入了賈薔一路。倒是彩云時(shí)常規(guī)勸,反被賈環(huán)辱罵。玉釧兒見寶玉瘋顛更甚,早和他娘說了要求著出去。如今寶玉賈環(huán)他哥兒兩個各有一種脾氣,鬧得人人不理。獨(dú)有賈蘭跟著他母親上緊攻書,作了文字送到學(xué)里請教代儒。因近來代儒老病在床,只得自己刻苦。李紈是素來沉靜,除了請王夫人的安,會會寶釵,余者一步不走,只有看著賈蘭攻書。所以榮府住的人雖不少,竟是各自過各自的,誰也不肯做誰的主。賈環(huán)賈薔等愈鬧的不像事了,甚至偷典偷賣,不一而足。賈環(huán)更加宿娼濫賭,無所不為。
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賈家外書房喝酒,一時(shí)高興,叫了幾個陪酒的來唱著喝著勸酒。賈薔便說:“你們鬧的太俗。我要行個令兒?!北娙说溃骸笆沟??!辟Z薔道:“咱們‘月’字流觴罷。我先說起‘月’字,數(shù)到那個便是那個喝酒,還要酒面酒底。須得依著令官,不依者罰三大杯?!北娙硕家懒恕YZ薔喝了一杯令酒,便說:“飛羽觴而醉月?!表橈嫈?shù)到賈環(huán)。賈薔說:“酒面要個‘桂’字?!辟Z環(huán)便說道“‘冷露無聲濕桂花’。酒底呢?”賈薔道:“說個‘香’字?!辟Z環(huán)道:“天香云外飄?!贝缶苏f道:“沒趣,沒趣。你又懂得什么字了,也假斯文起來!這不是取樂,竟是慪人了。咱們都蠲了,倒是搳搳拳,輸家喝輸家唱,叫做‘苦中苦’。若是不會唱的,說個笑話兒也使得,只要有趣?!北娙硕嫉溃骸笆沟??!庇谑莵y搳起來。王仁輸了,喝了一杯,唱了一個。眾人道好,又搳起來了。是個陪酒的輸了,唱了一個什么“小姐小姐多豐彩”。以后邢大舅輸了,眾人要他唱曲兒,他道:“我唱不上來的,我說個笑話兒罷。”賈薔道:“若說不笑仍要罰的。”邢大舅就喝了杯,便說道:“諸位聽著:村莊上有一座元帝廟,旁邊有個土地祠。那元帝老爺常叫土地來說閑話兒。一日元帝廟里被了盜,便叫土地去查訪。土地稟道:‘這地方?jīng)]有賊的,必是神將不小心,被外賊偷了東西去。’元帝道:‘胡說,你是土地,失了盜不問你問誰去呢?你倒不去拿賊,反說我的神將不小心嗎?’土地稟道:‘雖說是不小心,到底是廟里的風(fēng)水不好。’元帝道:‘你倒會看風(fēng)水么?’土地道:‘待小神看看?!峭恋叵蚋魈幥屏艘粫?,便來回稟道:‘老爺坐的身子背后兩扇紅門就不謹(jǐn)慎。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墻,自然東西丟不了。以后老爺?shù)谋澈笠喔牧藟秃昧?。’元帝老爺聽來有理,便叫神將派人打墻。眾神將嘆口氣道:‘如今香火一炷也沒有,那里有磚灰人工來打墻!’元帝老爺沒法,叫眾神將作法,卻都沒有主意。那元帝老爺腳下的龜將軍站起來道:‘你們不中用,我有主意。你們將紅門拆下來,到了夜里拿我的肚子墊住這門口,難道當(dāng)不得一堵墻么?’眾神將都說道:‘好,又不花錢,又便當(dāng)結(jié)實(shí)?!谑驱攲④姳惝?dāng)這個差使,竟安靜了。豈知過了幾天,那廟里又丟了東西。眾神將叫了土地來說道:‘你說砌了墻就不丟東西,怎么如今有了墻還要丟?’那土地道:‘這墻砌的不結(jié)實(shí)。’眾神將道:‘你瞧去?!恋匾豢矗皇且欢潞脡?,怎么還有失事?把手摸了一摸道:‘我打諒是真墻,那里知道是個假墻!’“眾人聽了大笑起來。賈薔也忍不住的笑,說道:“傻大舅,你好!我沒有罵你,你為什么罵我!快拿杯來罰一大杯?!毙洗缶撕攘?,已有醉意。
眾人又喝了幾杯,都醉起來。邢大舅說他姐姐不好,王仁說他妹妹不好,都說的狠狠毒毒的。賈環(huán)聽了,趁著酒興也說鳳姐不好,怎樣苛刻我們,怎么樣踏我們的頭。眾人道:“大凡做個人,原要厚道些。看鳳姑娘仗著老太太這樣的利害,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,只剩了一個姐兒,只怕也要現(xiàn)世現(xiàn)報(bào)呢?!辟Z蕓想著鳳姐待他不好,又想起巧姐兒見他就哭,也信著嘴兒混說。還是賈薔道:“喝酒罷,說人家做什么。”那兩個陪酒的道:“這位姑娘多大年紀(jì)了?長得怎么樣?”賈薔道:“模樣兒是好的很的。年紀(jì)也有十三四歲了?!蹦桥憔频恼f道:“可惜這樣人生在府里這樣人家,若生在小戶人家,父母兄弟都做了官,還發(fā)了財(cái)呢?!北娙说溃骸霸趺礃??”那陪酒的說:“現(xiàn)今有個外藩王爺,最是有情的,要選一個妃子。若合了式,父母兄弟都跟了去。可不是好事兒嗎?”眾人都不大理會,只有王仁心里略動了一動,仍舊喝酒。
只見外頭走進(jìn)賴林兩家的子弟來,說:“爺們好樂呀!”眾人站起來說道:“老大老三怎么這時(shí)候才來?叫我們好等!”那兩個人說道:“今早聽見一個謠言,說是咱們家又鬧出事來了,心里著急,趕到里頭打聽去,并不是咱們?!北娙说溃骸安皇窃蹅兙屯炅耍瑸槭裁床痪蛠??”那兩個說道:“雖不是咱們,也有些干系。你們知道是誰,就是賈雨村老爺。我們今兒進(jìn)去,看見帶著鎖子,說要解到三法司衙門里審問去呢。我們見他常在咱們家里來往,恐有什么事,便跟了去打聽?!辟Z蕓道:“到底老大用心,原該打聽打聽。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說?!眱扇俗屃艘换?,便坐下,喝著酒道:“這位雨村老爺人也能干,也會鉆營,官也不小了,只是貪財(cái),被人家參了個婪索屬員的幾款。如今的萬歲爺是最圣明最仁慈的,獨(dú)聽了一個‘貪’字,或因糟蹋了百姓,或因恃勢欺良,是極生氣的,所以旨意便叫拿問。若是問出來了,只怕擱不住。若是沒有的事,那參的人也不便。如今真真是好時(shí)候,只要有造化做個官兒就好。”眾人道:“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,現(xiàn)做知縣還不好么?!辟嚰业恼f道:“我哥哥雖是做了知縣,他的行為只怕也保不住怎么樣呢?!北娙说溃骸笆忠查L么?”賴家的點(diǎn)點(diǎn)頭兒,便舉起杯來喝酒。眾人又道:“里頭還聽見什么新聞?”兩人道:“別的事沒有,只聽見海疆的賊寇拿住了好些,也解到法司衙門里審問。還審出好些賊寇,也有藏在城里的,打聽消息,抽空兒就劫搶人家,如今知道朝里那些老爺們都是能文能武,出力報(bào)效,所到之處早就消滅了?!北娙说溃骸澳懵犚娪性诔抢锏模恢獙彸鲈蹅兗沂ПI了一案來沒有?”兩人道:“倒沒有聽見。恍惚有人說是有個內(nèi)地里的人,城里犯了事,搶了一個女人下海去了。那女人不依,被這賊寇殺了。那賊寇正要跳出關(guān)去,被官兵拿住了,就在拿獲的地方正了法了?!北娙说溃骸霸蹅儥纱溻值氖裁疵钣癫皇墙腥藫屓?,不要就是他罷?”賈環(huán)道:“必是他!”眾人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賈環(huán)道:“妙玉這個東西是最討人嫌的。他一日家捏酸,見了寶玉就眉開眼笑了。我若見了他,他從不拿正眼瞧我一瞧。真要是他,我才趁愿呢!”眾人道:“搶的人也不少,那里就是他。”賈蕓道:“有點(diǎn)信兒。前日有個人說,他庵里的道婆做夢,說看見是妙玉叫人殺了?!北娙诵Φ溃骸皦粼捤悴坏谩!毙洗缶说溃骸肮芩麎舨粔簦蹅兛斐燥埩T。今夜做個大輸贏。”眾人愿意,便吃畢了飯,大賭起來。
賭到三更多天,只聽見里頭亂嚷,說是四姑娘合珍大奶奶拌嘴,把頭發(fā)都絞掉了,趕到邢夫人王夫人那里去磕了頭,說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,送他一個地方,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。那邢王兩位太太沒主意,叫請薔大爺蕓二爺進(jìn)去。賈蕓聽了,便知是那回看家的時(shí)候起的念頭,想來是勸不過來的了,便合賈薔商議道:“太太叫我們進(jìn)去,我們是做不得主的。況且也不好做主,只好勸去。若勸不住,只好由他們罷。咱們商量了寫封書給璉二叔,便卸了我們的干系了?!眱扇松塘慷酥饕猓M(jìn)去見了邢王兩位太太,便假意的勸了一回。無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家,就不放他出去,只求一兩間凈屋子給他誦經(jīng)拜佛。尤氏見他兩個不肯作主,又怕惜春尋死,自己便硬做主張,說是:“這個不是索性我耽了罷。說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,逼他出了家了就完了。若說到外頭去呢,斷斷使不得。若在家里呢,太太們都在這里,算我的主意罷。叫薔哥兒寫封書子給你珍大爺璉二叔就是了?!辟Z薔等答應(yīng)了。不知邢王二夫人依與不依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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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
說話邢王二夫人聽尤氏一段話,明知也難挽回。王夫人只得說道:“姑娘要行善,這也是前生的夙根,我們也實(shí)在攔不住。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,不成了事體。如今你嫂子說了準(zhǔn)你修行,也是好處。卻有一句話要說,那頭發(fā)可以不剃的,只要自己的心真,那在頭發(fā)上頭呢。你想妙玉也是帶發(fā)修行的,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,才鬧到那個分兒。姑娘執(zhí)意如此,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。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:他若愿意跟的,就講不得說親配人,若不愿意跟的,另打主意?!毕Т郝犃耍樟藴I,拜謝了邢王二夫人、李紈、尤氏等。王夫人說了,便問彩屏等誰愿跟姑娘修行。彩屏等回道:“太太們派誰就是誰?!蓖醴蛉酥啦辉敢?,正在想人。襲人立在寶玉身后,想來寶玉必要大哭,防著他的舊病。豈知寶玉嘆道:“真真難得。”襲人心里更自傷悲。寶釵雖不言語,遇事試探,見是執(zhí)迷不醒,只得暗中落淚。王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。忽見紫鵑走上前去,在王夫人面前跪下,回道:“剛才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,太太看著怎么樣?”王夫人道:“這個如何強(qiáng)派得人的,誰愿意他自然就說出來了?!弊嚣N道:“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,并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。我有句話回太太,我也并不是拆開姐姐們,各人有各人的心。我服侍林姑娘一場,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,實(shí)在恩重如山,無以可報(bào)。他死了,我恨不得跟了他去。但是他不是這里的人,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,難以從死。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,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著姑娘,服侍姑娘一輩子。不知太太們準(zhǔn)不準(zhǔn)。若準(zhǔn)了,就是我的造化了?!毙贤醵蛉松形创鹧裕灰妼氂衤牭侥抢?,想起黛玉一陣心酸,眼淚早下來了。眾人才要問他時(shí),他又哈哈的大笑,走上來道:“我不該說的。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里,我才敢說。求太太準(zhǔn)了他罷,全了他的好心?!蓖醴蛉说溃骸澳泐^里姊妹出了嫁,還哭得死去活來;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,不但不勸,倒說好事,你如今到底是怎么個意思,我索性不明白了?!睂氂竦溃骸八拿妹眯扌惺且呀?jīng)準(zhǔn)的了,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。若是真的,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;若是不定的,我就不敢混說了?!毕Т旱溃骸岸绺缯f話也好笑,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?我也是像紫鵑的話,容我呢,是我的造化,不容我呢。還有一個死呢。那怕什么!二哥哥既有話,只管說。”寶玉道:“我這也不算什么泄露了,這也是一定的。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!”眾人道:“人家苦得很的時(shí)侯,你倒來做詩。慪人!”寶玉道:“不是做詩,我到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。你們聽聽罷?!北娙说溃骸笆沟?。你就念念,別順著嘴兒胡謅?!睂氂褚膊环洲q,便說道:
