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十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伙盜
話說鳳姐聽了小丫頭的話,又氣又急又傷心,不覺吐了一口血,便昏暈過去,坐在地下。平兒急來靠著,忙叫了人來攙扶著,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,將鳳姐輕輕的安放在炕上,立刻叫小紅斟上一杯開水送到鳳姐唇邊。鳳姐呷了一口,昏迷仍睡。秋桐過來略瞧了一瞧,卻便走開,平兒也不叫他。只見豐兒在旁站著,平兒叫他快快的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發(fā)暈不能照應(yīng)的話,告訴了邢王二夫人。邢夫人打諒鳳姐推病藏躲,因這時女親在內(nèi)不少,也不好說別的,心里卻不全信,只說:“叫他歇著去罷?!北娙艘膊o言語。只說這晚人客來往不絕,幸得幾個內(nèi)親照應(yīng)。家下人等見鳳姐不在,也有偷閑歇力的,亂亂吵吵,已鬧的七顛八倒,不成事體了。
到二更多天遠(yuǎn)客去后,便預(yù)備辭靈。孝幕內(nèi)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陣。只見鴛鴦已哭的昏暈過去了,大家扶住捶鬧了一陣才醒過來,便說“老太太疼我一場我跟了去“的話。眾人都打諒人到悲哭俱有這些言語,也不理會。到了辭靈之時,上上下下也有百十余人,只鴛鴦不在。眾人忙亂之時,誰去撿點。到了琥珀等一干的人哭奠之時,卻不見鴛鴦,想來是他哭乏了,暫在別處歇著,也不言語。辭靈以后,外頭賈政叫了賈璉問明送殯的事,便商量著派人看家。賈璉回說:“上人里頭派了蕓兒在家照應(yīng),不必送殯;下人里頭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應(yīng)拆棚等事。但不知里頭派誰看家?”賈政道:“聽見你母親說是你媳婦病了不能去,就叫他在家的。你珍大嫂子又說你媳婦病得利害,還叫四丫頭陪著,帶領(lǐng)了幾個丫頭婆子照看上屋里才好?!辟Z璉聽了,心想:“珍大嫂子與四丫頭兩個不合,所以攛掇著不叫他去,若是上頭就是他照應(yīng),也是不中用的。我們那一個又病著,也難照應(yīng)?!毕肓艘换兀刭Z政道:“老爺且歇歇兒,等進(jìn)去商量定了再回?!辟Z政點了點頭,賈璉便進(jìn)去了。
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,想到“自己跟著老太太一輩子,身子也沒有著落。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,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。老爺是不管事的人,以后便亂世為王起來了,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么。誰收在屋子里,誰配小子,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,倒不如死了干凈。但是一時怎么樣的個死法呢?”一面想,一面走回老太太的套間屋內(nèi)。剛跨進(jìn)門,只見燈光慘淡,隱隱有個女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。鴛鴦也不驚怕,心里想道:“這一個是誰?和我的心事一樣,倒比我走在頭里了?!北銌柕溃骸澳闶钦l?咱們兩個人是一樣的心,要死一塊兒死。”那個人也不答言。鴛鴦走到跟前一看,并不是這屋子的丫頭,仔細(xì)一看,覺得冷氣侵人時就不見了。鴛鴦呆了一呆,退出在炕沿上坐下,細(xì)細(xì)一想道:“哦,是了,這是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??!他早死了的了,怎么到這里來?必是來叫我來了。他怎么又上吊呢?”想了一想道:“是了,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?!兵x鴦這么一想,邪侵入骨,便站起來,一面哭,一面開了妝匣,取出那年絞的一綹頭發(fā),揣在懷里,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,按著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。自己又哭了一回,聽見外頭人客散去,恐有人進(jìn)來,急忙關(guān)上屋門,然后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,把汗巾拴上扣兒套在咽喉,便把腳凳蹬開。可憐咽喉氣絕,香魂出竅,正無投奔,只見秦氏隱隱在前,鴛鴦的魂魄疾忙趕上說道:“蓉大奶奶,你等等我?!蹦莻€人道:“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,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?!兵x鴦道:“你明明是蓉大奶奶,怎么說不是呢?”那人道:“這也有個緣故,待我告訴你,你自然明白了。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鐘情的首坐,管的是風(fēng)情月債,降臨塵世,自當(dāng)為第一情人,引這些癡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,所以該當(dāng)懸粱自盡的。因我看破凡情,超出情海,歸入情天,所以太虛幻境癡情一司竟自無人掌管。今警幻仙子已經(jīng)將你補(bǔ)入,替我掌管此司,所以命我來引你前去的?!兵x鴦的魂道:“我是個最無情的,怎么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?”那人道:“你還不知道呢。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當(dāng)作‘情’字,所以作出傷風(fēng)敗化的事來,還自謂風(fēng)月多情,無關(guān)緊要。不知‘情’之一字,喜怒哀樂未發(fā)之時便是個性,喜怒哀樂已發(fā)便是情了。至于你我這個情,正是未發(fā)之情,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,欲待發(fā)泄出來,這情就不為真情了?!兵x鴦的魂聽了點頭會意,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。
這里琥珀辭了靈,聽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,想著去問鴛鴦明日怎樣坐車的,在賈母的外間屋里找了一遍不見,便找到套間里頭。剛到門口,見門兒掩著,從門縫里望里看時,只見燈光半明不滅的,影影綽綽,心里害怕,又不聽見屋里有什么動靜,便走回來說道:“這蹄子跑到那里去了?”劈頭見了珍珠,說:“你見鴛鴦姐姐來著沒有?”珍珠道:“我也找他,太太們等他說話呢。必在套間里睡著了罷。”琥珀道:“我瞧了,屋里沒有。那燈也沒人夾蠟花兒,漆黑怪怕的,我沒進(jìn)去。如今咱們一塊兒進(jìn)去瞧,看有沒有。”琥珀等進(jìn)去正夾蠟花,珍珠說:“誰把腳凳撂在這里,幾乎絆我一跤?!闭f著往上一瞧,唬的噯喲一聲,身子往后一仰,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。琥珀也看見了,便大嚷起來,只是兩只腳挪不動。
外頭的人也都聽見了,跑進(jìn)來一瞧,大家嚷著報與邢王二夫人知道。王夫人寶釵等聽了,都哭著去瞧。邢夫人道:“我不料鴛鴦倒有這樣志氣,快叫人去告訴老爺。”只有寶玉聽見此信,便唬的雙眼直豎。襲人等慌忙扶著,說道:“你要哭就哭,別憋著氣?!睂氂袼烂牟趴蕹鰜砹?,心想“鴛鴦這樣一個人偏又這樣死法,”又想“實在天地間的靈氣獨鐘在這些女子身上了。他算得了死所,我們究竟是一件濁物,還是老太太的兒孫,誰能趕得上他。”復(fù)又喜歡起來。那時寶釵聽見寶玉大哭,也出來了,及到跟前,見他又笑。襲人等忙說:“不好了,又要瘋了?!睂氣O道:“不妨事,他有他的意思?!睂氂衤犃?,更喜歡寶釵的話,“倒是他還知道我的心,別人那里知道。”正在胡思亂想,賈政等進(jìn)來,著實的嗟嘆著,說道:“好孩子,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!”即命賈璉出去吩咐人連夜買棺盛殮,“明日便跟著老太太的殯送出,也停在老太太棺后,全了他的心志?!辟Z璉答應(yīng)出去。這里命人將鴛鴦放下,停放里間屋內(nèi)。平兒也知道了,過來同襲人鶯兒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絕。內(nèi)中紫鵑也想起自己終身一無著落,“恨不跟了林姑娘去,又全了主仆的恩義,又得了死所。如今空懸在寶玉屋內(nèi),雖說寶玉仍是柔情蜜意,究竟算不得什么?”于是更哭得哀切。
王夫人即傳了鴛鴦的嫂子進(jìn)來,叫他看著入殮。逐與邢夫人商量了,在老太太項內(nèi)賞了他嫂子一百兩銀子,還說等閑了將鴛鴦所有的東西俱賞他們。他嫂子磕了頭出去,反喜歡說:“真真的我們姑娘是個有志氣的,有造化的,又得了好名聲,又得了好發(fā)送。”旁邊一個婆子說道:“罷呀嫂子,這會子你把一個活姑娘賣了一百銀子便這么喜歡了,那時候兒給了大老爺,你還不知得多少銀錢呢,你該更得意了?!币痪湓挻亮怂┳拥男?,便紅了臉走開了。剛走到二門上,見林之孝帶了人抬進(jìn)棺材來了,他只得也跟進(jìn)去幫著盛殮,假意哭嚎了幾聲。賈政因他為賈母而死,要了香來上了三炷,作了一個揖,說:“他是殉葬的人,不可作丫頭論。你們小一輩都該行個禮。”寶玉聽了,喜不自勝,走上來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。賈璉想他素日的好處,也要上來行禮,被邢夫人說道:“有了一個爺們便罷了,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?!辟Z璉就不便過來了。寶釵聽了,心中好不自在,便說道:“我原不該給他行禮,但只老太太去世,咱們都有未了之事,不敢胡為,他肯替咱們盡孝,咱們也該托托他好好的替咱們伏侍老太太西去,也少盡一點子心哪?!闭f著扶了鶯兒走到靈前,一面奠酒,那眼淚早撲簌簌流下來了,奠畢拜了幾拜,狠狠的哭了他一場。眾人也有說寶玉的兩口子都是傻子,也有說他兩個心腸兒好的,也有說他知禮的。賈政反倒合了意。
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鳳姐惜春,余者都遣去伴靈。一夜誰敢安眠,一到五更,聽見外面齊人。到了辰初發(fā)引,賈政居長,衰麻哭泣,極盡孝子之禮。靈柩出了門,便有各家的路祭,一路上的風(fēng)光不必細(xì)述。走了半日,來至鐵檻寺安靈,所有孝男等俱應(yīng)在廟伴宿,不題。
且說家中林之孝帶領(lǐng)拆了棚,將門窗上好,打掃凈了院子,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。只是榮府規(guī)例,一,二更,三門掩上,男人便進(jìn)不去了,里頭只有女人們查夜。鳳姐雖隔了一夜?jié)u漸的神氣清爽了些,只是那里動得。只有平兒同著惜春各處走了一走,咐吩了上夜的人,也便各自歸房。
