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六回 瞞消息鳳姐設(shè)奇謀 泄機關(guān)顰兒迷本性
話說賈璉拿了那塊假玉忿忿走出,到了書房。那個人看見賈璉的氣色不好,心里先發(fā)了虛了,連忙站起來迎著。剛要說話,只見賈璉冷笑道:“好大膽,我把你這個混帳東西!這里是什么地方兒,你敢來掉鬼!”回頭便問:“小廝們呢?”外頭轟雷一般幾個小廝齊聲答應(yīng)。賈璉道:“取繩子去捆起他來。等老爺回來問明了,把他送到衙門里去?!北娦P又一齊答應(yīng)“預(yù)備著呢?!弊炖镫m如此,卻不動身。那人先自唬的手足無措,見這般勢派,知道難逃公道,只得跪下給賈璉碰頭,口口聲聲只叫:“老太爺別生氣。是我一時窮極無奈,才想出這個沒臉的營生來。那玉是我借錢做的,我也不敢要了,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兒頑罷。”說畢,又連連磕頭。賈璉啐道:“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!這府里希罕你的那朽不了的浪東西!”正鬧著,只見賴大進來,陪著笑向賈璉道:“二爺別生氣了??克銈€什么東西,饒了他,叫他滾出去罷?!辟Z璉道:“實在可惡。”賴大賈璉作好作歹,眾人在外頭都說道:“糊涂狗攮的,還不給爺和賴大爺磕頭呢??炜斓臐L罷,還等窩心腳呢!”那人趕忙磕了兩個頭,抱頭鼠竄而去。從此街上鬧動了“賈寶玉弄出‘假寶玉’來。
且說賈政那日拜客回來,眾人因為燈節(jié)底下,恐怕賈政生氣,已過去的事了,便也都不肯回。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時,近日寶玉又病著,雖有舊例家宴,大家無興,也無有可記之事。到了正月十七日,王夫人正盼王子騰來京,只見鳳姐進來回說“今日二爺在外聽得有人傳說,我們家大老爺趕著進京,離城只二百多里地,在路上沒了。太太聽見了沒有?”王夫人吃驚道:“我沒有聽見,老爺昨晚也沒有說起,到底在那里聽見的?”鳳姐道:“說是在樞密張老爺家聽見的?!蓖醴蛉苏税胩?,那眼淚早流下來了,因拭淚說道:“回來再叫璉兒索性打聽明白了來告訴我?!兵P姐答應(yīng)去了。王夫人不免暗里落淚,悲女哭弟,又為寶玉耽憂。如此連三接二,都是不隨意的事,那里擱得住,便有些心口疼痛起來。又加賈璉打聽明白了來說道:“舅太爺是趕路勞乏,偶然感冒風寒,到了十里屯地方,延醫(yī)調(diào)治。無奈這個地方?jīng)]有名醫(yī),誤用了藥,一劑就死了。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里沒有?”王夫人聽了,一陣心酸,便心口疼得坐不住,叫彩云等扶了上炕,還紥掙著叫賈璉去回了賈政,“即速收拾行裝迎到那里,幫著料理完畢,既刻回來告訴我們。好叫你媳婦兒放心?!辟Z璉不敢違拗,只得辭了賈政起身。賈政早已知道,心里很不受用;又知寶玉失玉以后神志惛憒,醫(yī)藥無效;又值王夫人心疼。那年正值京察,工部將賈政保列一等。二月,吏部帶領(lǐng)引見?;噬夏钯Z政勤儉謹慎,即放了江西糧道。即日謝恩,已奏明起程日期。雖有眾親朋賀喜,賈政也無心應(yīng)酬,只念家中人口不寧,又不敢耽延在家。正在無計可施,只聽見賈母那邊叫“請老爺?!?
賈政即忙進去,看見王夫人帶著病也在那里。便向賈母請了安。賈母叫他坐下,便說:“你不日就要赴任,我有多少話與你說,不知你聽不聽?”說著,掉下淚來。賈政忙站起來說道:“老太太有話只管吩咐,兒子怎敢不遵命呢?!辟Z母咽哽著說道:“我今年八十一歲的人了,你又要做外任去,偏有你大哥在家,你又不能告親老。你這一去了,我所疼的只有寶玉,偏偏的又病得糊涂,還不知道怎么樣呢。我昨日叫賴升媳婦出去叫人給寶玉算算命,這先生算得好靈,說要娶了金命的人幫扶他,必要沖沖喜才好,不然只怕保不住。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話,所以教你來商量。你的媳婦也在這里。你們兩個也商量商量,還是要寶玉好呢,還是隨他去呢?”賈政陪笑說道:“老太太當初疼兒子這么疼的,難道做兒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兒子不成么。只為寶玉不上進,所以時常恨他,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的意思。老太太既要給他成家,這也是該當?shù)?,豈有逆著老太太不疼他的理。如今寶玉病著,兒子也是不放心。因老太太不叫他見我,所以兒子也不敢言語。我到底瞧瞧寶玉是個什么病。”王夫人見賈政說著也有些眼圈兒紅,知道心里是疼的,便叫襲人扶了寶玉來。寶玉見了他父親,襲人叫他請安,他便請了個安。賈政見他臉面很瘦,目光無神,大有瘋傻之狀,便叫人扶了進去,便想到:“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,如今又放外任,不知道幾年回來。