勘破三春景不長,緇衣頓改昔年妝。
可憐繡戶侯門女,獨(dú)臥青燈古佛旁!李紈寶釵聽了,詫異道:“不好了,這人入了迷了?!蓖醴蛉寺犃诉@話,點(diǎn)頭嘆息,便問寶玉:“你到底是那里看來的?”寶玉不便說出來,回道:“太太也不必問,我自有見的地方?!蓖醴蛉嘶剡^味來,細(xì)細(xì)一想,便更哭起來道:“你說前兒是頑話,怎么忽然有這首詩?罷了,我知道了,你們叫我怎么樣呢!我也沒有法兒了,也只得由著你們罷!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,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!”寶釵一面勸著,這個心比刀絞更甚,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。襲人已經(jīng)哭的死去活來,幸虧秋紋扶著。寶玉也不啼哭,也不相勸,只不言語。賈蘭賈環(huán)聽到那里,各自走開。李紈竭力的解說:“總是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,他想來是痛極了,不顧前后的瘋話,這也作不得準(zhǔn)的。獨(dú)有紫鵑的事情準(zhǔn)不準(zhǔn),好叫他起來?!蓖醴蛉说溃骸笆裁匆啦灰溃瑱M豎一個人的主意定了,那也扭不過來的。可是寶玉說的也是一定的了。”紫鵑聽了磕頭。惜春又謝了王夫人。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。寶玉念聲“阿彌陀佛!難得,難得。不料你倒先好了!”寶釵雖然有把持,也難掌住。只有襲人,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,便痛哭不止,說:“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。”寶玉笑道:“你也是好心,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?!币u人哭道:“這么說,我是要死的了!”寶玉聽到那里,倒覺傷心,只是說不出來。因時(shí)已五更,寶玉請王夫人安歇,李紈等各自散去。彩屏等暫且伏侍惜春回去,后來指配了人家。紫鵑終身伏侍,毫不改初。此是后話。
且言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,因遇著班師的兵將船只過境,河道擁擠,不能速行,在道實(shí)在心焦。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,聞得鎮(zhèn)海統(tǒng)制欽召回京,想來探春一定回家,略略解些煩心。只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,心里又煩燥。想到盤費(fèi)算來不敷,不得已寫書一封,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,叫人沿途迎上來應(yīng)需用。那人去了幾日,賈政的船才行得十?dāng)?shù)里。那家人回來,迎上船只,將賴尚榮的稟啟呈上。書內(nèi)告了多少苦處,備上白銀五十兩。賈政看了生氣,即命家人立刻送還,將原書發(fā)回,叫他不必費(fèi)心。那家人無奈,只得回到賴尚榮任所。
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,心中煩悶,知事辦得不周到,又添了一百,央求來人帶回,幫著說些好話。豈知那人不肯帶回,撂下就走了。賴尚榮心下不安,立刻修書到家,回明他父親,叫他設(shè)法告假贖出身來。于是賴家托了賈薔賈蕓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。賈薔明知不能,過了一日,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回復(fù)了。賴家一面告假,一面差人到賴尚榮任上,叫他告病辭官。王夫人并不知道。
那賈蕓聽見賈薔的假話,心里便沒想頭,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,無所抵償,便和賈環(huán)相商。賈環(huán)本是一個錢沒有的,雖是趙姨娘積蓄些微,早被他弄光了,那能照應(yīng)人家。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,要趁賈璉不在家要擺布巧姐出氣,遂把這個當(dāng)叫賈蕓來上,故意的埋怨賈蕓道:“你們年紀(jì)又大,放著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,倒和我沒有錢的人相商?!辟Z蕓道:“三叔,你這話說的倒好笑,咱們一塊兒頑,一塊兒鬧,那里有銀錢的事?!辟Z環(huán)道:“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,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呢?”賈蕓道:“叔叔,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,外藩花了錢買人,還想能和咱們走動么?!辟Z環(huán)在賈蕓耳邊說了些話,賈蕓雖然點(diǎn)頭,只道賈環(huán)是小孩子的話,也不當(dāng)事。恰好王仁走來說道:“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么,瞞著我么?”賈蕓便將賈環(huán)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。王仁拍手道:“這倒是一種好事,又有銀子。只怕你們不能,若是你們敢辦,我是親舅舅,做得主的。只要環(huán)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說,我找邢大舅再一說,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打伙說好就是了。”賈環(huán)等商議定了,王仁便去找邢大舅,賈蕓便去回邢王二夫人,說得錦上添花。
王夫人聽了雖然入耳,只是不信。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,心里愿意,便打發(fā)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。那邢大舅已經(jīng)聽了王仁的話,又可分肥,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:“若說這位郡王,是極有體面的。若應(yīng)了這門親事,雖說是不是正配,保管一過了門,姊夫的官早復(fù)了,這里的聲勢又好了?!毙戏蛉吮臼菦]主意人,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,請了王仁來一問,更說得熱鬧。于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著賈蕓去說。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。那外藩不知底細(xì),便要打發(fā)人來相看。賈蕓又鉆了相看的人,說明“原是瞞著合宅的,只是王府相親。等到成了,他祖母作主,親舅舅的保山,是不怕的?!蹦窍嗫吹娜藨?yīng)了。賈蕓便送信與邢夫人,并回了王夫人。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,只道是件好事,也都?xì)g喜。
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,都是艷妝麗服。邢夫人接了進(jìn)去,敘了些閑話。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,也不敢待慢。邢夫人因事未定,也沒有和巧姐說明,只說有親戚來瞧,叫他去見。那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,那管這些,便跟了奶媽過來。平兒不放心,也跟著來。只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,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,更又起身來拉著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,略坐了一坐就走了。倒把巧姐看得羞臊,回到房中納悶,想來沒有這門親戚,便問平兒。平兒先看見來頭,卻也猜著八九必是相親的。“但是二爺不在家,大太太作主,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。若說是對頭親,不該這樣相看。瞧那幾個人的來頭,不像是本支王府,好像是外頭路數(shù)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,且打聽明白再說?!?
平兒心下留神打聽。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,平兒一問,所有聽見外頭的風(fēng)聲都告訴了。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,雖不和巧姐說,便趕著去告訴了李紈寶釵,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。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,便和邢夫人說知。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話,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,便說:“孫女兒也大了,現(xiàn)在璉兒不在家,這件事我還做得主。況且是他親舅爺爺和他親舅舅打聽的,難道倒比別人不真么!我橫豎是愿意的。倘有什么不好,我和璉兒也抱怨不著別人!”
王夫人聽了這些話,心下暗暗生氣,勉強(qiáng)說些閑話,便走了出來,告訴了寶釵,自己落淚。寶玉勸道:“太太別煩惱,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。這又是巧姐兒命里所招,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?!蓖醴蛉说溃骸澳阋婚_口就是瘋話。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。若依平兒的話,你璉二哥可不抱怨我么。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,就是親戚家的,也是要好才好。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,配了你二大舅子,如今和和順順的過日子不好么。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,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。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,頭里原好,如今姑爺癆病死了,你史妹妹立志守寡,也就苦了。若是巧姐兒錯給了人家兒,可不是我的心壞?”