卻說周瑞的干兒子何三,去年賈珍管事之時,因他和鮑二打架,被賈珍打了一頓,攆在外頭,終日在賭場過日。近知賈母死了,必有些事情領(lǐng)辦,豈知探了幾天的信,一些也沒有想頭,便噯聲嘆氣的回到賭么樣?不下來撈本了么?”何三道:“倒想要撈一撈呢,就只沒有錢么?!蹦切┤说溃骸澳愕侥銈冎艽筇珷斈抢锶チ藥兹?,府里的錢你也不知弄了多少來,又來和我們裝窮兒了?!焙稳溃骸澳銈冞€說呢,他們的金銀不知有幾百萬,只藏著不用。明兒留著不是火燒了就是賊偷了,他們才死心呢。”那些人道:“你又撒謊,他家抄了家,還有多少金銀?”何三道:“你們還不知道呢,抄去的是撂不了的。如今老太太死還留了好些金銀,他們一個也不使,都在老太太屋里擱著,等送了殯回來才分呢?!眱?nèi)中有一個人聽在心里,擲了幾骰,便說:“我輸了幾個錢,也不翻本兒了,睡去了?!闭f著,便走出來拉了何三道:“老三,我和你說句話?!焙稳鰜怼D侨说溃骸澳氵@樣一個伶俐人,這樣窮,為你不服這口氣?!焙稳溃骸拔颐锔F,可有什么法兒呢?!蹦侨说溃骸澳悴耪f榮府的銀子這么多,為什么不去拿些使喚使喚?”何三道:“我的哥哥,他家的金銀雖多,你我去白要一二錢他們給咱們嗎!”那人笑道:“他不給咱們,咱們就不會拿嗎!”何三聽了這話里有話,便問道:“依你說怎么樣拿呢?”那人道:“我說你沒有本事,若是我,早拿了來了?!焙稳溃骸澳阌惺裁幢臼??”那人便輕輕的說道:“你若要發(fā)財,你就引個頭兒。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,不要說他們送殯去了,家里剩下幾個女人,就讓有多少男人也不怕。只怕你沒這么大膽子罷咧?!焙稳溃骸笆裁锤也桓?!你打諒我怕那個干老子么,我是瞧著干媽的情兒上頭才認(rèn)他作干老子罷咧,他又算了人了!你剛才的話,就只怕弄不來倒招了饑荒。他們那個衙門不熟?別說拿不來,倘或拿了來也要鬧出來的。”那人道:“這么說你的運氣來了。我的朋友還有海邊上的呢,現(xiàn)今都在這里看個風(fēng)頭,等個門路。若到了手,你我在這里也無益,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么?你若撂不下你干媽,咱們索性把你干媽也帶了去,大家伙兒樂一樂好不好?”何三道:“老大,你別是醉了罷,這些話混說的什么?!闭f著,拉了那人走到一個僻靜地方,兩個人商量了一回,各人分頭而去。暫且不題。
且說包勇自被賈政吆喝派去看園,賈母的事出來也忙了,不曾派他差使,他也不理會,總是自做自吃,悶來睡一覺,醒時便在園里耍刀弄棍,倒也無拘無束。那日賈母一早出殯,他雖知道,因沒有派他差事,他任意閑游。只見一個女尼帶了一個道婆來到園內(nèi)腰門那里扣門,包勇走來說道:“女師父那里去?”道婆道:“今日聽得老太太的事完了,不見四姑娘送殯,想必是在家看家。想他寂寞,我們師父來瞧他一瞧?!卑碌溃骸爸髯佣疾辉诩?,園門是我看的,請你們回去罷。要來呢,等主子們回來了再來?!逼抛拥溃骸澳闶悄抢飦淼膫€黑炭頭,也要管起我們的走動來了?!卑碌溃骸拔蚁幽銈冞@些人,我不叫你們來,你們有什么法兒!”婆子生了氣,嚷道:“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!連老太太在日還不能攔我們的來往走動呢,你是那里的這么個橫強(qiáng)盜,這樣沒法沒天的。我偏要打這里走!”說著,便把手在門環(huán)上狠狠的打了幾下。妙玉已氣的不言語,正要回身便走,不料里頭看二門的婆子聽見有人拌嘴似的,開門一看,見是妙玉,已經(jīng)回身走去,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。近日婆子們都知道上頭太太們四姑娘都親近得很,恐他日后說出門上不放他進(jìn)來,那時如何擔(dān)得住,趕忙走來說:“不知師父來,我們開門遲了。我們四姑娘在家里還正想師父呢,快請回來??磮@子的小子是個新來的,他不知咱們的事,回來回了太太,打他一頓攆出去就完了?!泵钣耠m是聽見,總不理他。那經(jīng)得看腰門的婆子趕上再四央求,后來才說出怕自己擔(dān)不是,幾乎急的跪下,妙玉無奈,只得隨了那婆子過來。包勇見這般光景,自然不好攔他,氣得瞪眼嘆氣而回。
這里妙玉帶了道婆走到惜春那里,道了惱,敘了些閑話。說起“在家看家,只好熬個幾夜。但是二奶奶病著,一個人又悶又是害怕,能有一個人在這里我就放心。如今里頭一個男人也沒有,今兒你既光降,肯伴我一宵,咱們下棋說話兒,可使得么?”妙玉本自不肯,見惜春可憐,又提起下棋,一時高興應(yīng)了,打發(fā)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,命侍兒送了過來,大家坐談一夜。惜春欣幸異常,便命彩屏去開上年蠲的雨水,預(yù)備好茶。那妙玉自有茶具。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時,又來了個侍者,帶了妙玉日用之物。惜春親自烹茶。兩人言語投機(jī),說了半天,那時已是初更時候,彩屏放下棋枰,兩人對弈。惜春連輸兩盤,妙玉又讓了四個子兒,惜春方贏了半子。這時已到四更,天空地闊,萬籟無聲。妙玉道:“我到五更須得打坐一回,我自有人伏侍,你自去歇息?!毕Т邯q是不舍,見妙玉要自己養(yǎng)神,不便扭他。
正要歇去,猛聽得東邊上屋內(nèi)上夜的人一片聲喊起,惜春那里的老婆子們也接著聲嚷道:“了不得了!有了人了!”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膽俱裂,聽見外頭上夜的男人便聲喊起來。妙玉道:“不好了,必是這里有了賊了?!闭f著,這里不敢開門,便掩了燈光。在窗戶眼內(nèi)往外一瞧,只是幾個男人站在院內(nèi),唬得不敢作聲,回身擺著手輕輕的爬下來說:“了不得,外頭有幾個大漢站著?!闭f猶未了,又聽得房上響聲不絕,便有外頭上夜的人進(jìn)來吆喝拿賊。一個人說道:“上屋里的東西都丟了,并不見人。東邊有人去了,咱們到西邊去?!毕Т旱睦掀抛勇犚娪凶约旱娜耍阍谕忾g屋里說道:“這里有好些人上了房了。”上夜的都道:“你瞧,這可不是嗎?!贝蠹乙积R嚷起來。只聽房上飛下好些瓦來,眾人都不敢上前。
正在沒法,只聽園門腰門一聲大響,打進(jìn)門來,見一個梢長大漢,手執(zhí)木棍。眾人唬得藏躲不及,聽得那人喊說道:“不要跑了他們一個!你們都跟我來?!边@些家人聽了這話,越發(fā)唬得骨軟筋酥,連跑也跑不動了。只見這人站在當(dāng)?shù)刂还軄y喊,家人中有一個眼尖些的看出來了,你道是誰,正是甄家薦來的包勇。這些家人不覺膽壯起來,便顫巍巍的說道:“有一個走了,有的在房上呢?!卑卤阆虻叵乱粨?,聳身上房追趕那賊。這些賊人明知賈家無人,先在院內(nèi)偷看惜春房內(nèi),見有個絕色女尼,便頓起淫心,又欺上屋俱是女人,且又畏懼,正要踹進(jìn)門去,因聽外面有人進(jìn)來追趕,所以賊眾上房。見人不多,還想抵擋,猛見一人上房趕來,那些賊見是一人,越發(fā)不理論了,便用短兵抵住。那經(jīng)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,將賊打下房來。那些賊飛奔而逃,從園墻過去,包勇也在房上追捕。豈知園內(nèi)早藏下了幾個在那里接贓,已經(jīng)接過好些,見賊伙跑回,大家舉械保護(hù),見追的只有一人,明欺寡不敵眾,反倒迎上來。包勇一見,生氣道:“這些毛賊!敢來和我斗斗!”那伙賊便說:“我們有一個伙計被他們打倒了,不知死活,咱們索性搶了他出來?!边@里包勇聞聲即打,那伙賊便掄起器械,四五個人圍住包勇亂打起來。外頭上夜的人也都仗著膽子,只顧趕了來。眾賊見斗他不過,只得跑了。包勇還要趕時,被一個箱子一絆,立定看時,心想東西未丟,眾賊遠(yuǎn)逃,也不追趕。便叫眾人將燈照著,地下只有幾個空箱,叫人收拾,他便欲跑回上房。因路徑不熟,走到鳳姐那邊,見里面燈燭輝煌,便問:“這里有賊沒有?”里頭的平兒戰(zhàn)兢兢的說道:“這里也沒開門,只聽上屋叫喊說有賊呢。你到那里去罷。”包勇正摸不著路頭,遙見上夜的人過來,才跟著一齊尋到上屋。見是門開戶啟,那些上夜的在那里啼哭。
一時賈蕓林之孝都進(jìn)來了,見是失盜。大家著急進(jìn)內(nèi)查點,老太太的房門大開,將燈一照,鎖頭擰折,進(jìn)內(nèi)一瞧,箱柜已開,便罵那些上夜女人道:“你們都是死人么!賊人進(jìn)來你們不知道的么!”那些上夜的人啼哭著說道:“我們幾個人輪更上夜,是管二三更的,我們都沒有住腳前后走的。他們是四更五更,我們的下班兒。只聽見他們喊起來,并不見一個人,趕著照看,不知什么時候把東西早已丟了。求爺們問管四五更的。”林之孝道:“你們個個要死,回來再說。咱們先到各處看去?!鄙弦沟哪腥祟I(lǐng)著走到尤氏那邊,門兒關(guān)緊,有幾個接音說:“唬死我們了。”林之孝問道:“這里沒有丟東西?”里頭的人方開了門道:“這里沒丟東西?!绷种е俗叩较Т涸簝?nèi),只聽得里面說道:“了不得了!唬死了姑娘了,醒醒兒罷?!绷种⒈憬腥碎_門,問是怎樣了。里頭婆子開門說:“賊在這里打仗,把姑娘都唬壞了,虧得妙師父和彩屏才將姑娘救醒。東西是沒失?!绷种⒌溃骸百\人怎么打仗?”上夜的男人說:“幸虧包大爺上了房把賊打跑了去了,還聽見打倒一個人呢?!卑碌溃骸霸趫@門那里呢?!辟Z蕓等走到那邊,果見一人躺在地下死了。細(xì)細(xì)一瞧,好像周瑞的干兒子。眾人見了詫異,派一個人看守著,又派兩個人照看前后門,俱仍舊關(guān)鎖著。
林之孝便叫人開了門,報了營官,立刻到來查勘。踏察賊跡是從后夾道上屋的,到了西院房上,見那瓦破碎不堪,一直過了后園去了。眾上夜的齊聲說道:“這不是賊,是強(qiáng)盜?!睜I官著急道:“并非明火執(zhí)杖,怎算是盜。”上夜的道:“我們趕賊,他在房上擲瓦,我們不能近前,幸虧我們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。趕到園里,還有好幾個賊竟與姓包的打仗,打不過姓包的才都跑了?!睜I官道:“可又來,若是強(qiáng)盜,倒打不過你們的人么。不用說了,你們快查清了東西,遞了失單,我們報就是了?!?
賈蕓等又到上屋,已見鳳姐扶病過來,惜春也來。賈蕓請了鳳姐的安,問了惜春的好。大家查看失物,因鴛鴦已死,琥珀等又送靈去了,那些東西都是老太太的,并沒見數(shù),只用封鎖,如今打從那里查去。眾人都說:“箱柜東西不少,如今一空,偷的時候不小,那些上夜的人管什么的!況且打死的賊是周瑞的干兒子,必是他們通同一氣的?!兵P姐聽了,氣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說:“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來,交給營里審問。”眾人叫苦連天,跪地哀求。不知怎生發(fā)放,并失去的物有無著落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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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
話說鳳姐命捆起上夜眾女人送營審問,女人跪地哀求。林之孝同賈蕓道:“你們求也無益。老爺派我們看家,沒有事是造化,如今有了事,上下都擔(dān)不是,誰救得你。若說是周瑞的干兒子,連太太起,里里外外的都不干凈?!兵P姐喘吁吁的說道:“這都是命里所招,和他們說什么,帶了他們?nèi)ゾ褪橇?。這丟的東西你告訴營里去說,實在是老太太的東西,問老爺們才知道。等我們報了去,請了老爺們回來,自然開了失單送來。文官衙門里我們也是這樣報。”賈蕓林之孝答應(yīng)出去。
惜春一句話也沒有,只是哭道:“這些事我從來沒有聽見過,為什么偏偏碰在咱們兩個人身上!明兒老爺太太回來叫我怎么見人!說把家里交給咱們,如今鬧到這個分兒,還想活著么!”鳳姐道:“咱們愿意嗎!現(xiàn)在有上夜的人在那里?!毕Т旱溃骸澳氵€能說,況且你又病著。我是沒有說的。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,他攛掇著太太派我看家的。如今我的臉擱在那里呢!”說著,又痛哭起來。鳳姐道:“姑娘,你快別這么想,若說沒臉,大家一樣的。你若這么糊涂想頭,我更擱不住了?!倍苏f著,只聽見外頭院子里有人大嚷的說道:“我說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,我們甄府里從來是一概不許上門的,不想這府里倒不講究這個呢。昨兒老太太的殯才出去,那個什么庵里的尼姑死要到咱們這里來,我吆喝著不準(zhǔn)他們進(jìn)來,腰門上的老婆子倒罵我,死央及叫放那姑子進(jìn)去。那腰門子一會兒開著,一會兒關(guān)著,不知做什么,我不放心沒敢睡,聽到四更這里就嚷起來。我來叫門倒不開了,我聽見聲兒緊了,打開了門,見西邊院子里有人站著,我便趕走打死了。我今兒才知道,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。那個姑子就在里頭,今兒天沒亮溜出去了,可不是那姑子引進(jìn)來的賊么?!逼絻旱嚷犞颊f:“這是誰這么沒規(guī)矩?姑娘奶奶都在這里,敢在外頭混嚷嗎?!兵P姐道:“你聽見說‘他甄府里’,別就是甄家薦來的那個厭物罷。”惜春聽得明白,更加心里過不的。鳳姐接著問惜春道:“那個人混說什么姑子,你們那里弄了個姑子住下了?”惜春便將妙玉來瞧他留著下棋守夜的話說了。鳳姐道:“是他么,他怎么肯這樣,是再沒有的話。但是叫這討人嫌的東西嚷出來,老爺知道了也不好?!毕Т河胗拢酒饋硪?。鳳姐雖說坐不住,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來,只得叫他先別走。“且看著人把偷剩下的東西收起來,再派了人看著才好走呢?!逼絻旱溃骸霸蹅儾桓沂?,等衙門里來了踏看了才好收呢。咱們只好看著。但只不知老爺那里有人去了沒有?”鳳姐道:“你叫老婆子問去?!币换剡M(jìn)來說:“林之孝是走不開,家下人要伺候查驗的,再有的是說不清楚的,已經(jīng)蕓二爺去了。”鳳姐點頭,同惜春坐著發(fā)愁。