倘或這孩子果然不好,一則年老無嗣,雖說有孫子,到底隔了一層;二則老太太最疼的是寶玉,若有差錯,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?!鼻魄仆醴蛉耍话蹨I,又想到他身上,復(fù)站起來說:“老太太這么大年紀,想法兒疼孫子,做兒子的還敢違拗?老太太主意該怎么便怎么就是了。但只姨太太那邊不知說明白了沒有?”王夫人便道:“姨太太是早應(yīng)了的。只為蟠兒的事沒有結(jié)案,所以這些時總沒提起。”賈政又道:“這就是第一層的難處。他哥哥在監(jiān)里,妹子怎么出嫁。況且貴妃的事雖不禁婚嫁,寶玉應(yīng)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個月的功服,此時也難娶親。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經(jīng)奏明,不敢耽擱,這幾天怎么辦呢?”賈母想了一想:“說的果然不錯。若是等這幾件事過去,他父親又走了。倘或這病一天重似一天,怎么好?只可越些禮辦了才好?!毕攵ㄖ饕?,便說道:“你若給他辦呢,我自然有個道理,包管都礙不著。姨太太那邊我和你媳婦親自過去求他。蟠兒那里我央蝌兒去告訴他,說是要救寶玉的命,諸事將就,自然應(yīng)的。若說服里娶親,當真使不得。況且寶玉病著,也不可教他成親,不過是沖沖喜,我們兩家愿意,孩子們又有金玉的道理,婚是不用合的了。即挑了好日子,按著咱們家分兒過了禮。趕著挑個娶親日子,一概鼓樂不用,倒按宮里的樣子,用十二對提燈,一乘八人轎子抬了來,照南邊規(guī)矩拜了堂,一樣坐床撒帳,可不是算娶了親了么。寶丫頭心地明白,是不用慮的。內(nèi)中又有襲人,也還是個妥妥當當?shù)暮⒆印T儆袀€明白人常勸他更好。他又和寶丫頭合的來。再者姨太太曾說,寶丫頭的金鎖也有個和尚說過,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,焉知寶丫頭過來,不因金鎖倒招出他那塊玉來,也定不得。從此一天好似一天,豈不是大家的造化。這會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,鋪排起來。這屋子是要你派的。一概親友不請,也不排筵席,待寶玉好了,過了功服,然后再擺席請人。這么著都趕的上。你也看見了他們小兩口的事,也好放心的去?!辟Z政聽了,原不愿意,只是賈母做主,不敢違命,勉強陪笑說道:“老太太想的極是,也很妥當。只是要吩咐家下眾人,不許吵嚷得里外皆知,這要耽不是的。姨太太那邊,只怕不肯;若是果真應(yīng)了,也只好按著老太太的主意辦去?!辟Z母道:“姨太太那里有我呢。你去吧?!辟Z政答應(yīng)出來,心中好不自在。因赴任事多,部里領(lǐng)憑,親友們薦人,種種應(yīng)酬不絕,竟把寶玉的事,聽憑賈母交與王夫人鳳姐兒了。惟將榮禧堂后身王夫人內(nèi)屋旁邊一大跨所二十余間房屋指與寶玉,余者一概不管。賈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訴他去,賈政只說很好,此是后話。
且說寶玉見過賈政,襲人扶回里間炕上。因賈政在外,無人敢與寶玉說話,寶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。賈母與賈政所說的話,寶玉一句也沒有聽見。襲人等卻靜靜兒的聽得明白。頭里雖也聽得些風聲,到底影響,只不見寶釵過來,卻也有些信真。今日聽了這些話,心里方才水落歸漕,倒也喜歡。心里想道:“果然上頭的眼力不錯,這才配得是。我也造化。若他來了,我可以卸了好些擔子。但是這一位的心理只有一個林姑娘,幸虧他沒有聽見,若知道了,又不知要鬧到什么分兒了?!币u人想到這里,轉(zhuǎn)喜為悲,心想:“這件事怎么好?老太太、太太那里知道他們心里的事。一時高興說給他知道,原想要他病好。若是他仍似前的心事,初見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;況且那年夏天在園里把我當作林姑娘,說了好些私心話;后來因為紫鵑說了句頑話兒,便哭得死去活來。若是如今和他說要娶寶姑娘,竟把林姑娘撂開,除非是他人事不知還可,若稍明白些,只怕不但不能沖喜,竟是催命了!我再不把話說明,那不是一害三個人了么。”襲人想定主意,待等賈政出去,叫秋紋照看著寶玉,便從里間出來,走到王夫人身旁,悄悄的請了王夫人到賈母后身屋里去說話。賈母只道是寶玉有話,也不理會,還在那里打算怎么過禮,怎么娶親。
那襲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后間,便跪下哭了。王夫人不知何意,把手拉著他說:“好端端的,這是怎么說?有什么委屈起來說。”襲人道:“這話奴才是不該說的,這會子因為沒有法兒了?!蓖醴蛉说溃骸澳懵f?!币u人道:“寶玉的親事老太太、太太已定了寶姑娘了,自然是極好的一件事。只是奴才想著,太太看去寶玉和寶姑娘好,還是和林姑娘好呢?”王夫人道:“他兩個因從小兒在一處,所以寶玉和林姑娘又好些?!币u人道:“不是好些。”便將寶玉素與黛玉這些光景一一的說了,還說:“這些事都是太太親眼見的。獨是夏天的話我從沒敢和別人說?!蓖醴蛉死u人道:“我看外面兒已瞧出幾分來了。你今兒一說,更加是了。但是剛才老爺說的話想必都聽見了,你看他的神情兒怎么樣?”襲人道:“如今寶玉若有人和他說話他就笑,沒人和他說話他就睡。所以頭里的話卻倒都沒聽見?!蓖醴蛉说溃骸暗故沁@件事叫人怎么樣呢?”襲人道:“奴才說是說了,還得太太告訴老太太,想個萬全的主意才好?!蓖醴蛉吮愕溃骸凹冗@么著,你去干你的,這時候滿屋子的人,暫且不用提起,等我瞅空兒回明老太太,再作道理?!闭f著,仍到賈母跟前。