正說著,平兒過來瞧寶釵,并探聽邢夫人的口氣。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。平兒呆了半天,跪下求道:“巧姐兒終身全仗著太太。若信了人家的話,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,便是璉二爺回來怎么說呢!”王夫人道:“你是個明白人,起來,聽我說。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,他要作主,我能夠攔他么?”寶玉勸道:“無妨礙的,只要明白就是了?!逼絻荷聦氂癔傤嵢鲁鰜?,也并不言語,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。
這里王夫人想到煩悶,一陣心痛,叫丫頭扶著勉強(qiáng)回到自己房中躺下,不叫寶玉寶釵過來,說睡睡就好的。自己卻也煩悶,聽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。只見賈蘭進(jìn)來請了安,回道:“今早爺爺那里打發(fā)人帶了一封書子來,外頭小子們傳進(jìn)來的。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,因我老娘來了,叫我先呈給太太瞧,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。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。”說著,一面把書子呈上。王夫人一面接書,一面問道:“你老娘來作什么?”賈蘭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我只見我老娘說,我三姨兒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兒來了?!蓖醴蛉寺犃?,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,后來放定下茶,想來此時(shí)甄家要娶過門,所以李嬸娘來商量這件事情,便點(diǎn)點(diǎn)頭兒。一面拆開書信,見上面寫著道:
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凱旋船只,不能迅速前行。聞探姐隨翁婿來都,不知曾有信否?前接到璉侄手稟,知大老爺身體欠安,亦不知已有確信否?寶玉蘭哥場期已近,務(wù)須實(shí)心用功,不可怠惰。老太太靈柩抵家,尚需日時(shí)。我身體平善,不必掛念。此諭寶玉等知道。月日手書。蓉兒另稟。王夫人看了,仍舊遞給賈蘭,說:“你拿去給你二叔瞧瞧,還交給你母親罷?!?
正說著,李紈同李嬸娘過來。請安問好畢,王夫人讓了坐。李嬸娘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。大家商議了一會子。李紈因問王夫人道:“老爺?shù)臅犹催^了么?”王夫人道:“看過了?!辟Z蘭便拿著給他母親瞧。李紈看了道:“三姑娘出門了好幾年,總沒有來,如今要回京了。太太也放了好些心?!蓖醴蛉说溃骸拔冶臼切耐矗匆娞窖绢^要回來了,心里略好些。只是不知幾時(shí)才到?!崩顙鹉锉銌柫速Z政在路好。李紈因向賈蘭道:“哥兒瞧見了?場期近了,你爺爺?shù)嘤浀氖裁此频摹D憧炷昧巳ソo二叔叔瞧去罷?!崩顙鹉锏溃骸八麄儬攦簝蓚€又沒進(jìn)過學(xué),怎么能下場呢?”王夫人道:“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(shí),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(jiān)了?!崩顙鹉稂c(diǎn)頭。賈蘭一面拿著書子出來,來找寶玉。
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后,正拿著《秋水》一篇在那里細(xì)玩。寶釵從里間走出,見他看的得意忘言,便走過來一看,見是這個,心里著實(shí)煩悶。細(xì)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(dāng)作一件正經(jīng)事,終久不妥。看他這種光景,料勸不過來,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坐著。寶玉見他這般,便道:“你這又是為什么?”寶釵道:“我想你我既為夫婦,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,卻不在情欲之私。論起榮華富貴,原不過是過眼煙云,但自古圣賢,以人品根柢為重?!睂氂褚矝]聽完,把那書本擱在旁邊,微微的笑道:“據(jù)你說人品根柢,又是什么古圣賢,你可知古圣賢說過‘不失其赤子之心’。那赤子有什么好處,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。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,猶如污泥一般,怎么能跳出這般塵網(wǎng)。如今才曉得‘聚散浮生’四字,古人說了,不曾提醒一個。既要講到人品根柢,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!”寶釵道:“你既說‘赤子之心’,古圣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,并不是遁世離群無關(guān)無系為赤子之心。堯舜禹湯周孔時(shí)刻以救民濟(jì)世為心,所謂赤子之心,原不過是‘不忍’二字。若你方才所說的,忍于拋棄天倫,還成什么道理?”寶玉點(diǎn)頭笑道:“堯舜不強(qiáng)巢許,武周不強(qiáng)夷齊。”寶釵不等他說完,便道:“你這個話益發(fā)不是了。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,為什么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圣賢呢!況且你自比夷齊,更不成話,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,有許多難處之事,所以才有托而逃。當(dāng)此圣世,咱們世受國恩,祖父錦衣玉食;況你自有生以來,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。你方才所說,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?!睂氂衤犃艘膊淮鹧裕挥醒鲱^微笑。寶釵因又勸道:“你既理屈詞窮,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,好好的用用功。但能搏得一第,便是從此而止,也不枉天恩祖德了?!睂氂顸c(diǎn)了點(diǎn)頭,嘆了口氣說道:“一第呢,其實(shí)也不是什么難事,倒是你這個‘從此而止,不枉天恩祖德’卻還不離其宗?!睂氣O未及答言,襲人過來說道:“剛才二奶奶說的古圣先賢,我們也不懂。我只想著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著二爺,不知陪了多少小心,論起理來原該當(dāng)?shù)?,但只二爺也該體諒體諒。況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,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,也不可太辜負(fù)了人心。至于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,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!那里來的這么個和尚,說了些混話,二爺就信了真。二爺是讀書的人,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么!”寶玉聽了,低頭不語。
襲人還要說時(shí),只聽外面腳步走響,隔著窗戶問道:“二叔在屋里呢么?”寶玉聽了,是賈蘭的聲音,便站起來笑道:“你進(jìn)來罷?!睂氣O也站起來。賈蘭進(jìn)來,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,問了襲人的好,--襲人也問了好--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。寶玉接在手中看了,便道:“你三姑姑回來了?!辟Z蘭道:“爺爺既如此寫,自然是回來的了?!睂氂顸c(diǎn)頭不語,默默如有所思。賈蘭便問:“叔叔看見爺爺后頭寫的叫咱們好生念書了?叔叔這一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?”寶玉笑道:“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,好去誆這個功名?!辟Z蘭道:“叔叔既這樣,就擬幾個題目,我跟著叔叔作作,也好進(jìn)去混場,別到那時(shí)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。不但笑話我,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?!睂氂竦溃骸澳阋膊恢寥绱?。”說著,寶釵命賈蘭坐下。寶玉仍坐在原處,賈蘭側(cè)身坐了。兩個談了一回文,不覺喜動顏色。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,便仍進(jìn)屋里去了。心中細(xì)想寶玉此時(shí)光景,或者醒悟過來了,只是剛才說話,他把那“從此而止“四字單單的許可,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。寶釵尚自猶豫,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,提到下場,更又欣然。心里想道:“阿彌陀佛!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!”這里寶玉和賈蘭講文,鶯兒沏過茶來,賈蘭站起來接了。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(guī)矩并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,寶玉也甚似愿意。一時(shí)賈蘭回去,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。
那寶玉拿著書子,笑嘻嘻走進(jìn)來遞給麝月收了,便出來將那本《莊子》收了,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,如《參同契》《元命苞》《五燈會元》之類,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。寶釵見他這番舉動,甚為罕異,因欲試探他,便笑問道:“不看他倒是正經(jīng),但又何必搬開呢。”寶玉道:“如今才明白過來了。這些書都算不得什么,我還要一火焚之,方為干凈?!睂氣O聽了更欣喜異常。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:“內(nèi)典語中無佛性,金丹法外有仙舟?!睂氣O也沒很聽真,只聽得“無佛性”“有仙舟”幾個字,心中轉(zhuǎn)又狐疑,且看他作何光景。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,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(yīng)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,自己卻當(dāng)真靜靜的用起功來。寶釵這才放了心。
那襲人此時(shí)真是聞所未聞,見所未見,便悄悄的笑著向?qū)氣O道:“到底奶奶說話透徹,只一路講究,就把二爺勸明白了。就只可惜遲了一點(diǎn)兒,臨場太近了?!睂氣O點(diǎn)頭微笑道:“功名自有定數(shù),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。但愿他從此一心巴結(jié)正路,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?!闭f到這里,見房里無人,便悄說道:“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,但只一件,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,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,也是不好?!币u人道:“奶奶說的也是。二爺自從信了和尚,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;如今不信和尚,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。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,紫鵑去了,如今只他們四個,這里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,聽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,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。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里呢。麝月秋紋雖沒別的,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。如今算來只有鶯兒二爺?shù)共淮罄頃瑳r且鶯兒也穩(wěn)重。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兒帶著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,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樣?!睂氣O道:“我也慮的是這些,你說的倒也罷了。”從此便派鶯兒帶著小丫頭伏侍。