且說那伙賊原是何三等邀的,偷搶了好些金銀財寶接運出去,見人追趕,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,要往西邊屋內(nèi)偷去,在窗外看見里面燈光底下兩個美人:一個姑娘,一個姑子。那些賊那顧性命,頓起不良,就要踹進(jìn)來,因見包勇來趕,才獲贓而逃。只不見了何三。大家且躲入窩家。到第二天打聽動靜,知是何三被他們打死,已經(jīng)報了文武衙門。這里是躲不住的,便商量趁早規(guī)入海洋大盜一處,去若遲了,通緝文書一行,關(guān)津上就過不去了。內(nèi)中一個人膽子極大,便說:“咱們走是走,我就只舍不得那個姑子,長的實在好看。不知是那個庵里的雛兒呢?”一個人道:“啊呀,我想起來了,必就是賈府園里的什么櫳翠庵里的姑子。不是前年外頭說他和他們家什么寶二爺有原故,后來不知怎么又害起相思病來了,請大夫吃藥的就是他。”那一個人聽了,說:“咱們今日躲一天,叫咱們大哥借錢置辦些買賣行頭,明兒亮鐘時候陸續(xù)出關(guān)。你們在關(guān)外二十里坡等我。”眾賊議定,分贓俵散。不題。
且說賈政等送殯,到了寺內(nèi)安厝畢,親友散去。賈政在外廂房伴靈,邢王二夫人等在內(nèi),一宿無非哭泣。到了第二日,重新上祭。正擺飯時,只見賈蕓進(jìn)來,在老太太靈前磕了個頭,忙忙的跑到賈政跟前跪下請了安,喘吁吁的將昨夜被盜,將老太太上房的東西都偷去,包勇趕賊打死了一個,已經(jīng)呈報文武衙門的話說了一遍。賈政聽了發(fā)怔。邢王二夫人等在里頭也聽見了,都唬得魂不附體,并無一言,只有啼哭。賈政過了一會子問失單怎樣開的,賈蕓回道:“家里的人都不知道,還沒有開單。”賈政道:“還好,咱們動過家的,若開出好的來反擔(dān)罪名。快叫璉兒?!辟Z璉領(lǐng)了寶玉等去別處上祭未回,賈政叫人趕了回來。賈璉聽了,急得直跳,一見蕓兒,也不顧賈政在那里,便把賈蕓狠狠的罵了一頓說:“不配抬舉的東西,我將這樣重任托你,押著人上夜巡更,你是死人么!虧你還有臉來告訴!”說著,往賈蕓臉上啐了幾口。賈蕓垂手站著,不敢回一言。賈政道:“你罵他也無益了?!辟Z璉然后跪下說:“這便怎么樣?”賈政道:“也沒法兒,只有報官緝賊。但只有一件:老太太遺下的東西咱們都沒動,你說要銀子,我想老太太死得幾天,誰忍得動他那一項銀子。原打諒?fù)炅耸滤懔藥み€人家,再有的在這里和南邊置墳產(chǎn)的,再有東西也沒見數(shù)兒。如今說文武衙門要失單,若將幾件好的東西開上恐有礙,若說金銀若干,衣飾若干,又沒有實在數(shù)目,謊開使不得。倒可笑你如今竟換了一個人了,為什么這樣料理不開!你跪在這里是怎么樣呢!”賈璉也不敢答言,只得站起來就走。賈政又叫道:“你那里去?”賈璉又跪下道:“趕回去料理清楚再來回?!辟Z政哼的一聲,賈璉把頭低下。賈政道:“你進(jìn)去回了你母親,叫了老太太的一兩個丫頭去,叫他們細(xì)細(xì)的想了開單子?!辟Z璉心里明知老太太的東西都是鴛鴦經(jīng)管,他死了問誰?就問珍珠,他們那里記得清楚。只不敢駁回,連連的答應(yīng)了,起來走到里頭。邢王夫人又埋怨了一頓,叫賈璉快回去,問他們這些看家的說“明兒怎么見我們!”賈璉也只得答應(yīng)了出來,一面命人套車預(yù)備琥珀等進(jìn)城,自己騎上騾子,跟了幾個小廝,如飛的回去。賈蕓也不敢再回賈政,斜簽著身子慢慢的溜出來,騎上了馬來趕賈璉。一路無話。
到回了家中,林之孝請了安,一直跟了進(jìn)來。賈璉到了老太太上屋,見了鳳姐惜春在那里,心里又恨又說不出來,便問林之孝道:“衙門里瞧了沒有?”林之孝自知有罪,便跪下回道:“文武衙門都瞧了,來蹤去跡也看了,尸也驗了?!辟Z璉吃驚道:“又驗什么尸?”林之孝又將包勇打死的伙賊似周瑞的干兒子的話回了賈璉。賈璉道:“叫蕓兒?!辟Z蕓進(jìn)來也跪著聽話。賈璉道:“你見老爺時怎么沒有回周瑞的干兒子做了賊被包勇打死的話?”賈蕓說道:“上夜的人說像他的,恐怕不真,所以沒有回?!辟Z璉道:“好糊涂東西!你若告訴了我,就帶了周瑞來一認(rèn)可不就知道了。”林之孝回道:“如今衙門里把尸首放在市口兒招認(rèn)去了?!辟Z璉道:“這又是個糊涂東西,誰家的人做了賊,被人打死,要償命么!”林之孝回道:“這不用人家認(rèn),奴才就認(rèn)得是他?!辟Z璉聽了想道:“是啊,我記得珍大爺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么?!绷种⒒卣f:“他和鮑二打架來著,還見過的呢。”賈璉聽了更生氣,便要打上夜的人。林之孝哀告道:“請二爺息怒,那些上夜的人,派了他們,還敢偷懶?只是爺府上的規(guī)矩,三門里一個男人不敢進(jìn)去的,就是奴才們,里頭不叫,也不敢進(jìn)去。奴才在外同蕓哥兒刻刻查點,見三門關(guān)的嚴(yán)嚴(yán)的,外頭的門一重沒有開。那賊是從后夾道子來的?!辟Z璉道:“里頭上夜的女人呢?!绷种⒎指弦狗钅棠痰拿χ葼攲弳柕脑捇亓恕YZ璉又問“包勇呢?”林之孝說:“又往園里去了?!辟Z璉便說:“去叫來?!毙P們便將包勇帶來。說:“還虧你在這里,若沒有你,只怕所有房屋里的東西都搶了去了呢?!卑乱膊谎哉Z。惜春恐他說出那話,心下著急。鳳姐也不敢言語。只見外頭說:“琥珀姐姐等回來了?!贝蠹乙娏?,不免又哭一場。
賈璉叫人檢點偷剩下的東西,只有些衣服尺頭錢箱未動,余者都沒有了。賈璉心里更加著急,想著“外頭的棚杠銀、廚房的錢都沒有付給,明兒拿什么還呢!”便呆想了一會。只見琥珀等進(jìn)去,哭了一會,見箱柜開著,所有的東西怎能記憶,便胡亂想猜,虛擬了一張失單,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門。賈璉復(fù)又派人上夜。鳳姐惜春各自回房。賈璉不敢在家安歇,也不及埋怨鳳姐,竟自騎馬趕出城外。這里鳳姐又恐惜春短見,又打發(fā)了豐兒過去安慰。
天已二更。不言這里賊去關(guān)門,眾人更加小心,誰敢睡覺。且說伙賊一心想著妙玉,知是孤庵女眾,不難欺負(fù)。到了三更夜靜,便拿了短兵器,帶了些悶香,跳上高墻。遠(yuǎn)遠(yuǎn)瞧見櫳翠庵內(nèi)燈光猶亮,便潛身溜下,藏在房頭僻處。等到四更,見里頭只有一盞海燈,妙玉一人在蒲團(tuán)上打坐。歇了一會,便噯聲嘆氣的說道:“我自元墓到京,原想傳個名的,為這里請來,不能又棲他處。昨兒好心去瞧四姑娘,反受了這蠢人的氣,夜里又受了大驚。今日回來,那蒲團(tuán)再坐不穩(wěn),只覺肉跳心驚?!币蛩爻R粋€打坐的,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。豈知到了五更,寒顫起來。正要叫人,只聽見窗外一響,想起昨晚的事,更加害怕,不免叫人。豈知那些婆子都不答應(yīng)。自己坐著,覺得一股香氣透入鹵門,便手足麻木,不能動彈,口里也說不出話來,心中更自著急。只見一個人拿著明晃晃的刀進(jìn)來。此時妙玉心中卻是明白,只不能動,想是要殺自己,索性橫了心,倒也不怕。那知那個人把刀插在背后,騰出手來將妙玉輕輕的抱起,輕薄了一會子,便拖起背在身上。此時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癡??蓱z一個極潔極凈的女兒,被這強(qiáng)盜的悶香熏住,由著他掇弄了去了。
卻說這賊背了妙玉來到園后墻邊,搭了軟梯,爬上墻跳出去了。外邊早有伙計弄了車輛在園外等著,那人將妙玉放倒在車上,反打起官銜燈籠,叫開柵欄,急急行到城門,正是開門之時。門官只知是有公干出城的,也不及查詰。趕出城去,那伙賊加鞭趕到二十里坡和眾強(qiáng)徒打了照面,各自分頭奔南海而去。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,還是不屈而死,不知下落,也難妄擬。
只言櫳翠庵一個跟妙玉的女尼,他本住在靜室后面,睡到五更,聽見前面有人聲響,只道妙玉打坐不安。后來聽見有男人腳步,門窗響動,欲要起來瞧看,只是身子發(fā)軟懶怠開口,又不聽見妙玉言語,只睜著兩眼聽著。到了天亮,終覺得心里清楚,披衣起來,叫了道婆預(yù)備妙玉茶水,他便往前面來看妙玉。豈知妙玉的蹤跡全無,門窗大開。心里詫異,昨晚響動甚是疑心,說:“這樣早,他到那里去了?”走出院門一看,有一個軟梯靠墻立著,地下還有一把刀鞘,一條搭膊,便道:“不好了,昨晚是賊燒了悶香了!”急叫人起來查看,庵門仍是緊閉。那些婆子女侍們都說:“昨夜煤氣熏著了,今早都起不起來,這么早叫我們做什么?!蹦桥岬溃骸皫煾覆恢抢锶チ恕!北娙说溃骸霸谟^音堂打坐呢?!迸岬溃骸澳銈冞€做夢呢,你來瞧瞧?!北娙瞬恢捕贾?,開了庵門,滿園里都找到了,“想來或是到四姑娘那里去了。”
眾人來叩腰門,又被包勇罵了一頓。眾人說道:“我們妙師父昨晚不知去向,所以來找。求你老人家叫開腰門,問一問來了沒來就是了。”包勇道:“你們師父引了賊來偷我們,已經(jīng)偷到手了,他跟了賊受用去了。”眾人道:“阿彌陀佛,說這些話的防著下割舌地獄!”包勇生氣道:“胡說,你們再鬧我就要打了?!北娙伺阈ρ敫娴溃骸扒鬆斀虚_門我們瞧瞧,若沒有,再不敢驚動你太爺了?!卑碌溃骸澳悴恍拍闳フ?,若沒有,回來問你們?!卑抡f著叫開腰門,眾人找到惜春那里。
惜春正是愁悶,惦著“妙玉清早去后不知聽見我們姓包的話了沒有,只怕又得罪了他,以后總不肯來。我的知己是沒有了。況我現(xiàn)在實難見人。父母早死,嫂子嫌我,頭里有老太太,到底還疼我些,如今也死了,留下我孤苦伶仃,如何了局!”想到:“迎春姐姐磨折死了,史姐姐守著病人,三姐姐遠(yuǎn)去,這都是命里所招,不能自由。獨有妙玉如閑云野鶴,無拘無束。我能學(xué)他,就造化不小了。但我是世家之女,怎能遂意。這回看家已大擔(dān)不是,還有何顏在這里。又恐太太們不知我的心事,將來的后事如何呢?”想到其間,便要把自己的青絲絞去,要想出家。彩屏等聽見,急忙來勸,豈知已將一半頭發(fā)絞去。彩屏愈加著忙,說道:“一事不了又出一事,這可怎么好呢!”正在吵鬧,只見妙玉的道婆來找妙玉。彩屏問起來由,先唬了一跳,說是昨日一早去了沒來。里面惜春聽見,急忙問道:“那里去了?”道婆們將昨夜聽見的響動,被煤氣熏著,今早不見有妙玉,庵內(nèi)軟梯刀鞘的話說了一遍。惜春驚疑不定,想起昨日包勇的話來,必是那些強(qiáng)盜看見了他,昨晚搶去了也未可知。但是他素來孤潔的很,豈肯惜命?“怎么你們都沒聽見么?”眾人道:“怎么不聽見!只是我們這些人都是睜著眼連一句話也說不出,必是那賊子燒了悶香。妙姑一人想也被賊悶住,不能言語;況且賊人必多,拿刀弄杖威逼著,他還敢聲喊么?”正說著,包勇又在腰門那里嚷,說:“里頭快把這些混帳的婆子趕了出來罷,快關(guān)腰門!”彩屏聽見恐擔(dān)不是,只得叫婆子出去,叫人關(guān)了腰門。惜春于是更加苦楚,無奈彩屏等再三以禮相勸,仍舊將一半青絲籠起。大家商議不必聲張,就是妙玉被搶也當(dāng)作不知,且等老爺太太回來再說。惜春心里的死定下一個出家的念頭,暫且不提。
且說賈璉回到鐵檻寺,將到家中查點了上夜的人,開了失單報去的話回了。賈政道:“怎樣開的?”賈璉便將琥珀所記得的數(shù)目單子呈出,并說:“這上頭元妃賜的東西已經(jīng)注明。還有那人家不大有的東西不便開上,等侄兒脫了孝出去托人細(xì)細(xì)的緝訪,少不得弄出來的?!辟Z政聽了合意,就點頭不言。賈璉進(jìn)內(nèi)見了邢王二夫人,商量著“勸老爺早些回家才好呢,不然都是亂麻似的?!毙戏蛉说溃骸翱刹皇?,我們在這里也是驚心吊膽?!辟Z璉道:“這是我們不敢說的,還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爺是依的?!毙戏蛉吮闩c王夫人商議妥了。
過了一夜,賈政也不放心,打發(fā)寶玉進(jìn)來說:“請?zhí)珎兘袢栈丶?,過兩三日再來。家人們已經(jīng)派定了,里頭請?zhí)珎兣扇肆T?!毙戏蛉伺闪他W哥等一干人伴靈,將周瑞家的等人派了總管,其余上下人等都回去。一時忙亂套車備馬。賈政等在賈母靈前辭別,眾人又哭了一場。