賈母正在那里和鳳姐兒商議,見王夫人進來,便問道:“襲人丫頭說什么?這么鬼鬼祟祟的?!蓖醴蛉顺脝?,便將寶玉的心事,細細回明賈母。賈母聽了,半日沒言語。王夫人和鳳姐也都不再說了。只見賈母嘆道:“別的事都好說。林丫頭倒沒有什么;若寶玉真是這樣,這可叫人作了難了?!敝灰婙P姐想了一想,因說道:“難倒不難,只是我想了個主意,不知姑媽肯不肯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有主意只管說給老太太聽,大家娘兒們商量著辦罷了?!兵P姐道:“依我想,這件事只有一個掉包兒的法子?!辟Z母道:“怎么掉包兒?”鳳姐道:“如今不管寶兄弟明白不明白,大家吵嚷起來,說是老爺做主,將林姑娘配了他了。瞧他的神情兒怎么樣。要是他全不管,這個包兒也就不用掉了。若是他有些喜歡的意思,這事卻要大費周折呢?!蓖醴蛉说溃骸熬退闼矚g,你怎么樣辦法呢?”鳳姐走到王夫人耳邊,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。王夫人點了幾點頭兒,笑了一笑說道:“也罷了?!辟Z母便問道:“你娘兒兩個搗鬼,到底告訴我是怎么著呀?”鳳姐恐賈母不懂,露泄機關(guān),便也向耳邊輕輕的告訴了一遍。賈母果真一時不懂,鳳姐笑著又說了幾句。賈母笑道:“這么著也好,可就只忒苦了寶丫頭了。倘或吵嚷出來,林丫頭又怎么樣呢?”鳳姐道:“這個話原只說給寶玉聽,外頭一概不許提起,有誰知道呢?!?
正說間,丫頭傳進話來說:“璉二爺回來了。”王夫人恐賈母問及,使個眼色與鳳姐。鳳姐便迎著賈璉努了個嘴兒,同到王夫人屋里等著去了。一回兒王夫人進來,已見鳳姐哭的兩眼通紅。賈璉請了安,將到十里屯料理王子騰的喪事的話說了一遍,便說:“有恩旨賞了內(nèi)閣的職銜,謚了文勤公,命本宗扶柩回籍,著沿途地方官員照料。昨日起身,連家眷回南去了。舅太太叫我回來請安問好,說如今想不到不能進京,有多少話不能說。聽見我大舅子要進京,若是路上遇見了,便叫他來到咱們這里細細的說?!蓖醴蛉寺牣叄浔醋圆槐匮?。鳳姐勸慰了一番,“請?zhí)孕恍砩蟻碓偕塘繉氂竦氖铝T?!闭f畢,同了賈璉回到自己房中,告訴了賈璉,叫他派人收拾新房。不題。
一日,黛玉早飯后帶著紫鵑到賈母這邊來,一則請安,二則也為自己散散悶。出了瀟湘館,走了幾步,忽然想起忘了手絹子來,因叫紫鵑回去取來,自己卻慢慢的走著等他。剛走到沁芳橋那邊山石背后,當日同寶玉葬花之處,忽聽一個人嗚嗚咽咽在那里哭。黛玉煞住腳聽時,又聽不出是誰的聲音,也聽不出哭著叨叨的是些什么話。心里甚是疑惑,便慢慢的走去。及到了跟前,卻見一個濃眉大眼的丫頭在那里哭呢。黛玉未見他時,還只疑府里這些大丫頭有什么說不出的心事,所以來這里發(fā)泄發(fā)泄;及至見了這個丫頭,卻又好笑,因想到:這種蠢貨有什么情種,自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頭受了大女孩子的氣了。細瞧了一瞧,卻不認得。那丫頭見黛玉來了,便也不敢再哭,站起來拭眼淚。黛玉問道:“你好好的為什么在這里傷心?”那丫頭聽了這話,又流淚道:“林姑娘你評評這個理。他們說話我又不知道,我就說錯了一句話,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?!摈煊衤犃?,不懂他說的是什么,因笑問道:“你姐姐是那一個?”那丫頭道:“就是珍珠姐姐?!摈煊衤犃耍胖浪琴Z母屋里的,因又問:“你叫什么?”那丫頭道:“我叫傻大姐兒?!摈煊裥α艘恍Γ謫枺骸澳憬憬銥槭裁创蚰??你說錯了什么話了?”那丫頭道:“為什么呢,就是為我們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情?!摈煊衤犃诉@一句,如同一個疾雷,心頭亂跳。略定了定神,便叫了這丫頭“你跟了我這里來?!蹦茄绢^跟著黛玉到那畸角兒上葬桃花的去處,那里背靜。黛玉因問道:“寶二爺娶寶姑娘,他為什么打你呢?”傻大姐道:“我們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,因為我們老爺要起身,說就趕著往姨太太商量把寶姑娘娶過來罷。頭一宗,給寶二爺沖什么喜,第二宗--”說到這里,又瞅著黛玉笑了一笑,才說道:“趕著辦了,還要給林姑娘說婆婆家呢。”黛玉已經(jīng)聽呆了。這丫頭只管說道:“我又不知道他們怎么商量的,不叫人吵嚷,怕寶姑娘聽見害臊。我白和寶二爺屋里的襲人姐姐說了一句:‘咱們明兒更熱鬧了,又是寶姑娘,又是寶二奶奶,這可怎么叫呢!’林姑娘你說我這話害著珍珠姐姐什么了嗎,他走過來就打了我一個嘴巴,說我混說,不遵上頭的話,要攆出我去。我知道上頭為什么不叫言語呢,你們又沒告訴我,就打我?!闭f著,又哭起來。