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,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。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,那一種欣慰之情,更不待言了。到了八月初三,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。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,便回去,仍到靜室中去了。飯后,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著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說閑話兒。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,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(jìn)來說:“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。這是老太太的克什。”寶玉站起來答應(yīng)了,復(fù)又坐下,便道:“擱在那里罷?!柄L兒一面放下瓜果,一面悄悄向?qū)氂竦溃骸疤抢锟涠斈亍!睂氂裎⑿?。鶯兒又道:“太太說了,二爺這一用功,明兒進(jìn)場中了出來,明年再中了進(jìn)士,作了官,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。”寶玉也只點(diǎn)頭微笑。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(luò)子的時(shí)候?qū)氂裾f的話來,便道:“真要二爺中了,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。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里,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(luò)子時(shí)說的,我們姑奶奶后來帶著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。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。”寶玉聽到這里,又覺塵心一動,連忙斂神定息,微微的笑道:“據(jù)你說來,我是有造化的,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,你呢?”鶯兒把臉飛紅了,勉強(qiáng)道:“我們不過當(dāng)丫頭一輩子罷咧,有什么造化呢!”寶玉笑道:“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,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!”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,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,打算著要走。只見寶玉笑著說道:“傻丫頭,我告訴你罷。”未知寶玉又說出什么話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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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九回 中鄉(xiāng)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
話說鶯兒見寶玉說話摸不著頭腦,正自要走,只聽寶玉又說道:“傻丫頭,我告訴你罷。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,你跟著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。你襲人姐姐是靠不住的。只要往后你盡心伏侍他就是了。日后或有好處,也不枉你跟他熬了一場?!柄L兒聽了前頭像話,后頭說的又有些不像了,便道:“我知道了。姑娘還等我呢。二爺要吃果子時(shí),打發(fā)小丫頭叫我就是了?!睂氂顸c(diǎn)頭,鶯兒才去了。一時(shí)寶釵襲人回來,各自房中去了。不題。
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,別人只知盼望他爺兒兩個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,只有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,只是那有意無意之間,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。知他要進(jìn)場了,頭一件,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,恐人馬擁擠有什么失閃;第二件,寶玉自和尚去后總不出門,雖然見他用功喜歡,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,反倒有些信不及,只怕又有什么變故。所以進(jìn)場的頭一天,一面派了襲人帶了小丫頭們同著素云等給他爺兒兩個收拾妥當(dāng),自己又都過了目,好好的擱起預(yù)備著;一面過來同李紈回了王夫人,揀家里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幾個,只說怕人馬擁擠碰了。
次日寶玉賈蘭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,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。王夫人囑咐道:“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下場,但是你們活了這么大,并不曾離開我一天。就是不在我眼前,也是丫鬟媳婦們圍著,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。今日各自進(jìn)去,孤孤凄凄,舉目無親,須要自己保重。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,找著家人早些回來,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。”王夫人說著不免傷心起來。賈蘭聽一句答應(yīng)一句。只見寶玉一聲不哼,待王夫人說完了,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,滿眼流淚,磕了三個頭,說道:“母親生我一世,我也無可答報(bào),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,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。那時(shí)太太喜歡喜歡,便是兒子一輩的事也完了,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?!蓖醴蛉寺犃?,更覺傷心起來,便道:“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,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!”一面說,一面拉他起來。那寶玉只管跪著不肯起來,便說道:“老太太見與不見,總是知道的,喜歡的,既能知道了,喜歡了,便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。只不過隔了形質(zhì),并非隔了神氣啊?!崩罴w見王夫人和他如此,一則怕勾起寶玉的病來,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,連忙過來說道:“太太,這是大喜的事,為什么這樣傷心?況且寶兄弟近來很知好歹,很孝順,又肯用功,只要帶了侄兒進(jìn)去好好的作文章,早早的回來,寫出來請?jiān)蹅兊氖澜焕舷壬鷤兛戳耍戎鵂攦簝蓚€都報(bào)了喜就完了?!币幻娼腥藬v起寶玉來。寶玉卻轉(zhuǎn)過身來給李紈作了個揖,說:“嫂子放心。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。日后蘭哥還有大出息,大嫂子還要帶鳳冠穿霞帔呢?!崩罴w笑道:“但愿應(yīng)了叔叔的話,也不枉--”說到這里,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傷心來,連忙咽住了。寶玉笑道:“只要有了個好兒子能夠接續(xù)祖基,就是大哥哥不能見,也算他的后事完了?!崩罴w見天氣不早了,也不肯盡著和他說話,只好點(diǎn)點(diǎn)頭兒。此時(shí)寶釵聽得早已呆了,這些話不但寶玉,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,句句都是不祥之兆,卻又不敢認(rèn)真,只得忍淚無言。寶玉走到跟前,深深的作了一個揖。眾人見他行事古怪,也摸不著是怎么樣,又不敢笑他。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。眾人更是納罕。又聽寶玉說道:“姐姐,我要走了,你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。”寶釵道:“是時(shí)候了,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?!睂氂竦溃骸澳愕勾叩奈揖o,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?!被仡^見眾人都在這里,只沒惜春紫鵑,便說道:“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替我說一句罷,橫豎是再見就完了?!北娙艘娝脑捰窒裼欣?,又像瘋話。大家只說他從沒出過門,都是太太的一套話招出來的,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,便說道:“外面有人等你呢,你再鬧就誤了時(shí)辰了。”寶玉仰面大笑道:“走了,走了!不用胡鬧了,完了事了!”眾人也都笑道:“快走罷。”獨(dú)有王夫人和寶釵娘兒兩個倒像生離死別的一般,那眼淚也不知從那里來的,直流下來,幾乎失聲哭出。但見寶玉嘻天哈地,大有瘋傻之狀,遂從此出門走了。正是:
走求名利無雙地,打出樊籠第一關(guān)。
不言寶玉賈蘭出門赴考。且說賈環(huán)見他們考去,自己又氣又恨,便自大為王說:“我可要給母親報(bào)仇了。家里一個男人沒有,上頭大太太依了我,還怕誰!”想定了主意,跑到邢夫人那邊請了安,說了些奉承的話。那邢夫人自然喜歡,便說道:“你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。像那巧姐兒的事,原該我做主的,你璉二哥糊涂,放著親奶奶,倒托別人去!”賈環(huán)道:“人家那頭兒也說了,只認(rèn)得這一門子。現(xiàn)在定了,還要備一分大禮來送太太呢。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女婿兒,還怕大老爺沒大官做么!不是我說自己的太太,他們有了元妃姐姐,便欺壓的人難受。將來巧姐兒別也是這樣沒良心,等我去問問他?!毙戏蛉说溃骸澳阋苍摳嬖V他,他才知道你的好處。只怕他父親在家也找不出這么門子好親事來!但只平兒那個糊涂東西,他倒說這件事不好,說是你太太也不愿意。想來恐怕我們得了意。若遲了你二哥回來,又聽人家的話,就辦不成了。”賈環(huán)道:“那邊都定了,只等太太出了八字。王府的規(guī)矩,三天就要來娶的。但是一件,只怕太太不愿意,那邊說是不該娶犯官的孫女,只好悄悄的抬了去,等大老爺免了罪做了官,再大家熱鬧起來?!毙戏蛉说溃骸斑@有什么不愿意,也是禮上應(yīng)該的?!辟Z環(huán)道:“既這么著,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。”邢夫人道:“這孩子又糊涂了,里頭都是女人,你叫蕓哥兒寫了一個就是了?!辟Z環(huán)聽說,喜歡的了不得,連忙答應(yīng)了出來,趕著和賈蕓說了,邀著王仁到那外藩公館立文書兌銀子去了。