都起來正要走時,只見趙姨娘還爬在地下不起。周姨娘打諒他還哭,便去拉他。豈知趙姨娘滿嘴白沫,眼睛直豎,把舌頭吐出,反把家人唬了一大跳。賈環(huán)過來亂嚷。趙姨娘醒來說道:“我是不回去的,跟著老太太回南去?!北娙说溃骸袄咸怯媚銇?!”趙姨娘道:“我跟了一輩子老太太,大老爺還不依,弄神弄鬼的來算計我。--我想仗著馬道婆要出出我的氣,銀子白花了好些,也沒有弄死了一個。如今我回去了,又不知誰來算計我?!北娙寺犚?,早知是鴛鴦附在他身上。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語瞅著。只有彩云等代他央告道:“鴛鴦姐姐,你死是自己愿意的,與趙姨娘什么相干,放了他罷?!币娦戏蛉嗽谶@里,也不敢說別的。趙姨娘道:“我不是鴛鴦,他早到仙界去了。我是閻王差人拿我去的,要問我為什么和馬婆子用魘魔法的案件?!闭f著便叫“好璉二奶奶,你在這里老爺面前少頂一句兒罷,我有一千日的不好還有一天的好呢。好二奶奶,親二奶奶,并不是我要害你,我一時糊涂,聽了那個老娼婦的話?!闭[著,賈政打發(fā)人進(jìn)來叫環(huán)兒。婆子們?nèi)セ卣f:“趙姨娘中了邪了,三爺看著呢。”賈政道:“沒有的事,我們先走了?!庇谑菭攤兊认然?。這里趙姨娘還是混說,一時救不過來。邢夫人恐他又說出什么來,便說:“多派幾個人在這里瞧著他,咱們先走,到了城里打發(fā)大夫出來瞧罷?!蓖醴蛉吮鞠铀?,也打撒手兒。寶釵本是仁厚的人,雖想著他害寶玉的事,心里究竟過不去,背地里托了周姨娘在這里照應(yīng)。周姨娘也是個好人,便應(yīng)承了。李紈說道:“我也在這里罷?!蓖醴蛉说溃骸翱梢圆槐??!庇谑谴蠹叶家鹕?。賈環(huán)急忙道:“我也在這里嗎?”王夫人啐道:“糊涂東西!你姨媽的死活都不知,你還要走嗎!”賈環(huán)就不敢言語了。寶玉道:“好兄弟,你是走不得的。我進(jìn)了城打發(fā)人來瞧你?!闭f畢,都上車回家。寺里只有趙姨娘、賈環(huán)、鸚鵡等人。
賈政邢夫人等先后到家,到了上房哭了一場。林之孝帶了家下眾人請了安,跪著。賈政喝道:“去罷!明日問你!”鳳姐那日發(fā)暈了幾次,竟不能出接,只有惜春見了,覺得滿面羞慚。邢夫人也不理他,王夫人仍是照常,李紈寶釵拉著手說了幾句話。獨有尤氏說道:“姑娘,你操心了,倒照應(yīng)了好幾天!”惜春一言不答,只紫漲了臉。寶釵將尤氏一拉,使了個眼色。尤氏等各自歸房去了。賈政略略的看了一看,嘆了口氣,并不言語。到書房席地坐下,叫了賈璉、賈蓉、賈蕓吩咐了幾句話。寶玉要在書房來陪賈政,賈政道:“不必。”蘭兒仍跟他母親。一宿無話。
次日,林之孝一早進(jìn)書房跪著,賈政將前后被盜的事問了一遍。并將周瑞供了出來,又說:“衙門拿住了鮑二,身邊搜出了失單上的東西?,F(xiàn)在夾訊,要在他身上要這一伙賊呢?!辟Z政聽了大怒道:“家奴負(fù)恩,引賊偷竊家主,真是反了!”立刻叫人到城外將周瑞捆了,送到衙門審問。林之孝只管跪著不敢起來。賈政道:“你還跪著做什么?”林之孝道:“奴才該死,求老爺開恩?!闭f著,賴大等一干辦事家人上來請了安,呈上喪事帳簿。賈政道:“交給璉二爺算明了來回?!边汉戎种⑵饋沓鋈チ恕YZ璉一腿跪著,在賈政身邊說了一句話。賈政把眼一瞪道:“胡說,老太太的事,銀兩被賊偷去,就該罰奴才拿出來么!”賈璉紅了臉不敢言語,站起來也不敢動。賈政道:“你媳婦怎么樣?”賈璉又跪下說:“看來不中用了。”賈政嘆口氣道:“我不料家運衰敗一至如此!況且環(huán)哥兒他媽尚在廟中病著,也不知是什么癥候,你們知道不知道?”賈璉也不敢言語。賈政道:“傳出話去,叫人帶了大夫瞧去?!辟Z璉即忙答應(yīng)著出來,叫人帶了大夫到鐵檻寺去瞧趙姨娘。未知死活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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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三回 懺宿冤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癡郎
話說趙姨娘在寺內(nèi)得了暴病,見人少了,更加混說起來,唬得眾人都恨,就有兩個女人攙著。趙姨娘雙膝跪在地下,說一回,哭一回,有時爬在地下叫饒,說:“打殺我了!紅胡子的老爺,我再不敢了?!庇幸粫r雙手合著,也是叫疼。眼睛突出,嘴里鮮血直流,頭發(fā)披散,人人害怕,不敢近前。那時又將天晚,趙姨娘的聲音只管喑啞起來了,居然鬼嚎一般。無人敢在他跟前,只得叫了幾個有膽量的男人進(jìn)來坐著,趙姨娘一時死去,隔了些時又回過來,整整的鬧了一夜。
到了第二天,也不言語,只裝鬼臉,自己拿手撕開衣服,露出胸膛,好像有人剝他的樣子??蓱z趙姨娘雖說不出來,其痛苦之狀實在難堪。正在危急,大夫來了,也不敢診,只囑咐“辦理后事罷”,說了起身就走。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說:“請老爺看看脈,小的好回稟家主?!蹦谴蠓蛴檬忠幻褵o脈息。賈環(huán)聽了,然后大哭起來。眾人只顧賈環(huán),誰料理趙姨娘。只有周姨娘心里苦楚,想到:“做偏房側(cè)室的下場頭不過如此!況他還有兒子的,我將來死起來還不知怎樣呢!”于是反哭的悲切。且說那人趕回家去回稟了。賈政即派家人去照例料理,陪著環(huán)兒住了三天,一同回來。
那人去了,這里一人傳十,十人傳百,都知道趙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陰司里拷打死了。又說是“璉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,怎么說璉二奶奶告的呢?!边@些話傳到平兒耳內(nèi),甚是著急,看著鳳姐的樣子實在是不能好的了,看著賈璉近日并不似先前的恩愛,本來事也多,竟像不與他相干的。平兒在鳳姐跟前只管勸慰,又想著邢王二夫人回家?guī)兹?,只打發(fā)人來問問,并不親身來看。鳳姐心里更加悲苦。賈璉回來也沒有一句貼心的話。鳳姐此時只求速死,心里一想,邪魔悉至。只見尤二姐從房后走來,漸近床前說:“姐姐,許久的不見了。做妹妹的想念的很,要見不能,如今好容易進(jìn)來見見姐姐。姐姐的心機(jī)也用盡了,咱們的二爺糊涂,也不領(lǐng)姐姐的情,反倒怨姐姐作事過于苛刻,把他的前程去了,叫他如今見不得人。我替姐姐氣不平?!兵P姐恍惚說道:“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,妹妹不念舊惡,還來瞧我?!逼絻涸谂月犚姡f道:“奶奶說什么?”鳳姐一時蘇醒,想起尤二姐已死,必是他來索命。被平兒叫醒,心里害怕,又不肯說出,只得勉強(qiáng)說道:“我神魂不定,想是說夢話。給我捶捶?!逼絻荷先ゴ分妭€小丫頭子進(jìn)來,說是“劉姥姥來了,婆子們帶著來請奶奶的安。”平兒急忙下來說:“在那里呢?”小丫頭子說:“他不敢就進(jìn)來,還聽奶奶的示下?!逼絻郝犃它c頭,想鳳姐病里必是懶待見人,便說道:“奶奶現(xiàn)在養(yǎng)神呢,暫且叫他等著。你問他來有什么事么?”小丫頭子說道:“他們問過了,沒有事。說知道老太太去世了,因沒有報才來遲了。”小丫頭子說著,鳳姐聽見,便叫“平兒,你來,人家好心來瞧,不要冷淡人家。你去請了劉姥姥進(jìn)來,我和他說說話兒?!逼絻褐坏贸鰜碚垊⒗牙堰@里坐。
鳳姐剛要合眼,又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向炕前,就像要上炕似的。鳳姐著忙,便叫平兒說:“那里來了一個男人跑到這里來了!”連叫兩聲,只見豐兒小紅趕來說:“奶奶要什么?”鳳姐睜眼一瞧,不見有人,心里明白,不肯說出來,便問豐兒道:“平兒這東西那里去了?”豐兒道:“不是奶奶叫去請劉姥姥去了么?!兵P姐定了一會神,也不言語。
只見平兒同劉姥姥帶了一個小女孩兒進(jìn)來,說:“我們姑奶奶在那里?”平兒引到炕邊,劉姥姥便說:“請姑奶奶安。”鳳姐睜眼一看,不覺一陣傷心,說:“姥姥你好?怎么這時候才來?你瞧你外孫女兒也長的這么大了。”劉姥姥看著鳳姐骨瘦如柴,神情恍惚,心里也就悲慘起來,說:“我的奶奶,怎么這幾個月不見,就病到這個分兒。我糊涂的要死,怎么不早來請姑奶奶的安!”便叫青兒給姑奶奶請安。青兒只是笑,鳳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歡,便叫小紅招呼著。劉姥姥道:“我們屯鄉(xiāng)里的人不會病的,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許愿,從不知道吃藥的。我想姑奶奶的病不要撞著什么了罷?”平兒聽著那話不在理,便在背地里扯他。劉姥姥會意,便不言語。那里知道這句話倒合了鳳姐的意,紥掙著說:“姥姥你是有年紀(jì)的人,說的不錯。你見過的趙姨娘也死了,你知道么?”劉姥姥詫異道:“阿彌陀佛!好端端一個人怎么就死了?我記得他也有一個小哥兒,這便怎么樣呢?”平兒道:“這怕什么,他還有老爺太太呢。”劉姥姥道:“姑娘,你那里知道,不好死了是親生的,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?!边@句話又招起鳳姐的愁腸,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。眾人都來勸解。
巧姐兒聽見他母親悲哭,便走到炕前用手拉著鳳姐的手,也哭起來。鳳姐一面哭著道:“你見過了姥姥了沒有?”巧姐兒道:“沒有?!兵P姐道:“你的名字還是他起的呢,就和干娘一樣,你給他請個安?!鼻山銉罕阕叩礁?,劉姥姥忙著拉著道:“阿彌陀佛,不要折殺我了!巧姑娘,我一年多不來,你還認(rèn)得我么?”巧姐兒道:“怎么不認(rèn)得。那年在園里見的時候我還小,前年你來,我還合你要隔年的蟈蟈兒,你也沒有給我,必是忘了?!眲⒗牙训溃骸昂霉媚?,我是老糊涂了。若說蟈蟈兒,我們屯里多得很,只是不到我們那里去,若去了,要一車也容易?!兵P姐道:“不然你帶了他去罷?!眲⒗牙研Φ溃骸肮媚镞@樣千金貴體,綾羅裹大了的,吃的是好東西,到了我們那里,我拿什么哄他頑,拿什么給他吃呢?這倒不是坑殺我了么?!闭f著,自己還笑,他說:“那么著,我給姑娘做個媒罷。我們那里雖說是屯鄉(xiāng)里,也有大財主人家,幾千頃地,幾百牲口,銀子錢亦不少,只是不像這里有金的,有玉的。姑奶奶是瞧不起這種人家,我們莊家人瞧著這樣大財主,也算是天上的人了?!兵P姐道:“你說去,我愿意就給。”劉姥姥道:“這是頑話兒罷咧。放著姑奶奶這樣,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還不肯給,那里肯給莊家人。就是姑奶奶肯了,上頭太太們也不給。”巧姐因他這話不好聽,便走了去和青兒說話。兩個女孩兒倒說得上,漸漸的就熟起來了。
這里平兒恐劉姥姥話多,攪煩了鳳姐,便拉了劉姥姥說:“你提起太太來,你還沒有過去呢。我出去叫人帶了你去見見,也不枉來這一趟?!眲⒗牙驯阋?。鳳姐道:“忙什么,你坐下,我問你近來的日子還過的么?”劉姥姥千恩萬謝的說道:“我們?nèi)舨徽讨媚棠獭保f著,指著青兒說:“他的老子娘都要餓死了。如今雖說是莊家人苦,家里也掙了好幾畝地,又打了一眼井,種些菜蔬瓜果,一年賣的錢也不少,盡夠他們嚼吃的了。這兩年姑奶奶還時常給些衣服布匹,在我們村里算過得的了。阿彌陀佛,前日他老子進(jìn)城,聽見姑奶奶這里動了家,我就幾乎唬殺了。虧得又有人說不是這里,我才放心。后來又聽見說這里老爺升了,我又喜歡,就要來道喜,為的是滿地的莊家來不得。昨日又聽說老太太沒有了,我在地里打豆子,聽見了這話,唬得連豆子都拿不起來了,就在地里狠狠的哭了一大場。我和女婿說,我也顧不得你們了,不管真話謊話,我是要進(jìn)城瞧瞧去的。我女兒女婿也不是沒良心的,聽見了也哭了一回子,今兒天沒亮就趕著我進(jìn)城來了。我也不認(rèn)得一個人,沒有地方打聽,一徑來到后門,見是門神都糊了,我這一唬又不小。進(jìn)了門找周嫂子,再找不著,撞見一個小姑娘,說周嫂子他得了不是了,攆了。我又等了好半天,遇見了熟人,才得進(jìn)來。不打諒姑奶奶也是那么病?!闭f著,又掉下淚來。平兒等著急,也不等他說完拉著就走,說:“你老人家說了半天,口干了,咱們喝碗茶去罷?!崩鴦⒗牙训较路孔鄡涸谇山銉耗沁?。劉姥姥道:“茶倒不要。好姑娘,叫人帶了我去請?zhí)陌?,哭哭老太太去罷?!逼絻旱溃骸澳悴挥妹Γ駜阂糙s不出城的了。方才我是怕你說話不防頭招的我們奶奶哭,所以催你出來的。別思量。”劉姥姥道:“阿彌陀佛,姑娘是你多心,我知道。倒是奶奶的病怎么好呢?”平兒道:“你瞧去妨礙不妨礙?”劉姥姥道:“說是罪過,我瞧著不好?!?