那黛玉此時心里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,甜苦酸咸,竟說不上什么味兒來了。停了一會兒,顫巍巍的說道:“你別混說了。你再混說,叫人聽見又要打你了。你去罷?!闭f著,自己移身要回瀟湘館去。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,兩只腳卻像踩著棉花一般,早已軟了。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來。走了半天,還沒到沁芳橋畔,原來腳下軟了。走的慢,且又迷迷癡癡,信著腳從那邊繞過來,更添了兩箭地的路。這時剛到沁芳橋畔,卻又不知不覺的順著堤往回里走起來。紫鵑取了絹子來,卻不見黛玉。正在那里看時,只見黛玉顏色雪白,身子恍恍蕩蕩的,眼睛也直直的,在那里東轉(zhuǎn)西轉(zhuǎn)。又見一個丫頭往前頭走了,離的遠,也看不出是那一個來。心中驚疑不定,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:“姑娘怎么又回去?是要往那里去?”黛玉也只模糊聽見,隨口應(yīng)道:“我問問寶玉去!”紫鵑聽了,摸不著頭腦,只得攙著他到賈母這邊來。
黛玉走到賈母門口,心里微覺明晰,回頭看見紫鵑攙著自己,便站住了問道:“你作什么來的?”紫鵑陪笑道:“我找了絹子來了。頭里見姑娘在橋那邊呢,我趕著過來問姑娘,姑娘沒理會。”黛玉笑道:“我打量你來瞧寶二爺來了呢,不然怎么往這里走呢。”紫鵑見他心里迷惑,便知黛玉必是聽見那丫頭什么話了,惟有點頭微笑而已。只是心里怕他見了寶玉,那一個已經(jīng)是瘋瘋傻傻,這一個又這樣恍恍惚惚,一時說出些不大體統(tǒng)的話來,那時如何是好?心里雖如此想,卻也不敢違拗,只得攙他進去。那黛玉卻又奇怪了,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了,也不用紫鵑打簾子,自己掀起簾子進來,卻是寂然無聲。因賈母在屋里歇中覺,丫頭們也有脫滑頑去的,也有打盹兒的,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。倒是襲人聽見簾子響,從屋里出來一看,見是黛玉,便讓道:“姑娘屋里坐罷?!摈煊裥χ溃骸皩毝斣诩颐??”襲人不知底里,剛要答言,只見紫鵑在黛玉身后和他努嘴兒,指著黛玉,又搖搖手兒。襲人不解何意,也不敢言語。黛玉卻也不理會,自己走進房來??匆妼氂裨谀抢镒?,也不起來讓坐,只瞅著嘻嘻的傻笑。黛玉自己坐下,卻也瞅著寶玉笑。兩個人也不問好,也不說話,也無推讓,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。襲人看見這番光景,心里大不得主意,只是沒法兒。忽然聽著黛玉說道:“寶玉,你為什么病了?”寶玉笑道:“我為林姑娘病了?!币u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,連忙用言語來岔。兩個卻又不答言,仍舊傻笑起來。襲人見了這樣,知道黛玉此時心中迷惑不減于寶玉,因悄和紫鵑說道:“姑娘才好了,我叫秋紋妹妹同著你攙回姑娘歇歇去罷?!币蚧仡^向秋紋道:“你和紫鵑姐姐送林姑娘去罷,你可別混說話?!鼻锛y笑著,也不言語,便來同著紫鵑攙起黛玉。
那黛玉也就起來,瞅著寶玉只管笑,只管點頭兒。紫鵑又催道:“姑娘回家去歇歇罷。”黛玉道:“可不是,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?!闭f著,便回身笑著出來了,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,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。紫鵑秋紋后面趕忙跟著走。黛玉出了賈母院門,只管一直走去。紫鵑連忙攙住叫道:“姑娘往這么來?!摈煊袢允切χS了往瀟湘館來。離門口不遠,紫鵑道:“阿彌陀佛,可到了家了!”只這一句話沒說完,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,哇的一聲,一口血直吐出來。未知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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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
話說黛玉到瀟湘館門口,紫鵑說了一句話,更動了心,一時吐出血來,幾乎暈倒。虧了還同著秋紋,兩個人挽扶著黛玉到屋里來。那時秋紋去后,紫鵑雪雁守著,見他漸漸蘇醒過來,問紫鵑道:“你們守著哭什么?”紫鵑見他說話明白,倒放了心了,因說:“姑娘剛才打老太太那邊回來,身上覺著不大好,唬的我們沒了主意,所以哭了?!摈煊裥Φ溃骸拔夷抢锞湍軌蛩滥??!边@一句話沒完,又喘成一處。原來黛玉因今日聽得寶玉寶釵的事情,這本是他數(shù)年的心病,一時急怒,所以迷惑了本性。及至回來吐了這一口血,心中卻漸漸的明白過來,把頭里的事一字也不記得了。這會子見紫鵑哭,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話來,此時反不傷心,惟求速死,以完此債。這里紫鵑雪雁只得守著,想要告訴人去,怕又像上次招得鳳姐兒說他們失驚打怪的。