那知剛才所說的話,早被跟邢夫人的丫頭聽見。那丫頭是求了平兒才挑上的,便抽空兒趕到平兒那里,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。平兒早知此事不好,已和巧姐細(xì)細(xì)的說明。巧姐哭了一夜,必要等他父親回來作主,大太太的話不能遵。今兒又聽見這話,便大哭起來,要和太太講去。平兒急忙攔住道:“姑娘且慢著。大太太是你的親祖母,他說二爺不在家,大太太做得主的,況且還有舅舅做保山。他們都是一氣,姑娘一個人那里說得過呢。我到底是下人,說不上話去。如今只可想法兒,斷不可冒失的。”邢夫人那邊的丫頭道:“你們快快的想主意,不然可就要抬走了?!闭f著,各自去了。平兒回過頭來見巧姐哭作一團(tuán),連忙扶著道:“姑娘,哭是不中用的,如今是二爺夠不著,聽見他們的話頭--”這句話還沒說完,只見邢夫人那邊打發(fā)人來告訴:“姑娘大喜的事來了。叫平兒將姑娘所有應(yīng)用的東西料理出來。若是賠送呢,原說明了等二爺回來再辦?!逼絻褐坏么饝?yīng)了。
回來又見王夫人過來,巧姐兒一把抱住,哭得倒在懷里。王夫人也哭道:“妞兒不用著急,我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話,看來是扭不過來的。我們只好應(yīng)著緩下去,即刻差個家人趕到你父親那里去告訴。”平兒道:“太太還不知道么?早起三爺在大太太跟前說了,什么外藩規(guī)矩三日就要過去的。如今大太太已叫蕓哥兒寫了名字年庚去了,還等得二爺么?”王夫人聽說是“三爺”,便氣得說不出話來,呆了半天,一疊聲叫人找賈環(huán)。找了半日,人回:“今早同薔哥兒王舅爺出去了?!蓖醴蛉藛枺骸笆|哥呢?”眾人回說不知道。巧姐屋內(nèi)人人瞪眼,一無方法。王夫人也難和邢夫人爭論,只有大家抱頭大哭。
有個婆子進(jìn)來,回說:“后門上的人說,那個劉姥姥又來了?!蓖醴蛉说溃骸霸蹅兗以庵@樣事,那有工夫接待人。不拘怎么回了他去罷。”平兒道:“太太該叫他進(jìn)來,他是姐兒的干媽,也得告訴告訴他?!蓖醴蛉瞬谎哉Z,那婆子便帶了劉姥姥進(jìn)來。各人見了問好。劉姥姥見眾人的眼圈兒都是紅的,也摸不著頭腦,遲了一會子,便問道:“怎么了?太太姑娘們必是想二姑奶奶了。”巧姐兒聽見提起他母親,越發(fā)大哭起來。平兒道:“姥姥別說閑話,你既是姑娘的干媽,也該知道的。”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。把個劉姥姥也唬怔了,等了半天,忽然笑道:“你這樣一個伶俐姑娘,沒聽見過鼓兒詞么,這上頭的方法多著呢。這有什么難的。”平兒趕忙問道:“姥姥你有什么法兒快說罷。”劉姥姥道:“這有什么難的呢,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,扔崩一走,就完了事了?!逼絻旱溃骸斑@可是混說了。我們這樣人家的人,走到那里去!”劉姥姥道:“只怕你們不走,你們要走,就到我屯里去。我就把姑娘藏起來,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,叫姑娘親筆寫個字兒,趕到姑老爺那里,少不得他就來了。可不好么?”平兒道:“大太太知道呢?”劉姥姥道:“我來他們知道么?”平兒道:“大太太住在后頭,他待人刻薄,有什么信沒有送給他的。你若前門走來就知道了,如今是后門來的,不妨事?!眲⒗牙训溃骸霸蹅冋f定了幾時(shí),我叫女婿打了車來接了去。”平兒道:“這還等得幾時(shí)呢,你坐著罷?!奔泵M(jìn)去,將劉姥姥的話避了旁人告訴了。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當(dāng)。平兒道:“只有這樣。為的是太太才敢說明,太太就裝不知道,回來倒問大太太。我們那里就有人去,想二爺回來也快?!蓖醴蛉瞬谎哉Z,嘆了一口氣。巧姐兒聽見,便和王夫人道:“只求太太救我,橫豎父親回來只有感激的?!逼絻旱溃骸安挥谜f了,太太回去罷?;貋碇灰扇丝次葑印!蓖醴蛉说溃骸把诿苄?。你們兩個人的衣服鋪蓋是要的?!逼絻旱溃骸耙熳吡瞬胖杏媚?,若是他們定了,回來就有了饑荒了?!币痪湓捥嵝蚜送醴蛉耍愕溃骸笆橇?,你們快辦去罷,有我呢。”于是王夫人回去,倒過去找邢夫人說閑話兒,把邢夫人先絆住了。平兒這里便遣人料理去了,囑咐道:“倒別避人,有人進(jìn)來看見,就說是大太太吩咐的,要一輛車子送劉姥姥去?!边@里又買囑了看后門的人雇了車來。平兒便將巧姐裝做青兒模樣,急急的去了。后來平兒只當(dāng)送人,眼錯不見,也跨上車去了。
原來近日賈府后門雖開,只有一兩個人看著,余外雖有幾個家下人,因房大人少,空落落的,誰能照應(yīng)。且邢夫人又是個不憐下人的,眾人明知此事不好,又都感念平兒的好處,所以通同一氣放走了巧姐。邢夫人還自和王夫人說話,那里理會。只有王夫人甚不放心,說了一回話,悄悄的走到寶釵那里坐下,心里還是惦記著。寶釵見王夫人神色恍惚,便問:“太太的心里有什么事?”王夫人將這事背地里和寶釵說了。寶釵道:“險(xiǎn)得很!如今得快快兒的叫蕓哥兒止住那里才妥當(dāng)?!蓖醴蛉说溃骸拔艺也恢h(huán)兒呢?!睂氣O道:“太太總要裝作不知,等我想個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。”王夫人點(diǎn)頭,一任寶釵想人。暫且不言。
且說外藩原是要買幾個使喚的女人,據(jù)媒人一面之辭,所以派人相看。相看的人回去稟明了藩王。藩王問起人家,眾人不敢隱瞞,只得實(shí)說。那外藩聽了,知是世代勛戚,便說:“了不得!這是有干例禁的,幾乎誤了大事!況我朝覲已過,便要擇日起程,倘有人來再說,快快打發(fā)出去?!边@日恰好賈蕓王仁等遞送年庚,只見府門里頭的人便說:“奉王爺?shù)拿?,再敢拿賈府的人來冒充民女者,要拿住究治的。如今太平時(shí)候,誰敢這樣大膽!”這一嚷,唬得王仁等抱頭鼠竄的出來,埋怨那說事的人,大家掃興而散。
賈環(huán)在家候信,又聞王夫人傳喚,急得煩燥起來。見賈蕓一人回來,趕著問道:“定了么?”賈蕓慌忙跺足道:“了不得,了不得!不知誰露了風(fēng)了!”還把吃虧的話說了一遍。賈環(huán)氣得發(fā)怔說:“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說的這樣好,如今怎么樣處呢?這都是你們眾人坑了我了!”正沒主意,聽見里頭亂嚷,叫著賈環(huán)等的名字說:“大太太二太太叫呢?!眱蓚€人只得蹭進(jìn)去。只見王夫人怒容滿面說:“你們干的好事!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兒了,快快的給我找還尸首來完事!”兩個人跪下。賈環(huán)不敢言語,賈蕓低頭說道:“孫子不敢干什么,為的是邢舅太爺和王舅爺說給巧妹妹作媒,我們才回太太們的。大太太愿意,才叫孫子寫帖兒去的。人家還不要呢。怎么我們逼死了妹妹呢!”王夫人道:“環(huán)兒在大太太那里說的,三日內(nèi)便要抬了走。說親作媒有這樣的么!我也不問你們,快把巧姐兒還了我們,等老爺回來再說?!毙戏蛉巳缃褚彩且痪湓拑赫f不出了,只有落淚。王夫人便罵賈環(huán)說:“趙姨娘這樣混帳的東西,留的種子也是這混帳的!”說著,叫丫頭扶了回到自己房中。
那賈環(huán)賈蕓邢夫人三個人互相埋怨,說道:“如今且不用埋怨,想來死是不死的,必是平兒帶了他到那什么親戚家躲著去了?!毙戏蛉私辛饲昂蟮拈T人來罵著,問巧姐兒和平兒知道那里去了。豈知下人一口同音說是:“大太太不必問我們,問當(dāng)家的爺們就知道了。在大太太也不用鬧,等我們太太問起來我們有話說。要打大家打,要發(fā)大家都發(fā)。自從璉二爺出了門,外頭鬧的還了得!我們的月錢月米是不給了,賭錢喝酒鬧小旦,還接了外頭的媳婦兒到宅里來。這不是爺嗎?!闭f得賈蕓等頓口無言。王夫人那邊又打發(fā)人來催說:“叫爺們快找來?!蹦琴Z環(huán)等急得恨無地縫可鉆,又不敢盤問巧姐那邊的人。明知眾人深恨,是必藏起來了。但是這句話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說。只得各處親戚家打聽,毫無蹤跡。里頭一個邢夫人,外頭環(huán)兒等,這幾天鬧的晝夜不寧。
看看到了出場日期,王夫人只盼著寶玉賈蘭回來。等到晌午,不見回來,王夫人李紈寶釵著忙,打發(fā)人去到下處打聽。去了一起,又無消息,連去的人也不來了?;貋碛执虬l(fā)一起人去,又不見回來。三個人心里如熱油熬煎,等到傍晚有人進(jìn)來,見是賈蘭。眾人喜歡問道:“寶二叔呢?”賈蘭也不及請安,便哭道:“二叔丟了?!蓖醴蛉寺犃诉@話便怔了,半天也不言語,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。虧得彩云等在后面扶著,下死的叫醒轉(zhuǎn)來哭著。見寶釵也是白瞪兩眼。襲人等已哭得淚人一般,只有哭著罵賈蘭道:“糊涂東西,你同二叔在一處,怎么他就丟了?”賈蘭道:“我和二叔在下處,是一處吃一處睡。進(jìn)了場,相離也不遠(yuǎn),刻刻在一處的。今兒一早,二叔的卷子早完了,還等我呢。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交了卷子,一同出來,在龍門口一擠,回頭就不見了。我們家接場的人都問我,李貴還說看見的,相離不過數(shù)步,怎么一擠就不見了?,F(xiàn)叫李貴等分頭的找去,我也帶了人各處號里都找遍了,沒有,我所以這時(shí)候才回來?!蓖醴蛉耸强薜囊痪湓捯舱f不出來,寶釵心里已知八九,襲人痛哭不已。賈薔等不等吩咐,也是分頭而去。可憐榮府的人個個死多活少,空備了接場的酒飯。賈蘭也忘卻了辛苦,還要自己找去。倒是王夫人攔住道:“我的兒,你叔叔丟了,還禁得再丟了你么。好孩子,你歇歇去罷?!辟Z蘭那里肯走。尤氏等苦勸不止。眾人中只有惜春心里卻明白了,只不好說出來,便問寶釵道:“二哥哥帶了玉去了沒有?”寶釵道:“這是隨身的東西,怎么不帶!”惜春聽了便不言語。襲人想起那日搶玉的事來,也是料著那和尚作怪,柔腸幾斷,珠淚交流,嗚嗚咽咽哭個不住。追想當(dāng)年寶玉相待的情分,有時(shí)慪他,他便惱了,也有一種令人回心的好處,那溫存體貼是不用說了。若慪急了他,便賭誓說做和尚。那知道今日卻應(yīng)了這句話!看看那天已覺是四更天氣,并沒有個信兒。李紈又怕王夫人苦壞了,極力的勸著回房。眾人都跟著伺候,只有邢夫人回去。賈環(huán)躲著不敢出來。王夫人叫賈蘭去了,一夜無眠。次日天明,雖有家人回來,都說沒有一處不尋到,實(shí)在沒有影兒。于是薛姨媽、薛蝌、史湘云、寶琴、李嬸等,連二連三的過來請安問信。
如此一連數(shù)日,王夫人哭得飲食不進(jìn),命在垂危。忽有家人回道:“海疆來了一人,口稱統(tǒng)制大人那里來的,說我們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。”王夫人聽說探春回京,雖不能解寶玉之愁,那個心略放了些。到了明日,果然探春回來。眾人遠(yuǎn)遠(yuǎn)接著,見探春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,服采鮮明。見了王夫人形容枯槁,眾人眼腫腮紅,便也大哭起來,哭了一會,然后行禮??匆娤Т旱拦么虬?,心里很不舒服。又聽見寶玉心迷走失,家中多少不順的事,大家又哭起來。還虧得探春能言,見解亦高,把話來慢慢兒的勸解了好些時(shí),王夫人等略覺好些。再明兒,三姑爺也來了。知有這樣的事,探春住下勸解。跟探春的丫頭老婆也與眾姐妹們相聚,各訴別后的事。從此上上下下的人,竟是無晝無夜專等寶玉的信。
那一夜五更多天,外頭幾個家人進(jìn)來到二門口報(bào)喜。幾個小丫頭亂跑進(jìn)來,也不及告訴大丫頭了,進(jìn)了屋子便說:“太太奶奶們大喜?!蓖醴蛉舜蛘弻氂裾抑?,便喜歡的站起身來說:“在那里找著的,快叫他進(jìn)來?!蹦侨说溃骸爸辛说谄呙e人?!蓖醴蛉说溃骸皩氂衲??”家人不言語,王夫人仍舊坐下。探春便問:“第七名中的是誰?”家人回說“是寶二爺?!闭f著,外頭又嚷道:“蘭哥兒中了。”那家人趕忙出去接了報(bào)單回稟,見賈蘭中了一百三十名。李紈心下喜歡,因王夫人不見了寶玉,不敢喜形于色。王夫人見賈蘭中了,心下也是喜歡,只想:“若是寶玉一回來,咱們這些人不知怎樣樂呢!”獨(dú)有寶釵心下悲苦,又不好掉淚。眾人道喜,說是“寶玉既有中的命,自然再不會丟的。況天下那有迷失了的舉人?!蓖醴蛉说认雭聿诲e,略有笑容。眾人便趁勢勸王夫人等多進(jìn)了些飲食。只見三門外頭焙茗亂嚷說:“我們二爺中了舉人,是丟不了的了。”眾人問道:“怎見得呢?”焙茗道:“‘一舉成名天下聞’,如今二爺走到那里,那里就知道的。誰敢不送來!”里頭的眾人都說:“這小子雖是沒規(guī)矩,這句話是不錯的?!毕Т旱溃骸斑@樣大人了,那里有走失的。只怕他勘破世情,入了空門,這就難找著他了。”這句話又招得王夫人等又大哭起來。李紈道:“古來成佛作祖成神仙的,果然把爵位富貴都拋了也多得很?!蓖醴蛉丝薜溃骸八魭伭烁改?,這就是不孝,怎能成佛作祖?!碧酱旱溃骸按蠓惨粋€人不可有奇處。二哥哥生來帶塊玉來,都道是好事,這么說起來,都是有了這塊玉的不好。若是再有幾天不見,我不是叫太太生氣,就有些原故了,只好譬如沒有生這位哥哥罷了。果然有來頭成了正果,也是太太幾輩子的修積。”寶釵聽了不言語,襲人那里忍得住,心里一疼,頭上一暈便栽倒了。王夫人見了可憐,命人扶他回去。賈環(huán)見哥哥侄兒中了,又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,只報(bào)怨薔蕓兩個,知道探春回來,此事不肯干休,又不敢躲開,這幾天竟是如在荊棘之中。