正說著,又聽鳳姐叫呢。平兒及到床前,鳳姐又不言語了。平兒正問豐兒,賈璉進(jìn)來,向炕上一瞧,也不言語,走到里間氣哼哼的坐下。只有秋桐跟了進(jìn)去,倒了茶,殷勤一回,不知嘁嘁喳喳的說些什么?;貋碣Z璉叫平兒來問道:“奶奶不吃藥么?”平兒道:“不吃藥。怎么樣呢?”賈璉道:“我知道么!你拿柜子上的鑰匙來罷?!逼絻阂娰Z璉有氣,又不敢問,只得出來鳳姐耳邊說了一聲。鳳姐不言語,平兒便將一個匣子擱在賈璉那里就走。賈璉道:“有鬼叫你嗎!你擱著叫誰拿呢?”平兒忍氣打開,取了鑰匙開了柜子,便問道:“拿什么?”賈璉道:“咱們有什么嗎?”平兒氣得哭道:“有話明白說,人死了也愿意!”賈璉道:“還要說么!頭里的事是你們鬧的。如今老太太的還短了四五千銀子,老爺叫我拿公中的地帳弄銀子,你說有么?外頭拉的帳不開發(fā)使得么?誰叫我應(yīng)這個名兒!只好把老太太給我的東西折變?nèi)チT了。你不依么?”平兒聽了,一句不言語,將柜里東西搬出。只見小紅過來說:“平姐姐快走,奶奶不好呢?!逼絻阂差櫜坏觅Z璉,急忙過來,見鳳姐用手空抓,平兒用手攥著哭叫。賈璉也過來一瞧,把腳一跺道:“若是這樣,是要我的命了?!闭f著,掉下淚來。豐兒進(jìn)來說:“外頭找二爺呢?!辟Z璉只得出去。
這里鳳姐愈加不好,豐兒等不免哭起來。巧姐聽見趕來。劉姥姥也急忙走到炕前,嘴里念佛,搗了些鬼,果然鳳姐好些。一時王夫人聽了丫頭的信,也過來了,先見鳳姐安靜些,心下略放心,見了劉姥姥,便說:“劉姥姥,你好?什么時候來的?”劉姥姥便說:“請?zhí)?。”不及?xì)說,只言鳳姐的病。講究了半天,彩云進(jìn)來說:“老爺請?zhí)?。”王夫人叮嚀了平兒幾句話,便過去了。鳳姐鬧了一回,此時又覺清楚些,見劉姥姥在這里,心里信他求神禱告,便把豐兒等支開,叫劉姥姥坐在頭邊,告訴他心神不寧如見鬼怪的樣。劉姥姥便說我們屯里什么菩薩靈,什么廟有感應(yīng)。鳳姐道:“求你替我禱告,要用供獻(xiàn)的銀錢我有?!北阍谑滞笊贤氏乱恢Ы痂C子來交給他。劉姥姥道:“姑奶奶,不用那個。我們村莊人家許了愿,好了,花上幾百錢就是了,那用這些。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,也是許愿。等姑奶奶好了,要花什么自己去花罷。”鳳姐明知劉姥姥一片好心,不好勉強(qiáng),只得留下,說:“姥姥,我的命交給你了。我的巧姐兒也是千災(zāi)百病的,也交給你了。”劉姥姥順口答應(yīng),便說:“這么著,我看天氣尚早,還趕得出城去,我就去了。明兒姑奶奶好了,再請還愿去?!兵P姐因被眾冤魂纏繞害怕,巴不得他就去,便說:“你若肯替我用心,我能安穩(wěn)睡一覺,我就感激你了。你外孫女兒叫他在這里住下罷?!眲⒗牙训溃骸扒f家孩子沒有見過世面,沒的在這里打嘴。我?guī)サ暮?。”鳳姐道:“這就是多心了。既是咱們一家,這怕什么。雖說我們窮了,這一個人吃飯也不礙什么。”劉姥姥見鳳姐真情,落得叫青兒住幾天,又省了家里的嚼吃。只怕青兒不肯,不如叫他來問問,若是他肯,就留下。于是和青兒說了幾句。青兒因與巧姐兒頑得熟了,巧姐又不愿他去,青兒又愿意在這里。劉姥姥便吩咐了幾句,辭了平兒,忙忙的趕出城去。不題。
且說櫳翠庵原是賈府的地址,因蓋省親園子,將那庵圈在里頭,向來食用香火并不動賈府的錢糧。今日妙玉被劫,那女尼呈報到官,一則候官府緝盜的下落,二則是妙玉基業(yè)不便離散,依舊住下。不過回明了賈府。那時賈府的人雖都知道,只為賈政新喪,且又心事不寧,也不敢將這些沒要緊的事回稟。只有惜春知道此事,日夜不安。漸漸傳到寶玉耳邊,說妙玉被賊劫去,又有的說妙玉凡心動了跟人而走。寶玉聽得十分納悶,想來必是被強(qiáng)徒搶去,這個人必不肯受,一定不屈而死。但是一無下落,心下甚不放心,每日長噓短嘆。還說:“這樣一個人自稱為‘檻外人’,怎么遭此結(jié)局!”又想到:“當(dāng)日園中何等熱鬧,自從二姐姐出閣以來,死的死,嫁的嫁,我想他一塵不染是保得住的了,豈知風(fēng)波頓起,比林妹妹死的更奇!”由是一而二,二而三,追思起來,想到《莊子》上的話,虛無縹緲,人生在世,難免風(fēng)流云散,不禁的大哭起來。襲人等又道是他的瘋病發(fā)作,百般的溫柔解勸。寶釵初時不知何故,也用話箴規(guī)。怎奈寶玉抑郁不解,又覺精神恍惚。寶釵想不出道理,再三打聽,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,也是傷感,只為寶玉愁煩,便用正言解釋。因提起“蘭兒自送殯回來,雖不上學(xué),聞得日夜攻苦。他是老太太的重孫,老太太素來望你成人,老爺為你日夜焦心,你為閑情癡意糟蹋自己,我們守著你如何是個結(jié)果!”說得寶玉無言可答,過了一回才說道:“我那管人家的閑事,只可嘆咱們家的運氣衰頹?!睂氣O道:“可又來,老爺太太原為是要你成人,接續(xù)祖宗遺緒。你只是執(zhí)迷不悟,如何是好?!睂氂衤爜?,話不投機(jī),便靠在桌上睡去。寶釵也不理他,叫麝月等伺候著,自己卻去睡了。
寶玉見屋里人少,想起:“紫鵑到了這里,我從沒合他說句知心的話兒,冷冷清清撂著他,我心里甚不過意。他呢,又比不得麝月秋紋,我可以安放得的。想起從前我病的時候,他在我這里伴了好些時,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鏡子還在我這里,他的情義卻也不薄了。如今不知為什么,見我就是冷冷的。若說為我們這一個呢,他是和林妹妹最好的,我看他待紫鵑也不錯。我有不在家的日子,紫鵑原與他有說有講的;到我來了,紫鵑便走開了。想來自然是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。噯,紫鵑,紫鵑,你這樣一個聰明女孩兒,難道連我這點子苦處都看不出來么!”因又一想:“今晚他們睡的睡,做活的做活,不如趁著這個空兒我找他去,看他有什么話。倘或我還有得罪之處,便陪個不是也使得?!毕攵ㄖ饕猓p輕的走出了房門,來找紫鵑。
那紫鵑的下房也就在西廂里間。寶玉悄悄的走到窗下,只見里面尚有燈光,便用舌頭舐破窗紙往里一瞧,見紫鵑獨自挑燈,又不是做什么,呆呆的坐著。寶玉便輕輕的叫道:“紫鵑姐姐還沒有睡么?”紫鵑聽了唬了一跳,怔怔的半日才說:“是誰?”寶玉道:“是我?!弊嚣N聽著,似乎是寶玉的聲音,便問:“是寶二爺么?”寶玉在外輕輕的答應(yīng)了一聲。紫鵑問道:“你來做什么?”寶玉道:“我有一句心里的話要和你說說,你開了門,我到你屋里坐坐。”紫鵑停了一會兒說道:“二爺有什么話,天晚了,請回罷,明日再說罷。”寶玉聽了,寒了半截。自己還要進(jìn)去,恐紫鵑未必開門,欲要回去,這一肚子的隱情,越發(fā)被紫鵑這一句話勾起。無奈,說道:“我也沒有多余的話,只問你一句。”紫鵑道:“既是一句,就請說?!睂氂癜肴辗床谎哉Z。紫鵑在屋里不見寶玉言語,知他素有癡病,恐怕一時實在搶白了他,勾起他的舊病倒也不好了,因站起來細(xì)聽了一聽,又問道:“是走了,還是傻站著呢?有什么又不說,盡著在這里慪人。已經(jīng)慪死了一個,難道還要慪死一個么!這是何苦來呢!”說著,也從寶玉舐破之處往外一張,見寶玉在那里呆聽。紫鵑不便再說,回身剪了剪燭花。忽聽寶玉嘆了一聲道:“紫鵑姐姐,你從來不是這樣鐵心石腸,怎么近來連一句好好兒的話都不和我說了?我固然是個濁物,不配你們理我;但只我有什么不是,只望姐姐說明了,那怕姐姐一輩子不理我,我死了倒作個明白鬼呀!”紫鵑聽了,冷笑道:“二爺就是這個話呀,還有什么?若就是這個話呢,我們姑娘在時我也跟著聽俗了!若是我們有什么不好處呢,我是太太派來的,二爺?shù)故腔靥ィ笥椅覀冄绢^們更算不得什么了。”說到這里,那聲兒便哽咽起來,說著又醒鼻涕,寶玉在外知他傷心哭了,便急的跺腳道:“這是怎么說,我的事情你在這里幾個月還有什么不知道的。就便別人不肯替我告訴你,難道你還不叫我說,叫我憋死了不成!”說著,也嗚咽起來了。
寶玉正在這里傷心,忽聽背后一個人接言道:“你叫誰替你說呢?誰是誰的什么?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,人家賞臉不賞在人家,何苦來拿我們這些沒要緊的墊喘兒呢?!边@一句話把里外兩個人都嚇了一跳。你道是誰,原來卻是麝月。寶玉自覺臉上沒趣。只見麝月又說道:“到底是怎么著?一個陪不是,一個人又不理。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。噯,我們紫鵑姐姐也就太狠心了,外頭這么怪冷的,人家央及了這半天,總連個活動氣兒也沒有。”又向?qū)氂竦溃骸皠偛哦棠陶f了,多早晚了,打量你在那里呢,你卻一個人站在這房檐底下做什么!”紫鵑里面接著說道:“這可是什么意思呢?早就請二爺進(jìn)去,有話明日說罷。這是何苦來!”寶玉還要說話,因見麝月在那里,不好再說別的,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,一面說道:“罷了,罷了!我今生今世也難剖白這個心了!惟有老天知道罷了!”說到這里,那眼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,滔滔不斷了。麝月道:“二爺,依我勸你死了心罷,白陪眼淚也可惜了兒的?!睂氂褚膊淮鹧?,遂進(jìn)了屋子。只見寶釵睡了,寶玉也知寶釵裝睡。卻是襲人說了一句道:“有什么話明日說不得,巴巴兒的跑那里去鬧,鬧出--”說到這里也就不肯說,遲了一遲才接著道:“身上不覺怎么樣?”寶玉也不言語,只搖搖頭兒,襲人一面才打發(fā)睡下。一夜無眠,自不必說。
這里紫鵑被寶玉一招,越發(fā)心里難受,直直的哭了一夜。思前想后,“寶玉的事,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,所以眾人弄鬼弄神的辦成了。后來寶玉明白了,舊病復(fù)發(fā),常時哭想,并非忘情負(fù)義之徒。今日這種柔情,一發(fā)叫人難受,只可憐我們林姑娘真真是無福消受他。如此看來,人生緣分都有一定,在那未到頭時,大家都是癡心妄想。乃至無可如何,那糊涂的也就不理會了,那情深義重的也不過臨風(fēng)對月,灑淚悲啼??蓱z那死的倒未必知道,這活的真真是苦惱傷心,無休無了。算來竟不如草木石頭,無知無覺,倒也心中干凈!”想到此處,倒把一片酸熱之心一時冰冷了。才要收拾睡時,只聽東院里吵嚷起來。未知何事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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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(yīng)嘉蒙恩還玉闕
卻說寶玉寶釵聽說鳳姐病的危急,趕忙起來。丫頭秉燭伺候。正要出院,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(fā)人來說:“璉二奶奶不好了,還沒有咽氣,二爺二奶奶且慢些過去罷。璉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,從三更天起到四更時候,璉二奶奶沒有住嘴說些胡話,要船要轎的,說到金陵歸入冊子去。眾人不懂,他只是哭哭喊喊的。璉二爺沒有法兒,只得去糊了船轎,還沒拿來,璉二奶奶喘著氣等呢。叫我們過來說,等璉二奶奶去了再過去罷。”寶玉道:“這也奇,他到金陵做什么?”襲人輕輕的和寶玉說道:“你不是那年做夢,我還記得說有多少冊子,不是璉二奶奶也到那里去么?”寶玉聽了點頭道:“是呀,可惜我都不記得那上頭的話了。這么說起來,人都有個定數(shù)的了。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里去了?我如今被你一說,我有些懂得了。若再做這個夢時,我得細(xì)細(xì)的瞧一瞧,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兒了。”襲人道:“你這樣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說話的,偶然提了一句,你便認(rèn)起真來了嗎?就算你能先知了,你有什么法兒!”寶玉道:“只怕不能先知,若是能了,我也犯不著為你們瞎操心了?!?