那知秋紋回去,神情慌遽。正值賈母睡起中覺來,看見這般光景,便問怎么了。秋紋嚇的連忙把剛才的事回了一遍。賈母大驚說:“這還了得!”連忙著人叫了王夫人鳳姐過來,告訴了他婆媳兩個。鳳姐道:“我都囑咐到了,這是什么人走了風呢。這不更是一件難事了嗎。賈母道:“且別管那些,先瞧瞧去是怎么樣了。”說著便起身帶著王夫人鳳姐等過來看視。見黛玉顏色如雪,并無一點血色,神氣昏沉,氣息微細。半日又咳嗽了一陣,丫頭遞了痰盒,吐出都是痰中帶血的。大家都慌了。只見黛玉微微睜眼,看見賈母在他旁邊,便喘吁吁的說道:“老太太,你白疼了我了!”賈母一聞此言,十分難受,便道:“好孩子,你養(yǎng)著罷,不怕的?!摈煊裎⑽⒁恍Γ蜒塾珠]上了。外面丫頭進來回鳳姐道:“大夫來了?!庇谑谴蠹衣员堋M醮蠓蛲Z璉進來,診了脈,說道:“尚不妨事。這是郁氣傷肝,肝不藏血,所以神氣不定。如今要用斂陰止血的藥,方可望好?!蓖醮蠓蛘f完,同著賈璉出去開方取藥去了。
賈母看黛玉神氣不好,便出來告訴鳳姐等道:“我看這孩子的病,不是我咒他,只怕難好。你們也該替他預(yù)備預(yù)備,沖一沖?;蛘吆昧耍M不是大家省心。就是怎么樣,也不至臨時忙亂。咱們家里這兩天正有事呢?!兵P姐兒答應(yīng)了。賈母又問了紫鵑一回,到底不知是那個說的。賈母心里只是納悶,因說:“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頑,好些是有的。如今大了懂的人事,就該要分別些,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,我才心里疼他。若是他心里有別的想頭,成了什么人了呢!我可是白疼了他了。你們說了,我倒有些不放心?!币蚧氐椒恐?,又叫襲人來問。襲人仍將前日回王夫人的話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。賈母道:“我方才看他卻還不至糊涂,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。咱們這種人家,別的事自然沒有的,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。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,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。若是這個病,不但治不好,我也沒心腸了。”鳳姐道:“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張心,橫豎有他二哥哥天天同著大夫瞧看。倒是姑媽那邊的事要緊。今日早起聽見說,房子不差什么就妥當了,竟是老太太、太太到姑媽那邊,我也跟了去,商量商量。就只一件,姑媽家里有寶妹妹在那里,難以說話,不如索性請姑媽晚上過來,咱們一夜都說結(jié)了,就好辦了?!辟Z母王夫人都道:“你說的是。今日晚了,明日飯后咱們娘兒們就過去?!闭f著,賈母用了晚飯。鳳姐同王夫人各自歸房。不提。
且說次日鳳姐吃了早飯過來,便要試試寶玉,走進里間說道:“寶兄弟大喜,老爺已擇了吉日要給你娶親了。你喜歡不喜歡?”寶玉聽了,只管瞅著鳳姐笑,微微的點點頭兒。鳳姐笑道:“給你娶林妹妹過來好不好?”寶玉卻大笑起來。鳳姐看著,也斷不透他是明白是糊涂,因又問道:“老爺說你好了才給你娶林妹妹呢,若還是這么傻,便不給你娶了?!睂氂窈鋈徽溃骸拔也簧?,你才傻呢?!闭f著,便站起來說:“我去瞧瞧林妹妹,叫他放心。”鳳姐忙扶住了,說:“林妹妹早知道了。他如今要做新媳婦了,自然害羞,不肯見你的?!睂氂竦溃骸叭⑦^來他到底是見我不見?”鳳姐又好笑,又著忙,心里想:“襲人的話不差。提了林妹妹,雖說仍舊說些瘋話,卻覺得明白些。若真明白了,將來不是林妹妹,打破了這個燈虎兒,那饑荒才難打呢?!北闳绦φf道:“你好好兒的便見你,若是瘋瘋顛顛的,他就不見你了?!睂氂裾f道:“我有一個心,前兒已交給林妹妹了。他要過來,橫豎給我?guī)?,還放在我肚子里頭?!兵P姐聽著竟是瘋話,便出來看著賈母笑。賈母聽了,又是笑,又是疼,便說道:“我早聽見了。如今且不用理他,叫襲人好好的安慰他。咱們走罷。”
說著王夫人也來。大家到了薛姨媽那里,只說惦記著這邊的事來瞧瞧。薛姨媽感激不盡,說些薛蟠的話。喝了茶,薛姨媽才要人告訴寶釵,鳳姐連忙攔住說:“姑媽不必告訴寶妹妹。”又向薛姨媽陪笑說道:“老太太此來,一則為瞧姑媽,二則也有句要緊的話特請姑媽到那邊商議?!毖σ虌屄犃?,點點頭兒說:“是了。”于是大家又說些閑話便回來了。