明日賈蘭只得先去謝恩,知道甄寶玉也中了,大家序了同年。提起賈寶玉心迷走失,甄寶玉嘆息勸慰。知貢舉的將考中的卷子奏聞,皇上一一的披閱,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達(dá)的。見第七名賈寶玉是金陵籍貫,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賈蘭,皇上傳旨詢問,兩個姓賈的是金陵人氏,是否賈妃一族。大臣領(lǐng)命出來,傳賈寶玉賈蘭問話,賈蘭將寶玉場后迷失的話并將三代陳明,大臣代為轉(zhuǎn)奏。皇上最是圣明仁德,想起賈氏功勛,命大臣查復(fù),大臣便細(xì)細(xì)的奏明。皇上甚是憫恤,命有司將賈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?;噬嫌挚吹胶=缚馨鄮熒坪笫乱艘槐?,奏的是海宴河清,萬民樂業(yè)的事?;噬鲜バ拇髳?,命九卿敘功議賞,并大赦天下。賈蘭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師,并聽見朝內(nèi)有大赦的信,便回了王夫人等。合家略有喜色,只盼寶玉回來。薛姨媽更加喜歡,便要打算贖罪。
一日,人報(bào)甄老爺同三姑爺來道喜,王夫人便命賈蘭出去接待。不多一回,賈蘭進(jìn)來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:“太太們大喜了。甄老伯在朝內(nèi)聽見有旨意,說是大老爺?shù)淖锩饬耍浯鬆敳坏饬俗?,仍襲了寧國三等世職。榮國世職仍是老爺襲了,俟丁憂服滿,仍升工部郎中。所抄家產(chǎn),全行賞還。二叔的文章,皇上看了甚喜,問知元妃兄弟,北靜王還奏說人品亦好,皇上傳旨召見,眾大臣奏稱據(jù)伊侄賈蘭回稱出場時(shí)迷失,現(xiàn)在各處尋訪,皇上降旨著五營各衙門用心尋訪。這旨意一下,請?zhí)珎兎判?,皇上這樣圣恩,再沒有找不著了。”王夫人等這才大家稱賀,喜歡起來。只有賈環(huán)等心下著急,四處找尋巧姐。
那知巧姐隨了劉姥姥帶著平兒出了城,到了莊上,劉姥姥也不敢輕褻巧姐,便打掃上房讓給巧姐平兒住下。每日供給雖是鄉(xiāng)村風(fēng)味,倒也潔凈。又有青兒陪著,暫且寬心。那莊上也有幾家富戶,知道劉姥姥家來了賈府姑娘,誰不來瞧,都道是天上神仙。也有送菜果的,也有送野味的,到也熱鬧。內(nèi)中有個極富的人家,姓周,家財(cái)巨萬,良田千頃。只有一子,生得文雅清秀,年紀(jì)十四歲,他父母延師讀書,新近科試中了秀才。那日他母親看見了巧姐,心里羨慕,自想:“我是莊家人家,那能配得起這樣世家小姐!”呆呆的想著。劉姥姥知他心事,拉著他說:“你的心事我知道了,我給你們做個媒罷。”周媽媽笑道:“你別哄我,他們什么人家,肯給我們莊家人么?!眲⒗牙训溃骸罢f著瞧罷?!庇谑莾扇烁髯宰唛_。
劉姥姥惦記著賈府,叫板兒進(jìn)城打聽,那日恰好到寧榮街,只見有好些車轎在那里。板兒便在鄰近打聽,說是:“寧榮兩府復(fù)了官,賞還抄的家產(chǎn),如今府里又要起來了。只是他們的寶玉中了官,不知走到那里去了。”板兒心里喜歡,便要回去,又見好幾匹馬到來,在門前下馬。只見門上打千兒請安說:“二爺回來了,大喜!大老爺身上安了么?”那位爺笑著道:“好了。又遇恩旨,就要回來了?!边€問:“那些人做什么的?”門上回說:“是皇上派官在這里下旨意,叫人領(lǐng)家產(chǎn)。”那位爺便喜歡進(jìn)去。板兒便知是賈璉了。也不用打聽,趕忙回去告訴了他外祖母。劉姥姥聽說,喜的眉開眼笑,去和巧姐兒賀喜,將板兒的話說了一遍。平兒笑說道:“可不是,虧得姥姥這樣一辦,不然姑娘也摸不著那好時(shí)候?!鼻山愀詺g喜。正說著,那送賈璉信的人也回來了,說是:“姑老爺感激得很,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。又賞了我好幾兩銀子?!眲⒗牙崖犃说靡猓憬腥粟s了兩輛車,請巧姐平兒上車。巧姐等在劉姥姥家住熟了,反是依依不舍,更有青兒哭著,恨不能留下。劉姥姥知他不忍相別,便叫青兒跟了進(jìn)城,一徑直奔榮府而來。
且說賈璉先前知道賈赦病重,趕到配所,父子相見,痛哭了一場,漸漸的好起來。賈璉接著家書,知道家中的事,稟明賈赦回來,走到中途,聽得大赦,又趕了兩天,今日到家,恰遇頒賞恩旨。里面邢夫人等正愁無人接旨,雖有賈蘭,終是年輕,人報(bào)璉二爺回來,大家相見,悲喜交集,此時(shí)也不及敘話,即到前廳叩見了欽命大人。問了他父親好,說明日到內(nèi)府領(lǐng)賞,寧國府第發(fā)交居住。眾人起身辭別,賈璉送出門去。見有幾輛屯車,家人們不許停歇,正在吵鬧。賈璉早知道是巧姐來的車,便罵家人道:“你們這班糊涂忘八崽子,我不在家,就欺心害主,將巧姐兒都逼走了。如今人家送來,還要攔阻,必是你們和我有什么仇么!”眾家人原怕賈璉回來不依,想來少時(shí)才破,豈知賈璉說得更明,心下不懂,只得站著回道:“二爺出門,奴才們有病的,有告假的,都是三爺、薔大爺、蕓大爺作主,不與奴才們相干。”賈璉道:“什么混帳東西!我完了事再和你們說,快把車趕進(jìn)來!”
賈璉進(jìn)去見邢夫人,也不言語,轉(zhuǎn)身到了王夫人那里,跪下磕了個頭,回道:“姐兒回來了,全虧太太。環(huán)兄弟太太也不用說他了。只是蕓兒這東西,他上回看家就鬧亂兒,如今我去了幾個月,便鬧到這樣?;靥脑挘@種人攆了他不往來也使得?!蓖醴蛉说溃骸澳愦缶俗訛槭裁匆彩沁@樣?”賈璉道:“太太不用說,我自有道理。”正說著,彩云等回道:“巧姐兒進(jìn)來了。”見了王夫人,雖然別不多時(shí),想起這樣逃難的景況,不免落下淚來。巧姐兒也便大哭。賈璉謝了劉姥姥。王夫人便拉他坐下,說起那日的話來。賈璉見平兒,外面不好說別的,心里感激,眼中流淚。自此賈璉心里愈敬平兒,打算等賈赦等回來要扶平兒為正。此是后話,暫且不題。
邢夫人正恐賈璉不見了巧姐,必有一番的周折,又聽見賈璉在王夫人那里,心下更是著急,便叫丫頭去打聽?;貋碚f是巧姐兒同著劉姥姥在那里說話,邢夫人才如夢初覺,知他們的鬼,還抱怨著王夫人“調(diào)唆我母子不和,到底是那個送信給平兒的?”正問著,只見巧姐同著劉姥姥帶了平兒,王夫人在后頭跟著進(jìn)來,先把頭里的話都說在賈蕓王仁身上,說:“大太太原是聽見人說,為的是好事,那里知道外頭的鬼?!毙戏蛉寺犃?,自覺羞慚。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,心里也服。于是邢王夫人彼此心下相安。
平兒回了王夫人,帶了巧姐到寶釵那里來請安,各自提各自的苦處。又說到“皇上隆恩,咱們家該興旺起來了。想來寶二爺必回來的。”正說到這話,只見秋紋急忙來說:“襲人不好了!”不知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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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(jié)紅樓夢
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,連忙進(jìn)去瞧看。巧姐兒同平兒也隨著走到襲人炕前。只見襲人心痛難禁,一時(shí)氣厥。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,仍舊扶他睡下,一面?zhèn)髡埓蠓颉G山銉簡枌氣O道:“襲人姐姐怎么病到這個樣?”寶釵道:“大前兒晚上哭傷了心了,一時(shí)發(fā)暈栽倒了。太太叫人扶他回來,他就睡倒了。因外頭有事,沒有請大夫瞧他,所以致此?!闭f著,大夫來了,寶釵等略避。大夫看了脈,說是急怒所致,開了方子去了。
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若不回來,便要打發(fā)屋里的人都出去,一急越發(fā)不好了。到大夫瞧后,秋紋給他煎藥。他各自一人躺著,神魂未定,好像寶玉在他面前,恍惚又像是個和尚,手里拿著一本冊子揭著看,還說道:“你別錯了主意,我是不認(rèn)得你們的了。”襲人似要和他說話,秋紋走來說:“藥好了,姐姐吃罷。”襲人睜眼一瞧,知是個夢,也不告訴人。吃了藥,便自己細(xì)細(xì)的想:“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。上回他要拿玉出去,便是要脫身的樣子,被我揪住,看他竟不像往常,把我混推混揉的,一點(diǎn)情意都沒有。后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。在別的姊妹跟前,也是沒有一點(diǎn)情意。這就是悟道的樣子。但是你悟了道,拋了二奶奶怎么好!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,雖是月錢照著那樣的分例,其實(shí)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里人。若是老爺太太打發(fā)我出去,我若死守著,又叫人笑話;若是我出去,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,實(shí)在不忍?!弊笏加蚁?,實(shí)在難處。想到剛才的夢“好像和我無緣”的話,“倒不如死了干凈?!必M知吃藥以后,心痛減了好些,也難躺著,只好勉強(qiáng)支持。過了幾日,起來服侍寶釵。寶釵想念寶玉,暗中垂淚,自嘆命苦。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,很費(fèi)張羅,不能不幫著打算。暫且不表。
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,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,到了金陵,先安了葬。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。賈政料理墳基的事。一日接到家書,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,心里自是喜歡。后來看到寶玉走失,復(fù)又煩惱,只得趕忙回來。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,又接家書,果然赦罪復(fù)職,更是喜歡,便日夜趲行。
一日,行到{田比}陵驛地方,那天乍寒下雪,泊在一個清凈去處。賈政打發(fā)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,總說即刻開船,都不敢勞動。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,自己在船中寫家書,先要打發(fā)人起早到家。寫到寶玉的事,便停筆。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個人,光著頭,赤著腳,身上披著一領(lǐng)大紅猩猩氈的斗篷,向賈政倒身下拜。賈政尚未認(rèn)清,急忙出船,欲待扶住問他是誰。那人已拜了四拜,站起來打了個問訊。賈政才要還揖,迎面一看,不是別人,卻是寶玉。賈政吃一大驚,忙問道:“可是寶玉么?”那人只不言語,似喜似悲。賈政又問道:“你若是寶玉,如何這樣打扮,跑到這里?”寶玉未及回言,只見舡頭上來了兩人,一僧一道,夾住寶玉說道:“俗緣已畢,還不快走?!闭f著,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。賈政不顧地滑,疾忙來趕。見那三人在前,那里趕得上。只聽得他們?nèi)丝谥胁恢悄莻€作歌曰:
我所居兮,青埂之峰。我所游兮,鴻蒙太空。誰與我游?兮,吾誰與從。渺渺茫茫兮,歸彼大荒。賈政一面聽著,一面趕去,轉(zhuǎn)過一小坡,倏然不見。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,驚疑不定,回過頭來,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后趕來。賈政問道:“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么?”小廝道:“看見的。奴才為老爺追趕,故也趕來。后來只見老爺,不見那三個人了?!辟Z政還欲前走,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,并無一人。賈政知是古怪,只得回來。