兩個正說著,寶釵走來問道:“你們說什么?”寶玉恐他盤詰,只說:“我們談?wù)擑P姐姐。”寶釵道:“人要死了,你們還只管議論人。舊年你還說我咒人,那個簽不是應(yīng)了么?”寶玉又想了一想,拍手道:“是的,是的。這么說起來,你倒能先知了。我索性問問你,你知道我將來怎么樣?”寶釵笑道:“這是又胡鬧起來了。我是就他求的簽上的話混解的,你就認(rèn)了真了。你就和邢妹妹一樣的了,你失了玉,他去求妙玉扶乩,批出來的眾人不解,他還背地里和我說妙玉怎么前知,怎么參禪悟道。如今他遭此大難,他如何自己都不知道,這可是算得前知嗎?就是我偶然說著了二奶奶的事情,其實知道他是怎么樣了,只怕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呢。這樣下落可不是虛誕的事,是信得的么!”寶玉道:“別提他了。你只說邢妹妹罷,自從我們這里連連的有事,把他這件事竟忘記了。你們家這么一件大事怎么就草草的完了,也沒請親喚友的?!睂氣O道:“你這話又是迂了。我們家的親戚只有咱們這里和王家最近。王家沒了什么正經(jīng)人了。咱們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,所以也沒請,就是璉二哥張羅了張羅。別的親戚雖也有一兩門子,你沒過去,如何知道。算起來我們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,好好的許了我二哥哥,我媽媽原想體體面面的給二哥哥娶這房親事的。一則為我哥哥在監(jiān)里,二哥哥也不肯大辦;二則為咱家的事;三則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邊忒苦,又加著抄了家,大太太是苛刻一點的,他也實在難受:所以我和媽媽說了,便將將就就的娶了過去。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樂意的孝敬我媽媽,比親媳婦還強(qiáng)十倍呢。待二哥哥也是極盡婦道的,和香菱又甚好,二哥哥不在家,他兩個和和氣氣的過日子。雖說是窮些,我媽媽近來倒安逸好些。就是想起我哥哥來不免悲傷。況且常打發(fā)人家里來要使用,多虧二哥哥在外頭帳頭兒上討來應(yīng)付他的。我聽見說城里有幾處房子已經(jīng)典去,還剩了一所在那里,打算著搬去住。”寶玉道:“為什么要搬?住在這里你來去也便宜些,若搬遠(yuǎn)了,你去就要一天了?!睂氣O道:“雖說是親戚,倒底各自的穩(wěn)便些。那里有個一輩子住在親戚家的呢?!?
寶玉還要講出不搬去的理,王夫人打發(fā)人來說:“璉二奶奶咽了氣了。所有的人多過去了,請二爺二奶奶就過去?!睂氂衤犃耍舱撇蛔《迥_要哭。寶釵雖也悲戚,恐寶玉傷心,便說:“有在這里哭的,不如到那邊哭去?!?
于是兩人一直到鳳姐那里。只見好些人圍著哭呢。寶釵走到跟前,見鳳姐已經(jīng)停床,便大放悲聲。寶玉也拉著賈璉的手大哭起來。賈璉也重新哭泣。平兒等因見無人勸解,只得含悲上來勸止了。眾人都悲哀不止。賈璉此時手足無措,叫人傳了賴大來,叫他辦理喪事。自己回明了賈政去,然后行事。但是手頭不濟(jì),諸事拮據(jù),又想起鳳姐素日來的好處,更加悲哭不已,又見巧姐哭的死去活來,越發(fā)傷心??薜教烀?,即刻打發(fā)人去請他大舅子王仁過來。那王仁自從王子騰死后,王子勝又是無能的人,任他胡為,已鬧的六親不和。今知妹子死了,只得趕著過來哭了一場。見這里諸事將就,心下便不舒服,說:“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當(dāng)了好幾年家,也沒有什么錯處,你們家該認(rèn)真的發(fā)送發(fā)送才是。怎么這時候諸事還沒有齊備!”賈璉本與王仁不睦,見他說些混帳話,知他不懂的什么,也不大理他。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兒巧姐過來說:“你娘在時,本來辦事不周到,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,把我們的人都不大看在眼里。外甥女兒,你也大了,看見我曾經(jīng)沾染過你們沒有!如今你娘死了,諸事要聽著舅舅的話。你母親娘家的親戚就是我和你二舅舅了。你父親的為人我也早知道的了,只有重別人,那年什么尤姨娘死了,我雖不在京,聽見人說花了好些銀子。如今你娘死了,你父親倒是這樣的將就辦去嗎!你也不快些勸勸你父親。”巧姐道:“我父親巴不得要好看,只是如今比不得從前了。現(xiàn)在手里沒錢,所以諸事省些是有的。”王仁道:“你的東西還少么!”巧姐兒道:“舊年抄去,何嘗還了呢。”王仁道:“你也這樣說。我聽見老太太又給了好些東西,你該拿出來。”巧姐又不好說父親用去,只推不知道。王仁便道:“哦,我知道了,不過是你要留著做嫁妝罷咧。”巧姐聽了,不敢回言,只氣得哽噎難鳴的哭起來了。平兒生氣說道:“舅老爺有話,等我們二爺進(jìn)來再說,姑娘這么點年紀(jì),他懂的什么?!蓖跞实溃骸澳銈兪前筒坏枚棠趟懒?,你們就好為王了。我并不要什么,好看些也是你們的臉面。”說著,賭氣坐著。巧姐滿懷的不舒服,心想:“我父親并不是沒情,我媽媽在時舅舅不知拿了多少東西去,如今說得這樣干凈?!庇谑潜悴淮笄频闷鹚司肆?。豈知王仁心里想來,他妹妹不知攢積了多少,雖說抄了家,那屋里的銀子還怕少嗎?!氨厥桥挛襾砝p他們,所以也幫著這么說,這小東西兒也是不中用的?!睆拇送跞室蚕恿饲山銉毫恕?
賈璉并不知道,只忙著弄銀錢使用。外頭的大事叫賴大辦了,里頭也要用好些錢,一時實在不能張羅。平兒知他著急,便叫賈璉道:“二爺也別過于傷了自己的身子?!辟Z璉道:“什么身子,現(xiàn)在日用的錢都沒有,這件事怎么辦!偏有個糊涂行子又在這里蠻纏,你想有什么法兒!”平兒道:“二爺也不用著急,若說沒錢使喚,我還有些東西舊年幸虧沒有抄去,在里頭。二爺要就拿去當(dāng)著使喚罷。”賈璉聽了,心想難得這樣,便笑道:“這樣更好,省得我各處張羅。等我銀子弄到手了還你?!逼絻旱溃骸拔业囊彩悄棠探o的,什么還不還,只要這件事辦的好看些就是了?!辟Z璉心里倒著實感激他,便將平兒的東西拿了去當(dāng)錢使用,諸凡事情便與平兒商量。秋桐看著心里就有些不甘,每每口角里頭便說:“平兒沒有了奶奶,他要上去了。我是老爺?shù)娜耍趺淳驮竭^我去了呢?!逼絻阂部闯鰜砹耍徊焕硭5故琴Z璉一時明白,越發(fā)把秋桐嫌了,一時有些煩惱便拿著秋桐出氣。邢夫人知道,反說賈璉不好。賈璉忍氣。不題。
再說鳳姐停了十余天,送了殯。賈政守著老太太的孝,總在外書房。那時清客相公漸漸的都辭去了,只有個程日興還在那里,時常陪著說說話兒。提起“家運不好,一連人口死了好些,大老爺和珍大爺又在外頭,家計一天難似一天。外頭東莊地畝也不知道怎么樣,總不得了呀!”程日興道:“我在這里好些年,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個不是肥己的。一年一年都往他家里拿,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夠一年了。又添了大老爺珍大爺那邊兩處的費用,外頭又有些債務(wù),前兒又破了好些財,要想衙門里緝賊追贓是難事。老世翁若要安頓家事,除非傳那些管事的來,派一個心腹的人各處去清查清查,該去的去,該留的留,有了虧空著在經(jīng)手的身上賠補(bǔ),這就有了數(shù)兒了。那一座大的園子人家是不敢買的。這里頭的出息也不少,又不派人管了。那年老世翁不在家,這些人就弄神弄鬼兒的,鬧的一個人不敢到園里。這都是家人的弊。此時把下人查一查,好的使著,不好的便攆了,這才是道理?!辟Z政點頭道:“先生你所不知,不必說下人,便是自己的侄兒也靠不住。若要我查起來,那能一一親見親知。況我又在服中,不能照管這些了。我素來又兼不大理家,有的沒的,我還摸不著呢?!背倘张d道:“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,若在別家的,這樣的家計,就窮起來,十年五載還不怕,便向這些管家的要也就夠了。我聽見世翁的家人還有做知縣的呢。”賈政道:“一個人若要使起家人們的錢來,便了不得了,只好自己儉省些。但是冊子上的產(chǎn)業(yè),若是實有還好,生怕有名無實了。”程日興道:“老世翁所見極是。晚生為什么說要查查呢!”賈政道:“先生必有所聞?!背倘张d道:“我雖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,晚生也不敢言語的。”賈政聽了,便知話里有因,便嘆道:“我自祖父以來都是仁厚的,從沒有刻薄過下人。我看如今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。在我手里行出主子樣兒來,又叫人笑話?!?