當晚薛姨媽果然過來,見過了賈母,到王夫人屋里來,不免說起王子騰來,大家落了一回淚。薛姨媽便問道:“剛才我到老太太那里,寶哥兒出來請安還好好兒的,不過略瘦些,怎么你們說得很利害?”鳳姐便道:“其實也不怎么樣,只是老太太懸心。目今老爺又要起身外任去,不知幾年才來。老太太的意思,頭一件叫老爺看著寶兄弟成了家也放心,二則也給寶兄弟沖沖喜,借大妹妹的金瑣壓壓邪氣,只怕就好了。”薛姨媽心里也愿意,只慮著寶釵委屈,便道:“也使得,只是大家還要從長計較計較才好?!蓖醴蛉吮惆粗P姐的話和薛姨媽說,只說:“姨太太這會子家里沒人,不如把裝奩一概蠲免。明日就打發(fā)蝌兒去告訴蟠兒,一面這里過門,一面給他變法兒撕擄官事?!辈⒉惶釋氂竦男氖?,又說:“姨太太,既作了親,娶過來早早好一天,大家早放一天心?!闭f著,只見賈母差鴛鴦過來候信。薛姨媽雖恐寶釵委屈,然也沒法兒,又見這般光景,只得滿口應(yīng)承。鴛鴦回去回了賈母。賈母也甚喜歡,又叫鴛鴦過來求薛姨媽和寶釵說明原故,不叫他受委屈。薛姨媽也答應(yīng)了。便議定鳳姐夫婦作媒人。大家散了。王夫人姊妹不免又敘了半夜話兒。
次日,薛姨媽回家將這邊的話細細的告訴了寶釵,還說:“我已經(jīng)應(yīng)承了。”寶釵始則低頭不語,后來便自垂淚。薛姨媽用好言勸慰解釋了好些話。寶釵自回房內(nèi),寶琴隨去解悶。薛姨媽才告訴了薛蝌,叫他明日起身,“一則打聽審詳?shù)氖拢t告訴你哥哥一個信兒,你即便回來?!?
薛蝌去了四日,便回來回復(fù)薛姨媽道:“哥哥的事上司已經(jīng)準了誤殺,一過堂就要題本了,叫咱們預(yù)備贖罪的銀子。妹妹的事,說‘媽媽做主很好的,趕著辦又省了好些銀子,叫媽媽不用等我,該怎么著就怎么辦罷?!把σ虌屄犃耍粍t薛蟠可以回家,二則完了寶釵的事,心里安放了好些。便是看著寶釵心里好像不愿意似的,“雖是這樣,他是女兒家,素來也孝順守禮的人,知我應(yīng)了,他也沒得說的。”便叫薛蝌:“辦泥金庚帖,填上八字,即叫人送到璉二爺那邊去。還問了過禮的日子來,你好預(yù)備。本來咱們不驚動親友,哥哥的朋友是你說的‘都是混帳人’,親戚呢,就是賈王兩家,如今賈家是男家,王家無人在京里。史姑娘放定的事,他家沒有請咱們,咱們也不用通知。倒是把張德輝請了來,托他照料些,他上幾歲年紀的人,到底懂事?!毖︱蝾I(lǐng)命,叫人送帖過去。
次日賈璉過來,見了薛姨媽,請了安,便說:“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,今日過來回姨太太,就是明日過禮罷。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飭就是了?!闭f著,捧過通書來。薛姨媽也謙遜了幾句,點頭應(yīng)允。賈璉趕著回去回明賈政。賈政便道:“你回老太太說,既不叫親友們知道,諸事寧可簡便些。若是東西上,請老太太瞧了就是了,不必告訴我?!辟Z璉答應(yīng),進內(nèi)將話回明賈母。
這里王夫人叫了鳳姐命人將過禮的物件都送與賈母過目,并叫襲人告訴寶玉。那寶玉又嘻嘻的笑道:“這里送到園里,回來園里又送到這里。咱們的人送,咱們的人收,何苦來呢。”賈母王夫人聽了,都喜歡道:“說他糊涂,他今日怎么這么明白呢?!兵x鴦等忍不住好笑,只得上來一件一件的點明給賈母瞧,說:“這是金項圈,這是金珠首飾,共八十件。這是妝蟒四十匹。這是各色綢緞一百二十匹。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。外面也沒有預(yù)備羊酒,這是折羊酒的銀子?!辟Z母看了都說“好”,輕輕的與鳳姐說道:“你去告訴姨太太,說:不是虛禮,求姨太太等蟠兒出來慢慢的叫人給他妹妹做來就是了。那好日子的被褥還是咱們這里代辦了罷?!兵P姐答應(yīng)了,出來叫賈璉先過去,又叫周瑞旺兒等,吩咐他們:“不必走大門,只從園里從前開的便門內(nèi)送去,我也就過去。這門離瀟湘館還遠,倘別處的人見了,囑咐他們不用在瀟湘館里提起?!北娙舜饝?yīng)著送禮而去。寶玉認以為真,心里大樂,精神便覺得好些,只是語言總有些瘋傻。那過禮的回來都不提名說姓,因此上下人等雖都知道,只因鳳姐吩咐,都不敢走漏風聲。
且說黛玉雖然服藥,這病日重一日。紫鵑等在旁苦勸,說道:“事情到了這個分兒,不得不說了。姑娘的心事,我們也都知道。至于意外之事是再沒有的。姑娘不信,只拿寶玉的身子說起,這樣大病,怎么做得親呢。姑娘別聽瞎話,自己安心保重才好?!摈煊裎⑿σ恍?,也不答言,又咳嗽數(shù)聲,吐出好些血來。紫鵑等看去,只有一息奄奄,明知勸不過來,惟有守著流淚,天天三四趟去告訴賈母。鴛鴦測度賈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,所以不常去回。況賈母這幾日的心都在寶釵寶玉身上,不見黛玉的信兒也不大提起,只請?zhí)t(yī)調(diào)治罷了。