眾家人回舡,見賈政不在艙中,問了舡夫,說是“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。”眾人也從雪地里尋蹤迎去,遠(yuǎn)遠(yuǎn)見賈政來了,迎上去接著,一同回船。賈政坐下,喘息方定,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。眾人回稟,便要在這地方尋覓。賈政嘆道:“你們不知道,這是我親眼見的,并非鬼怪。況聽得歌聲大有元妙。那寶玉生下時(shí)銜了玉來,便也古怪,我早知不祥之兆,為的是老太太疼愛,所以養(yǎng)育到今。便是那和尚道士,我也見了三次: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;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,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,寶玉便好了;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,我一轉(zhuǎn)眼就不見了。我心里便有些詫異,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,高僧仙道來護(hù)佑他的。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,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!如今叫我才明白?!闭f到那里,掉下淚來。眾人道:“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,就不該中舉人了。怎么中了才去?”賈政道:“你們那里知道,大凡天上星宿,山中老僧,洞里的精靈,他自有一種性情。你看寶玉何嘗肯念書,他若略一經(jīng)心,無有不能的。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?!闭f著,又嘆了幾聲。眾人便拿“蘭哥得中,家道復(fù)興“的話解了一番。賈政仍舊寫家書,便把這事寫上,勸諭合家不必想念了。寫完封好,即著家人回去。賈政隨后趕回。暫且不題。
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,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。并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。刑部準(zhǔn)了,收兌了銀子,一角文書將薛蟠放出。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面,不必細(xì)述,自然是悲喜交集了。薛蟠自己立誓說道:“若是再犯前病,必定犯殺犯剮!”薛姨媽見他這樣,便要握他嘴說:“只要自己拿定主意,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么!只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處,你媳婦已經(jīng)自己治死自己了,如今雖說窮了,這碗飯還有得吃,據(jù)我的主意,我便算他是媳婦了,你心里怎么樣?”薛蟠點(diǎn)頭愿意。寶釵等也說:“很該這樣?!钡拱严懔饧钡媚樏浲t,說是:“伏侍大爺一樣的,何必如此。”眾人便稱起大奶奶來,無人不服。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,薛姨媽寶釵也都過來。見了眾人,彼此聚首,又說了一番的話。
正說著,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,呈上書子,說:“老爺不日到了?!蓖醴蛉私匈Z蘭將書子念給聽。賈蘭念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,眾人聽了都痛哭起來,王夫人寶釵襲人等更甚。大家又將賈政書內(nèi)叫家內(nèi)“不必悲傷,原是借胎”的話解說了一番?!芭c其作了官,倘或命運(yùn)不好,犯了事壞家敗產(chǎn),那時(shí)倒不好了。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,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,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。不是說句不顧前后的話,當(dāng)初東府里太爺?shù)故切逕捔耸畮啄?,也沒有成了仙。這佛是更難成的。太太這么一想,心里便開豁了?!蓖醴蛉丝拗脱σ虌尩溃骸皩氂駫伭宋?,我還恨他呢。我嘆的是媳婦的命苦,才成了一二年的親,怎么他就硬著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!”薛姨媽聽了也甚傷心。寶釵哭得人事不知。所有爺們都在外頭,王夫人便說道:“我為他擔(dān)了一輩子的驚,剛剛兒的娶了親,中了舉人,又知道媳婦作了胎,我才喜歡些,不想弄到這樣結(jié)局!早知這樣,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!”薛姨媽道:“這是自己一定的,咱們這樣人家,還有什么別的說的嗎?幸喜有了胎,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,后來就有了結(jié)果了。你看大奶奶,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,明年成了進(jìn)士,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。他頭里的苦也算吃盡的了,如今的甜來,也是他為人的好處。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姊姊是知道的,并不是刻薄輕佻的人,姊姊倒不必耽憂。”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,心想:“寶釵小時(shí)候更是廉靜寡欲極愛素淡的,他所以才有這個事,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(shù)的??粗鴮氣O雖是痛哭,他端莊樣兒一點(diǎn)不走,卻倒來勸我,這是真真難得的!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,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(diǎn)兒!”想了一回,也覺解了好些。又想到襲人身上:“若說別的丫頭呢,沒有什么難處的,大的配了出去,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。獨(dú)有襲人可怎么處呢?”此時(shí)人多,也不好說,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。
那日薛姨媽并未回家,因恐寶釵痛哭,所以在寶釵房中解勸。那寶釵卻是極明理,思前想后,“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。夙世前因,自有一定,原無可怨天尤人?!备鼘⒋蟮览淼脑捀嬖V他母親了。薛姨媽心里反倒安了,便到王夫人那里先把寶釵的話說了。王夫人點(diǎn)頭嘆道:“若說我無德,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。”說著,更又傷心起來。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,因又提起襲人來,說:“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,他是一心想著寶哥兒。但是正配呢理應(yīng)守的,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。惟有這襲人,雖說是算個屋里人,到底他和寶哥兒并沒有過明路兒的?!蓖醴蛉说溃骸拔也艅傁胫?,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。若說放他出去,恐怕他不愿意,又要尋死覓活的;若要留著他也罷,又恐老爺不依。所以難處。”薛姨媽道:“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著的。再者姨老爺并不知道襲人的事,想來不過是個丫頭,那有留的理呢?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來,狠狠的吩咐他,叫他配一門正經(jīng)親事,再多多的陪送他些東西。那孩子心腸兒也好,年紀(jì)兒又輕,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,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。襲人那里還得我細(xì)細(xì)勸他。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,只等他家里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,我們還去打聽打聽,若果然足衣足食,女婿長的像個人兒,然后叫他出去?!蓖醴蛉寺犃说溃骸斑@個主意很是。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,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么!”薛姨媽聽了點(diǎn)頭道:“可不是么!”又說了幾句,便辭了王夫人,仍到寶釵房中去了。
看見襲人淚痕滿面,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。襲人本來老實(shí),不是伶牙利齒的人,薛姨媽說一句,他應(yīng)一句,回來說道:“我是做下人的人,姨太太瞧得起我,才和我說這些話,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?!毖σ虌屄犓脑?,“好一個柔順的孩子!”心里更加喜歡。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,大家各自相安。
過了幾日,賈政回家,眾人迎接。賈政見賈赦賈珍已都回家,弟兄叔侄相見,大家歷敘別來的景況。然后內(nèi)眷們見了,不免想起寶玉來,又大家傷了一會子心。賈政喝住道:“這是一定的道理。如今只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,你們在內(nèi)相助,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慢。別房的事,各有各家料理,也不用承總。我們本房的事,里頭全歸于你,都要按理而行?!蓖醴蛉吮銓氣O有孕的話也告訴了,將來丫頭們都勸放出去。賈政聽了,點(diǎn)頭無語。
次日賈政進(jìn)內(nèi),請示大臣們,說是:“蒙恩感激,但未服闋,應(yīng)該怎么謝恩之處,望乞大人們指教?!北姵颊f是代奏請旨。于是圣恩浩蕩,即命陛見。賈政進(jìn)內(nèi)謝了恩,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,又問起寶玉的事來。賈政據(jù)實(shí)回奏。圣上稱奇,旨意說,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,想他必是過來人,所以如此。若在朝中,可以進(jìn)用。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,便賞了一個“文妙真人”的道號。賈政又叩頭謝恩而出。
回到家中,賈璉賈珍接著,賈政將朝內(nèi)的話述了一遍,眾人喜歡。賈珍便回說:“寧國府第收拾齊全,回明了要搬過去。櫳翠庵圈在園內(nèi),給四妹妹靜養(yǎng)。”賈政并不言語,隔了半日,卻吩咐了一番仰報(bào)天恩的話。賈璉也趁便回說:“巧姐親事,父親太太都愿意給周家為媳。”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,便說:“大老爺大太太作主就是了。莫說村居不好,只要人家清白,孩子肯念書,能夠上進(jìn)。朝里那些官兒難道都是城里的人么?”賈璉答應(yīng)了“是”,又說:“父親有了年紀(jì),況且又有痰癥的根子,靜養(yǎng)幾年,諸事原仗二老爺為主?!辟Z政道:“提起村居養(yǎng)靜,甚合我意。只是我受恩深重,尚未酬報(bào)耳?!辟Z政說畢進(jìn)內(nèi)。賈璉打發(fā)請了劉姥姥來,應(yīng)了這件事。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,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,怎樣起家,怎樣子孫昌盛。
正說著,丫頭回道:“花自芳的女人進(jìn)來請安?!蓖醴蛉藛枎拙湓?,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,說的是城南蔣家的,現(xiàn)在有房有地,又有鋪面,姑爺年紀(jì)略大了幾歲,并沒有娶過的,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里挑一的。王夫人聽了愿意,說道:“你去應(yīng)了,隔幾日進(jìn)來再接你妹子罷?!蓖醴蛉擞置舜蚵?,都說是好。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,仍請了薛姨媽細(xì)細(xì)的告訴了襲人。襲人悲傷不已,又不敢違命的,心里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,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,“如今太太硬作主張。若說我守著,又叫人說我不害臊;若是去了,實(shí)不是我的心愿”,便哭得咽哽難鳴,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,回過念頭想道:“我若是死在這里,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。我該死在家里才是?!?