兩人正說著,門上的進(jìn)來回道:“江南甄老爺?shù)絹砹恕!辟Z政便問道:“甄老爺進(jìn)京為什么?”那人道:“奴才也打聽了,說是蒙圣恩起復(fù)了?!辟Z政道:“不用說了,快請罷?!蹦侨顺鋈フ埩诉M(jìn)來。那甄老爺即是甄寶玉之父,名叫甄應(yīng)嘉,表字友忠,也是金陵人氏,功勛之后。原與賈府有親,素來走動的。因前年掛誤革了職,動了家產(chǎn)。今遇主上眷念功臣,賜還世職,行取來京陛見。知道賈母新喪,特備祭禮擇日到寄靈的地方拜奠,所以先來拜望。賈政有服不能遠(yuǎn)接,在外書房門口等著。那位甄老爺一見,便悲喜交集,因在制中不便行禮,便拉著了手?jǐn)⒘诵╅焺e思念的話,然后分賓主坐下,獻(xiàn)了茶,彼此又將別后事情的話說了。賈政問道:“老親翁幾時陛見的?”甄應(yīng)嘉道:“前日?!辟Z政道:“主上隆恩,必有溫諭?!闭鐟?yīng)嘉道:“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還高,下了好些旨意?!辟Z政道:“什么好旨意?”甄應(yīng)嘉道:“近來越寇猖獗,海疆一帶小民不安,派了安國公征剿賊寇。主上因我熟悉土疆,命我前往安撫,但是即日就要起身。昨日知老太太仙逝,謹(jǐn)備瓣香至靈前拜奠,稍盡微忱?!辟Z政即忙叩首拜謝,便說:“老親翁即此一行,必是上慰圣心,下安黎庶,誠哉莫大之功,正在此行。但弟不克親睹奇才,只好遙聆捷報?,F(xiàn)在鎮(zhèn)海統(tǒng)制是弟舍親,會時務(wù)望青照。”甄應(yīng)嘉道:“老親翁與統(tǒng)制是什么親戚?”賈政道:“弟那年在江西糧道任時,將小女許配與統(tǒng)制少君,結(jié)褵已經(jīng)三載。因??诎竷?nèi)未清,繼以??芫奂?,所以音信不通。弟深念小女,俟老親翁安撫事竣后,拜懇便中請為一視。弟即修數(shù)行煩尊紀(jì)帶去,便感激不盡了?!闭鐟?yīng)嘉道:“兒女之情,人所不免,我正在有奉托老親翁的事。日蒙圣恩召取來京,因小兒年幼,家下乏人,將賤眷全帶來京。我因欽限迅速,晝夜先行,賤眷在后緩行,到京尚需時日。弟奉旨出京,不敢久留。將來賤眷到京,少不得要到尊府,定叫小犬叩見。如可進(jìn)教,遇有姻事可圖之處,望乞留意為感?!辟Z政一一答應(yīng)。那甄應(yīng)嘉又說了幾句話,就要起身,說:“明日在城外再見?!辟Z政見他事忙,諒難再坐,只得送出書房。
賈璉寶玉早已伺候在那里代送,因賈政未叫,不敢擅入。甄應(yīng)嘉出來,兩人上去請安。應(yīng)嘉一見寶玉,呆了一呆,心想:“這個怎么甚像我家寶玉?只是渾身縞素。”因問:“至親久闊,爺們都不認(rèn)得了?!辟Z政忙指賈璉道:“這是家兄名赦之子璉二侄兒?!庇种钢鴮氂竦溃骸斑@是第二小犬,名叫寶玉?!睉?yīng)嘉拍手道奇:“我在家聽見說老親翁有個銜玉生的愛子,名叫寶玉。因與小兒同名,心中甚為罕異。后來想著這個也是常有的事,不在意了。豈知今日一見,不但面貌相同,且舉止一般,這更奇了?!眴柶鹉昙o(jì),比這里的哥兒略小一歲。賈政便因提起承屬包勇,問及令郎哥兒與小兒同名的話述了一遍。應(yīng)嘉因?qū)僖鈱氂?,也不暇問及那包勇的得妥,只連連的稱道:“真真罕異!”因又拉了寶玉的手,極致殷勤。又恐安國公起身甚速,急須預(yù)備長行,勉強(qiáng)分手徐行。賈璉寶玉送出,一路又問了寶玉好些的話。及至登車去后,賈璉寶玉回來見了賈政,便將應(yīng)嘉問的話回了一遍。
賈政命他二人散去。賈璉又去張羅算明鳳姐喪事的帳目。寶玉回到自己房中,告訴了寶釵,說是:“常提的甄寶玉,我想一見不能,今日倒先見了他父親了。我還聽得說寶玉也不日要到京了,要來拜望我老爺呢。又人人說和我一模一樣的,我只不信。若是他后兒到了咱們這里來,你們都去瞧去,看他果然和我像不像?!睂氣O聽了道:“噯,你說話怎么越發(fā)不留神了,什么男人同你一樣都說出來了,還叫我們瞧去嗎!”寶玉聽了,知是失言,臉上一紅,連忙的還要解說。不知何話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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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
話說寶玉為自己失言被寶釵問住,想要掩飾過去,只見秋紋進(jìn)來說:“外頭老爺叫二爺呢?!睂氂癜筒坏靡宦?,便走了。去到賈政那里,賈政道:“我叫你來不為別的,現(xiàn)在你穿著孝,不便到學(xué)里去,你在家里,必要將你念過的文章溫習(xí)溫習(xí)。我這幾天倒也閑著,隔兩三日要做幾篇文章我瞧瞧,看你這些時進(jìn)益了沒有?!睂氂裰坏么饝?yīng)著。賈政又道:“你環(huán)兄弟蘭侄兒我也叫他們溫習(xí)去了。倘若你作的文章不好,反倒不及他們,那可就不成事了?!睂氂癫桓已哉Z,答應(yīng)了個“是”,站著不動。賈政道:“去罷?!睂氂裢肆顺鰜恚惨娰嚧笾T人拿著些冊子進(jìn)來。
寶玉一溜煙回到自己房中,寶釵問了知道叫他作文章,倒也喜歡,惟有寶玉不愿意,也不敢怠慢。正要坐下靜靜心,見有兩個姑子進(jìn)來,寶玉看是地藏庵的,來和寶釵說:“請二奶奶安。”寶釵待理不理的說:“你們好?”因叫人來:“倒茶給師父們喝?!睂氂裨湍枪米诱f話,見寶釵似乎厭惡這些,也不好兜搭。那姑子知道寶釵是個冷人,也不久坐,辭了要去。寶釵道:“再坐坐去罷?!蹦枪米拥溃骸拔覀円蛟阼F檻寺做了功德,好些時沒來請?zhí)棠虃兊陌?,今日來了,見過了奶奶太太們,還要看四姑娘呢。”寶釵點頭,由他去了。
那姑子便到惜春那里,見了彩屏,說:“姑娘在那里呢?”彩屏道:“不用提了。姑娘這幾天飯都沒吃,只是歪著?!蹦枪米拥溃骸盀槭裁??”彩屏道:“說也話長。你見了姑娘只怕他便和你說了?!毕Т涸缫崖犚?,急忙坐起來說:“你們兩個人好???見我們家事差了,便不來了。”那姑子道:“阿彌陀佛!有也是施主,沒也是施主,別說我們是本家庵里的,受過老太太多少恩惠呢。如今老太太的事,太太奶奶們都見了,只沒有見姑娘,心里惦記,今兒是特特的來瞧姑娘來的?!毕Т罕銌柶鹚骡值墓米觼恚枪米拥溃骸八麄冣掷雉[了些事,如今門上也不肯常放進(jìn)來了。”便問惜春道:“前兒聽見說櫳翠庵的妙師父怎么跟了人去了?”惜春道:“那里的話!說這個話的人隄防著割舌頭。人家遭了強(qiáng)盜搶去,怎么還說這樣的壞話。”那姑子道:“妙師父的為人怪僻,只怕是假惺惺罷。在姑娘面前我們也不好說的。那里像我們這些粗夯人,只知道諷經(jīng)念佛,給人家懺悔,也為著自己修個善果?!毕Т旱溃骸霸趺礃泳褪巧乒??”那姑子道:“除了咱們家這樣善德人家兒不怕,若是別人家,那些誥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輩子的榮華。到了苦難來了,可就救不得了。只有個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,遇見人家有苦難的就慈心發(fā)動,設(shè)法兒救濟(jì)。為什么如今都說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呢。我們修了行的人,雖說比夫人小姐們苦多著呢,只是沒有險難的了。雖不能成佛作祖,修修來世或者轉(zhuǎn)個男身,自己也就好了。不像如今脫生了個女人胎子,什么委屈煩難都說不出來。姑娘你還不知道呢,要是人家姑娘們出了門子,這一輩子跟著人是更沒法兒的。若說修行,也只要修得真。那妙師父自為才情比我們強(qiáng),他就嫌我們這些人俗,豈知俗的才能得善緣呢。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。”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話說得合在機(jī)上,也顧不得丫頭們在這里,便將尤氏待他怎樣,前兒看家的事說了一遍。并將頭發(fā)指給他瞧道:“你打諒我是什么沒主意戀火坑的人么?早有這樣的心,只是想不出道兒來?!蹦枪米勇犃?,假作驚慌道:“姑娘再別說這個話!珍大奶奶聽見還要罵殺我們,攆出庵去呢!姑娘這樣人品,這樣人家,將來配個好姑爺,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?!毕Т翰坏日f完,便紅了臉說:“珍大奶奶攆得你,我就攆不得么?”那姑子知是真心,便索性激他一激,說道:“姑娘別怪我們說錯了話,太太奶奶們那里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?那時鬧出沒意思來倒不好。我們倒是為姑娘的話?!毕Т旱溃骸斑@也瞧罷咧?!辈势恋嚷犨@話頭不好,便使個眼色兒給姑子叫他去。那姑子會意,本來心里也害怕,不敢挑逗,便告辭出去。惜春也不留他,便冷笑道:“打諒天下就是你們一個地藏庵么!”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。
彩屏見事不妥,恐擔(dān)不是,悄悄的去告訴了尤氏說:“四姑娘絞頭發(fā)的念頭還沒有息呢。他這幾天不是病,竟是怨命。奶奶隄防些,別鬧出事來,那會子歸罪我們身上。”尤氏道:“他那里是為要出家,他為的是大爺不在家,安心和我過不去,也只好由他罷了?!辈势恋葲]法,也只好常常勸解。豈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飯,只想絞頭發(fā)。彩屏等吃不住,只得到各處告訴。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勸了好幾次,怎奈惜春執(zhí)迷不解。
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訴賈政,只聽外頭傳進(jìn)來說:“甄家的太太帶了他們家的寶玉來了?!北娙思泵映?,便在王夫人處坐下。眾人行禮,敘些溫寒,不必細(xì)述。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寶玉與自己的寶玉無二,要請甄寶玉一見。傳話出去,回來說道:“甄少爺在外書房同老爺說話,說的投了機(jī)了,打發(fā)人來請我們二爺三爺,還叫蘭哥兒,在外頭吃飯。吃了飯進(jìn)來?!闭f畢,里頭也便擺飯。不題。
且說賈政見甄寶玉相貌果與寶玉一樣,試探他的文才,竟應(yīng)對如流,甚是心敬,故叫寶玉等三人出來警勵他們。再者倒底叫寶玉來比一比。寶玉聽命,穿了素服,帶了兄弟侄兒出來,見了甄寶玉,竟是舊相識一般。那甄寶玉也像那里見過的,兩人行了禮,然后賈環(huán)賈蘭相見。本來賈政席地而坐,要讓甄寶玉在椅子上坐。甄寶玉因是晚輩,不敢上坐,就在地下鋪了褥子坐下。如今寶玉等出來,又不能同賈政一處坐著,為甄寶玉又是晚一輩,又不好叫寶玉等站著。賈政知是不便,站著又說了幾句話,叫人擺飯,說:“我失陪,叫小兒輩陪著,大家說說話兒,好叫他們領(lǐng)領(lǐng)大教?!闭鐚氂襁d謝道:“老伯大人請便。侄兒正欲領(lǐng)世兄們的教呢。”賈政回復(fù)了幾句,便自往內(nèi)書房去。那甄寶玉反要送出來,賈政攔住。寶玉等先搶了一步出了書房門檻,站立著看賈政進(jìn)去,然后進(jìn)來讓甄寶玉坐下。彼此套敘了一回,諸如久慕竭想的話,也不必細(xì)述。