黛玉向來病著,自賈母起,直到姊妹們的下人,常來問候。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,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,睜開眼,只有紫鵑一人。自料萬無生理,因紥掙著向紫鵑說道:“妹妹,你是我最知心的,雖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這幾年,我拿你就當我的親妹妹。”說到這里,氣又接不上來。紫鵑聽了,一陣心酸,早哭得說不出話來。遲了半日,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說道:“紫鵑妹妹,我躺著不受用,你扶起我來靠著坐坐才好?!弊嚣N道:“姑娘的身上不大好,起來又要抖摟著了?!摈煊衤犃?,閉上眼不言語了。一時又要起來。紫鵑沒法,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,兩邊用軟枕靠住,自己卻倚在旁邊。
黛玉那里坐得住,下身自覺硌的疼,狠命的撐著,叫過雪雁來道:“我的詩本子?!闭f著又喘。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詩稿,因找來送到黛玉跟前。黛玉點點頭兒,又抬眼看那箱子。雪雁不解,只是發(fā)怔。黛玉氣的兩眼直瞪,又咳嗽起來,又吐了一口血。雪雁連忙回身取了水來,黛玉漱了,吐在盒內(nèi)。紫鵑用絹子給他拭了嘴。黛玉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,又喘成一處,說不上來,閉了眼。紫鵑道:“姑娘歪歪兒罷?!摈煊裼謸u搖頭兒。紫鵑料是要絹子,便叫雪雁開箱,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。黛玉瞧了,撂在一邊,使勁說道:“有字的?!弊嚣N這才明白過來,要那塊題詩的舊帕,只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。紫鵑勸道:“姑娘歇歇罷,何苦又勞神,等好了再瞧罷。”只見黛玉接到手里,也不瞧詩,紥掙著伸出那只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,卻是只有打顫的分兒,那里撕得動。紫鵑早已知他是恨寶玉,卻也不敢說破,只說:“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!”黛玉點點頭兒,掖在袖里,便叫雪雁點燈。雪雁答應(yīng),連忙點上燈來。
黛玉瞧瞧,又閉了眼坐著,喘了一會子,又道:“籠上火盆。”紫鵑打諒他冷。因說道:“姑娘躺下,多蓋一件罷。那炭氣只怕耽不住?!摈煊裼謸u頭兒。雪雁只得籠上,擱在地下火盆架上。黛玉點頭,意思叫挪到炕上來。雪雁只得端上來,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。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,紫鵑只得兩只手來扶著他。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,瞅著那火點點頭兒,往上一撂。紫鵑唬了一跳,欲要搶時,兩只手卻不敢動。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,此時那絹子已經(jīng)燒著了。紫鵑勸道:“姑娘這是怎么說呢?!摈煊裰蛔鞑宦?,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,瞧了瞧又撂下了。紫鵑怕他也要燒,連忙將身倚住黛玉,騰出手來拿時,黛玉又早拾起,撂在火上。此時紫鵑卻夠不著,干急。雪雁正拿進桌子來,看見黛玉一撂,不知何物,趕忙搶時,那紙沾火就著,如何能夠少待,早已烘烘的著了。雪雁也顧不得燒手,從火里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,卻已燒得所余無幾了。那黛玉把眼一閉,往后一仰,幾乎不曾把紫鵑壓倒。紫鵑連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扶著放倒,心里突突的亂跳。欲要叫人時,天又晚了;欲不叫人時,自己同著雪雁和鸚哥等幾個小丫頭,又怕一時有什么原故。好容易熬了一夜。
到了次日早起,覺黛玉又緩過一點兒來。飯后,忽然又嗽又吐,又緊起來。紫鵑看著不祥了,連忙將雪雁等都叫進來看守,自己卻來回賈母。那知到了賈母上房,靜悄悄的,只有兩三個老媽媽和幾個做粗活的丫頭在那里看屋子呢。紫鵑因問道:“老太太呢?”那些人都說不知道。紫鵑聽這話詫異,遂到寶玉屋里去看,竟也無人。遂問屋里的丫頭,也說不知。紫鵑已知八九,“但這些人怎么竟這樣狠毒冷淡!”又想到黛玉這幾天竟連一個人問的也沒有,越想越悲,索性激起一腔悶氣來,一扭身便出來了。自己想了一想,“今日倒要看看寶玉是何形狀!看他見了我怎么樣過的去!那一年我說了一句謊話他就急病了,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事來!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,令人切齒的!”一面走,一面想,早已來到怡紅院。只見院門虛掩,里面卻又寂靜的很。紫鵑忽然想到:“他要娶親,自然是有新屋子的,但不知他這新屋子在何處?”