于是,襲人含悲叩辭了眾人,那姐妹分手時(shí)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。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,見了哥哥嫂子,也是哭泣,但只說不出來。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娉禮送給他看,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,說那是太太賞的,那是置辦的。襲人此時(shí)更難開口,住了兩天,細(xì)想起來:“哥哥辦事不錯,若是死在哥哥家里,豈不又害了哥哥呢。”千思萬想,左右為難,真是一縷柔腸,幾乎牽斷,只得忍住。
那日已是迎娶吉期,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,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,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。豈知過了門,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(rèn)真,全都按著正配的規(guī)矩。一進(jìn)了門,丫頭仆婦都稱奶奶。襲人此時(shí)欲要死在這里,又恐害了人家,辜負(fù)了一番好意。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,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。到了第二天開箱,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,方知是寶玉的丫頭。原來當(dāng)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,益想不到是襲人。此時(shí)蔣玉菡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,倒覺滿心惶愧,更加周旋,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。襲人看了,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,始信姻緣前定。襲人才將心事說出,蔣玉菡也深為嘆息敬服,不敢勉強(qiáng),并越發(fā)溫柔體貼,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??垂俾犝f:雖然事有前定,無可奈何。但孽子孤臣,義夫節(jié)婦,這“不得已”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。此襲人所以在又一副冊也。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:
千古艱難惟一死,傷心豈獨(dú)息夫人!
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。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,審明定罪,今遇大赦,褫籍為民。雨村因叫家眷先行,自己帶了一個小廝,一車行李,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。只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里出來,執(zhí)手相迎。雨村認(rèn)得是甄士隱,也連忙打恭。士隱道:“賈先生別來無恙?”雨村道:“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!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(rèn)?后知火焚草亭,下鄙深為惶恐。今日幸得相逢,益嘆老仙翁道德高深。奈鄙人下愚不移,致有今日。”甄士隱道:“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,貧道怎敢相認(rèn)!原因故交,敢贈片言,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。然而富貴窮通,亦非偶然,今日復(fù)得相逢,也是一樁奇事。這里離草庵不遠(yuǎn),暫請膝談,未知可否?”
雨村欣然領(lǐng)命,兩人攜手而行,小廝驅(qū)車隨后,到了一座茅庵。士隱讓進(jìn)雨村坐下,小童獻(xiàn)上茶來。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的始末。士隱笑道:“一念之間,塵凡頓易。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,豈不知溫柔富貴鄉(xiāng)中有一寶玉乎?”雨村道:“怎么不知。近聞紛紛傳述,說他也遁入空門。下愚當(dāng)時(shí)也曾與他往來過數(shù)次,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?!笔侩[道:“非也。這一段奇緣,我先知之。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,我已會過他一面。”雨村驚訝道:“京城離貴鄉(xiāng)甚遠(yuǎn),何以能見?”士隱道:“神交久矣?!庇甏宓溃骸凹热蝗绱耍F(xiàn)今寶玉的下落,仙長定能知之。”士隱道:“寶玉,即寶玉也。那年榮寧查抄之前,釵黛分離之日,此玉早已離世。一為避禍,二為撮合,從此夙緣一了,形質(zhì)歸一。又復(fù)稍示神靈,高魁貴子,方顯得此玉那天奇地靈之寶,非凡間可比。前經(jīng)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,如今塵緣已滿,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,這便是寶玉的下落?!庇甏迓犃耍m不能全然明白,卻也十知四五,便點(diǎn)頭嘆道:“原來如此,下愚不知。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,又何以情迷至此,復(fù)又豁悟如此?還要請教?!笔侩[笑道:“此事說來,老先生未必盡解。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。一番閱冊,原始要終之道,歷歷生平,如何不悟?仙草歸真,焉有通靈不復(fù)原之理呢!”雨村聽著,卻不明白了。知仙機(jī)也不便更問,因又說道:“寶玉之事既得聞命,但是敝族閨秀如此之多,何元妃以下算來結(jié)局俱屬平常呢?”士隱嘆息道:“老先生莫怪拙言,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。大凡古今女子,那‘淫’字固不可犯,只這‘情’字也是沾染不得的。所以崔鶯蘇小,無非仙子塵心;宋玉相如,大是文人口孽。凡是情思纏綿的,那結(jié)果就不可問了?!庇甏迓牭竭@里,不覺拈須長嘆,因又問道:“請教老仙翁,那榮寧兩府,尚可如前否?”士隱道:“福善禍淫,古今定理?,F(xiàn)今榮寧兩府,善者修緣,惡者悔禍,將來蘭桂齊芳,家道復(fù)初,也是自然的道理。”雨村低了半日頭,忽然笑道:“是了,是了?,F(xiàn)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(xiāng)榜,恰好應(yīng)著‘蘭’字。適間老仙翁說‘蘭桂齊芳’,又道寶玉‘高魁子貴’,莫非他有遺腹之子,可以飛黃騰達(dá)的么?”士隱微微笑道:“此系后事,未便預(yù)說?!庇甏暹€要再問,士隱不答,便命人設(shè)俱盤飧,邀雨村共食。
食畢,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,士隱便道:“老先生草庵暫歇,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,正當(dāng)今日完結(jié)?!庇甏弩@訝道:“仙長純修若此,不知尚有何俗緣?”士隱道:“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。”雨村聽了益發(fā)驚異:“請問仙長,何出此言?”士隱道:“老先生有所不知,小女英蓮幼遭塵劫,老先生初任之時(shí)曾經(jīng)判斷。今歸薛姓,產(chǎn)難完劫,遺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。此時(shí)正是塵緣脫盡之時(shí),只好接引接引?!笔侩[說著拂袖而起。雨村心中恍恍惚惚,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。
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,送到太虛幻境,交那警幻仙子對冊,剛過牌坊,見那一僧一道,縹渺而來。士隱接著說道:“大士、真人,恭喜,賀喜!情緣完結(jié),都交割清楚了么?”那僧道說:“情緣尚未全結(jié),倒是那蠢物已經(jīng)回來了。還得把他送還原所,將他的后事敘明,不枉他下世一回?!笔侩[聽了,便供手而別。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,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(bǔ)天之處,各自云游而去。從此后,“天外書傳天外事,兩番人作一番人?!?
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(jīng)過,見那補(bǔ)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,上面字跡依然如舊,又從頭的細(xì)細(xì)看了一遍,見后面偈文后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(jié)果的話頭,便點(diǎn)頭嘆道:“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,原說可以聞世傳奇,所以曾經(jīng)抄錄,但未見返本還原。不知何時(shí)復(fù)有此一佳話,方知石兄下凡一次,磨出光明,修成圓覺,也可謂無復(fù)遺憾了。只怕年深日久,字跡模糊,反有舛錯,不如我再抄錄一番,尋個世上清閑無事的人,托他傳遍,知道奇而不奇,俗而不俗,真而不真,假而不假?;蛘邏m夢勞人,聊倩鳥呼歸去;山靈好客,更從石化飛來,亦未可知?!毕氘?,便又抄了,仍袖至那繁華昌盛的地方,遍尋了一番,不是建功立業(yè)之人,即系餬口謀衣之輩,那有閑情更去和石頭饒舌。直尋到急流津覺迷度口,草庵中睡著一個人,因想他必是閑人,便要將這抄錄的《石頭記》給他看看。那知那人再叫不醒??湛盏廊藦?fù)又使勁拉他,才慢慢的開眼坐起,便草草一看,仍舊擲下道:“這事我早已親見盡知。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,我只指與你一個人,托他傳去,便可歸結(jié)這一新鮮公案了?!笨湛盏廊嗣柡稳?,那人道:“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到一個悼紅軒中,有個曹雪芹先生,只說賈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。”說畢,仍舊睡下了。
那空空道人牢牢記著此言,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,果然有個悼紅軒,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里翻閱歷來的古史??湛盏廊吮銓①Z雨村言了,方把這《石頭記》示看。那雪芹先生笑道:“果然是‘賈雨村言’了!”空空道人便問:“先生何以認(rèn)得此人,便肯替他傳述?”曹雪芹先生笑道:“說你空,原來你肚里果然空空。既是假語村言,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,樂得與二三同志,酒余飯飽,雨夕燈窗之下,同消寂寞,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,似你這樣尋根問底,便是刻舟求劍,膠柱鼓瑟了。”那空空道人聽了,仰天大笑,擲下抄本,飄然而去。一面走著,口中說道:“果然是敷衍荒唐!不但作者不知,抄者不知,并閱者也不知。不過游戲筆墨,陶情適性而已!”后人見了這本奇?zhèn)?,亦曾題過四句為作者緣起之言更轉(zhuǎn)一竿頭云:
說到辛酸處,荒唐愈可悲。由來同一夢,休笑世人癡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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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集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