且說賈寶玉見了甄寶玉,想到夢中之景,并且素知甄寶玉為人必是和他同心,以為得了知己。因初次見面,不便造次。且又賈環(huán)賈蘭在坐,只有極力夸贊說:“久仰芳名,無由親炙。今日見面,真是謫仙一流的人物?!蹦钦鐚氂袼貋硪仓Z寶玉的為人,今日一見,果然不差,“只是可與我共學(xué),不可與你適道,他既和我同名同貌,也是三生石上的舊精魂了。既我略知了些道理,怎么不和他講講。但是初見,尚不知他的心與我同不同,只好緩緩的來?!北愕溃骸笆佬值牟琶?,弟所素知的,在世兄是數(shù)萬人的里頭選出來最清最雅的,在弟是庸庸碌碌一等愚人,忝附同名,殊覺玷辱了這兩個字。”賈寶玉聽了,心想:“這個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樣的。但是你我都是男人,不比那女孩兒們清潔,怎么他拿我當(dāng)作女孩兒看待起來?”便道:“世兄謬贊,實不敢當(dāng)。弟是至濁至愚,只不過一塊頑石耳,何敢比世兄品望高清,實稱此兩字。”甄寶玉道:“弟少時不知分量,自謂尚可琢磨。豈知家遭消索,數(shù)年來更比瓦礫猶殘,雖不敢說歷盡甘苦,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領(lǐng)悟了好些。世兄是錦衣玉食,無不遂心的,必是文章經(jīng)濟(jì)高出人上,所以老伯鐘愛,將為席上之珍。弟所以才說尊名方稱?!辟Z寶玉聽這話頭又近了祿蠹的舊套,想話回答。賈環(huán)見未與他說話,心中早不自在。倒是賈蘭聽了這話甚覺合意,便說道:“世叔所言固是太謙,若論到文章經(jīng)濟(jì),實在從歷練中出來的,方為真才實學(xué)。在小侄年幼,雖不知文章為何物,然將讀過的細(xì)味起來,那膏粱文繡比著令聞廣譽(yù),真是不啻百倍的了?!闭鐚氂裎醇按鹧裕Z寶玉聽了蘭兒的話心里越發(fā)不合,想道:“這孩子從幾時也學(xué)了這一派酸論。”便說道:“弟聞得世兄也詆盡流俗,性情中另有一番見解。今日弟幸會芝范,想欲領(lǐng)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,從此可以凈洗俗腸,重開眼界,不意視弟為蠢物,所以將世路的話來酬應(yīng)。”甄寶玉聽說,心里曉得“他知我少年的性情,所以疑我為假。我索性把話說明,或者與我作個知心朋友也是好的?!北阏f道:“世兄高論,固是真切。但弟少時也曾深惡那些舊套陳言,只是一年長似一年,家君致仕在家,懶于酬應(yīng),委弟接待。后來見過那些大人先生盡都是顯親揚名的人,便是著書立說,無非言忠言孝,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(yè),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時,也不致負(fù)了父親師長養(yǎng)育教誨之恩,所以把少時那一派迂想癡情漸漸的淘汰了些。如今尚欲訪師覓友,教導(dǎo)愚蒙,幸會世兄,定當(dāng)有以教我。適才所言,并非虛意。”賈寶玉愈聽愈不耐煩,又不好冷淡,只得將言語支吾。幸喜里頭傳出話來說:“若是外頭爺們吃了飯,請甄少爺里頭去坐呢。”寶玉聽了,趁勢便邀甄寶玉進(jìn)去。
那甄寶玉依命前行,賈寶玉等陪著來見王夫人。賈寶玉見是甄太太上坐,便先請過了安,賈環(huán)賈蘭也見了。甄寶玉也請了王夫人的安。兩母兩子互相廝認(rèn)。雖是賈寶玉是娶過親的,那甄夫人年紀(jì)已老,又是老親,因見賈寶玉的相貌身材與他兒子一般,不禁親熱起來。王夫人更不用說,拉著甄寶玉問長問短,覺得比自己家的寶玉老成些。回看賈蘭,也是清秀超群的,雖不能像兩個寶玉的形像,也還隨得上。只有賈環(huán)粗夯,未免有偏愛之色。眾人一見兩個寶玉在這里,都來瞧看,說道:“真真奇事,名字同了也罷,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樣的。虧得是我們寶玉穿孝,若是一樣的衣服穿著,一時也認(rèn)不出來?!眱?nèi)中紫鵑一時癡意發(fā)作,便想起黛玉來,心里說道:“可惜林姑娘死了,若不死時,就將那甄寶玉配了他,只怕也是愿意的?!闭胫?,只聽得甄夫人道:“前日聽得我們老爺回來說,我們寶玉年紀(jì)也大了,求這里老爺留心一門親事?!蓖醴蛉苏龕壅鐚氂?,順口便說道:“我也想要與令郎作伐。我家有四個姑娘,那三個都不用說,死的死、嫁的嫁了,還有我們珍大侄兒的妹子,只是年紀(jì)過小幾歲,恐怕難配。倒是我們大媳婦的兩個堂妹子生得人才齊整,二姑娘呢,已經(jīng)許了人家,三姑娘正好與令郎為配。過一天我給令郎作媒,但是他家的家計如今差些?!闭绶蛉说溃骸疤@話又客套了。如今我們家還有什么,只怕人家嫌我們窮罷了?!蓖醴蛉说溃骸艾F(xiàn)今府上復(fù)又出了差,將來不但復(fù)舊,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來。”甄夫人笑著道:“但愿依著太太的話更好。這么著就求太太作個保山?!闭鐚氂衤犓麄冋f起親事,便告辭出來。賈寶玉等只得陪著來到書房,見賈政已在那里,復(fù)又立談幾句。聽見甄家的人來回甄寶玉道:“太太要走了,請爺回去罷?!庇谑钦鐚氂窀孓o出來。賈政命寶玉環(huán)蘭相送。不題。
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甄寶玉之父,知道甄寶玉來京,朝夕盼望。今兒見面原想得一知己,豈知談了半天,竟有些冰炭不投。悶悶的回到自己房中,也不言,也不笑,只管發(fā)怔。寶釵便問:“那甄寶玉果然像你么?”寶玉道:“相貌倒還是一樣的。只是言談間看起來并不知道什么,不過也是個祿蠹?!睂氣O道:“你又編派人家了。怎么就見得也是個祿蠹呢?”寶玉道:“他說了半天,并沒個明心見性之談,不過說些什么文章經(jīng)濟(jì),又說什么為忠為孝,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么!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。我想來,有了他,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?!睂氣O見他又發(fā)呆話,便說道:“你真真說出句話來叫人發(fā)笑,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。況且人家這話是正理,做了一個男人原該要立身揚名的,誰像你一味的柔情私意。不說自己沒有剛烈,倒說人家是祿蠹?!睂氂癖韭犃苏鐚氂竦脑捝醪荒蜔?,又被寶釵搶白了一場,心中更加不樂,悶悶昏昏,不覺將舊病又勾起來了,并不言語,只是傻笑。寶釵不知,只道是“我的話錯了,他所以冷笑”,也不理他。豈知那日便有些發(fā)呆,襲人等慪他也不言語。過了一夜,次日起來只是發(fā)呆,竟有前番病的樣子。
一日,王夫人因為惜春定要絞發(fā)出家,尤氏不能攔阻,看著惜春的樣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盡的,雖然晝夜著人看著,終非常事,便告訴了賈政。賈政嘆氣跺腳,只說:“東府里不知干了什么,鬧到如此地位?!苯辛速Z蓉來說了一頓,叫他去和他母親說,認(rèn)真勸解勸解?!叭羰潜匾@樣,就不是我們家的姑娘了?!必M知尤氏不勸還好,一勸了更要尋死,說:“做了女孩兒終不能在家一輩子的,若像二姐姐一樣,老爺太太們倒要煩心,況且死了。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,放我出了家,干干凈凈的一輩子,就是疼我了。況且我又不出門,就是櫳翠庵,原是咱們家的基趾,我就在那里修行。我有什么,你們也照應(yīng)得著。現(xiàn)在妙玉的當(dāng)家的在那里。你們依我呢,我就算得了命了;若不依我呢,我也沒法,只有死就完了。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,那時哥哥回來我和他說,并不是你們逼著我的。若說我死了,未免哥哥回來倒說你們不容我?!庇仁媳九c惜春不合,聽他的話也似乎有理,只得去回王夫人。
王夫人已到寶釵那里,見寶玉神魂失所,心下著忙,便說襲人道:“你們忒不留神,二爺犯了病也不來回我。”襲人道:“二爺?shù)牟≡瓉硎浅S械?,一時好,一時不好。天天到太太那里仍舊請安去,原是好好兒的,今兒才發(fā)糊涂些。二奶奶正要來回太太,恐防太太說我們大驚小怪?!睂氂衤犚娡醴蛉苏f他們,心里一時明白,恐他們受委屈,便說道:“太太放心,我沒什么病,只是心里覺著有些悶悶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是有這病根子,早說了好請大夫瞧瞧,吃兩劑藥好了不好!若再鬧到頭里丟了玉的時候似的,就費事了?!睂氂竦溃骸疤环判谋憬袀€人來瞧瞧,我就吃藥?!蓖醴蛉吮憬醒绢^傳話出來請大夫。這一個心思都在寶玉身上,便將惜春的事忘了。遲了一回,大夫看了,服藥。王夫人回去。
過了幾天,寶玉更糊涂了,甚至于飯食不進(jìn),大家著急起來。恰又忙著脫孝,家中無人,又叫了賈蕓來照應(yīng)大夫。賈璉家下無人,請了王仁來在外幫著料理。那巧姐兒是日夜哭母,也是病了。所以榮府中又鬧得馬仰人翻。
一日又當(dāng)脫孝來家,王夫人親身又看寶玉,見寶玉人事不醒,急得眾人手足無措。一面哭著,一面告訴賈政說:“大夫回了,不肯下藥,只好預(yù)備后事?!辟Z政嘆氣連連,只得親自看視,見其光景果然不好,便又叫賈璉辦去。賈璉不敢違拗,只得叫人料理。手頭又短,正在為難,只見一個人跑進(jìn)來說:“二爺,不好了,又有饑荒來了?!辟Z璉不知何事,這一唬非同小可,瞪著眼說道:“什么事?”那小廝道:“門上來了一個和尚,手里拿著二爺?shù)倪@塊丟的玉,說要一萬賞銀?!辟Z璉照臉啐道:“我打量什么事,這樣慌張。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么!就是真的,現(xiàn)在人要死了,要這玉做什么!”小廝道:“奴才也說了,那和尚說給他銀子就好了。”又聽著外頭嚷進(jìn)來說:“這和尚撒野,各自跑進(jìn)來了,眾人攔他攔不住。”賈璉道:“那里有這樣怪事,你們還不快打出去呢?!闭[著,賈政聽見了,也沒了主意了。里頭又哭出來說:“寶二爺不好了!”賈政益發(fā)著急。只見那和尚嚷道:“要命拿銀子來!”賈政忽然想起,頭里寶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,這會子和尚來,或者有救星。但是這玉倘或是真,他要起銀子來怎么樣呢?想了一想,姑且不管他,果真人好了再說。
賈政叫人去請,那和尚已進(jìn)來了,也不施禮,也不答話,便往里就跑。賈璉拉著道:“里頭都是內(nèi)眷,你這野東西混跑什么!”那和尚道:“遲了就不能救了。”賈璉急得一面走一面亂嚷道:“里頭的人不要哭了,和尚進(jìn)來了?!蓖醴蛉说戎活欀蓿抢锢頃?。賈璉走近來又嚷,王夫人等回過頭來,見一個長大的和尚,唬了一跳,躲避不及。那和尚直走到寶玉炕前,寶釵避過一邊,襲人見王夫人站著,不敢走開。只見那和尚道:“施主們,我是送玉來的。”說著,把那塊玉擎著道:“快把銀子拿出來,我好救他?!蓖醴蛉说润@惶無措,也不擇真假,便說道:“若是救活了人,銀子是有的?!蹦呛蜕行Φ溃骸澳脕??!蓖醴蛉说溃骸澳惴判?,橫豎折變的出來?!焙蜕泄笮?,手拿著玉在寶玉耳邊叫道:“寶玉,寶玉,你的寶玉回來了?!闭f了這一句,王夫人等見寶玉把眼一睜。襲人說道:“好了?!敝灰妼氂癖銌柕溃骸霸谀抢锬兀俊蹦呛蜕邪延襁f給他手里。寶玉先前緊緊的攥著,后來慢慢的得過手來,放在自己眼前細(xì)細(xì)的一看說:“噯呀,久違了!”里外眾人都喜歡的念佛,連寶釵也顧不得有和尚了。賈璉也走過來一看,果見寶玉回過來了,心里一喜,疾忙躲出去了。
那和尚也不言語,趕來拉著賈璉就跑。賈璉只得跟著到了前頭,趕著告訴賈政。賈政聽了喜歡,即找和尚施禮叩謝。和尚還了禮坐下。賈璉心下狐疑:“必是要了銀子才走。”賈政細(xì)看那和尚,又非前次見的,便問:“寶剎何方?法師大號?這玉是那里得的?怎么小兒一見便會活過來呢?”那和尚微微笑道:“我也不知道,只要拿一萬銀子來就完了。”賈政見這和尚粗魯,也不敢得罪,便說:“有。”和尚道:“有便快拿來罷,我要走了。”賈政道:“略請少坐,待我進(jìn)內(nèi)瞧瞧?!焙蜕械溃骸澳闳タ斐鰜聿藕谩!?
賈政果然進(jìn)去,也不及告訴便走到寶玉炕前。寶玉見是父親來,欲要爬起,因身子虛弱起不來。王夫人按著說道:“不要動?!睂氂裥χ眠@玉給賈政瞧道:“寶玉來了。”賈政略略一看,知道此事有些根源,也不細(xì)看,便和王夫人道:“寶玉好過來了。這賞銀怎么樣?”王夫人道:“盡著我所有的折變了給他就是了?!睂氂竦溃骸爸慌逻@和尚不是要銀子的罷?!辟Z政點頭道:“我也看來古怪,但是他口口聲聲的要銀子?!蓖醴蛉说溃骸袄蠣敵鋈ハ瓤盍糁僬f?!辟Z政出來,寶玉便嚷餓了,喝了一碗粥,還說要飯。婆子們果然取了飯來,王夫人還不敢給他吃。寶玉說:“不妨的,我已經(jīng)好了?!北闩乐粤艘煌耄瑵u漸的神氣果然好過來了,便要坐起來。麝月上去輕輕的扶起,因心里喜歡,忘了情說道:“真是寶貝,才看見了一會兒就好了。虧的當(dāng)初沒有砸破?!睂氂衤犃诉@話,神色一變,把玉一撂,身子往后一仰。未知死活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