正在那里徘徊瞻顧,看見墨雨飛跑,紫鵑便叫住他。墨雨過來笑嘻嘻的道:“姐姐在這里做什么?”紫鵑道:“我聽見寶二爺娶親,我要來看看熱鬧兒。誰知不在這里,也不知是幾兒?!蹦昵那牡牡溃骸拔疫@話只告訴姐姐,你可別告訴雪雁他們。上頭吩咐了,連你們都不叫知道呢。就是今日夜里娶,那里是在這里,老爺派璉二爺另收拾了房子了?!闭f著又問:“姐姐有什么事么?”紫鵑道:“沒什么事,你去罷?!蹦耆耘f飛跑去了。紫鵑自己也發(fā)了一回呆,忽然想起黛玉來,這時候還不知是死是活。因兩淚汪汪,咬著牙發(fā)狠道:“寶玉,我看他明兒死了,你算是躲的過不見了!你過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兒,拿什么臉來見我!”一面哭,一面走,嗚嗚咽咽的自回去了。
還未到瀟湘館,只見兩個小丫頭在門里往外探頭探腦的,一眼看見紫鵑,那一個便嚷道:“那不是紫鵑姐姐來了嗎?!弊嚣N知道不好了,連忙擺手兒不叫嚷,趕忙進去看時,只見黛玉肝火上炎,兩顴紅赤。紫鵑覺得不妥,叫了黛玉的奶媽王奶奶來。一看,他便大哭起來。這紫鵑因王奶媽有些年紀,可以仗個膽兒,誰知竟是個沒主意的人,反倒把紫鵑弄得心里七上八下。忽然想起一個人來,便命小丫頭急忙去請。你道是誰,原來紫鵑想起李宮裁是個孀居,今日寶玉結(jié)親,他自然回避。況且園中諸事向系李紈料理,所以打發(fā)人去請他。
李紈正在那里給賈蘭改詩,冒冒失失的見一個丫頭進來回說:“大奶奶,只怕林姑娘好不了,那里都哭呢?!崩罴w聽了,嚇了一大跳,也來不及問了,連忙站起身來便走,素云碧月跟著,一頭走著,一頭落淚,想著:“姐妹在一處一場,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雙,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,竟這樣小小的年紀,就作了北邙鄉(xiāng)女!偏偏鳳姐想出一條偷梁換柱之計,自己也不好過瀟湘館來,竟未能少盡姊妹之情。真真可憐可嘆。”一頭想著,已走到瀟湘館的門口。里面卻又寂然無聲,李紈倒著起忙來,想來必是已死,都哭過了,那衣衾未知裝裹妥當了沒有?連忙三步兩步走進屋子來。
里間門口一個小丫頭已經(jīng)看見,便說:“大奶奶來了?!弊嚣N忙往外走,和李紈走了個對臉。李紈忙問:“怎么樣?”紫鵑欲說話時,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兒,卻一字說不出。那眼淚一似斷線珍珠一般,只將一只手回過去指著黛玉。李紈看了紫鵑這般光景,更覺心酸,也不再問,連忙走過來。看時,那黛玉已不能言。李紈輕輕叫了兩聲,黛玉卻還微微的開眼,似有知識之狀,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動意,口內(nèi)尚有出入之息,卻要一句話一點淚也沒有了。李紈回身見紫鵑不在跟前,便問雪雁。雪雁道:“他在外頭屋里呢。”李紈連忙出來,只見紫鵑在外間空床上躺著,顏色青黃,閉了眼只管流淚,那鼻涕眼淚把一個砌花錦邊的褥子已濕了碗大的一片。李紈連忙喚他,那紫鵑才慢慢的睜開眼欠起身來。李紈道:“傻丫頭,這是什么時候,且只顧哭你的!林姑娘的衣衾還不拿出來給他換上,還等多早晚呢。難道他個女孩兒家,你還叫他赤身露體精著來光著去嗎!”紫鵑聽了這句話,一發(fā)止不住痛哭起來。李紈一面也哭,一面著急,一面拭淚,一面拍著紫鵑的肩膀說:“好孩子,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,快著收拾他的東西罷,再遲一會子就了不得了?!?
正鬧著,外邊一個人慌慌張張跑進來,倒把李紈唬了一跳,看時卻是平兒。跑進來看見這樣,只是呆磕磕的發(fā)怔。李紈道:“你這會子不在那邊,做什么來了?”說著,林之孝家的也進來了。平兒道:“奶奶不放心,叫來瞧瞧。既有大奶奶在這里,我們奶奶就只顧那一頭兒了?!崩罴w點點頭兒。平兒道:“我也見見林姑娘?!闭f著,一面往里走,一面早已流下淚來。這里李紈因和林之孝家的道:“你來的正好,快出去瞧瞧去。告訴管事的預(yù)備林姑娘的后事。妥當了叫他來回我,不用到那邊去?!绷种⒓业拇饝?yīng)了,還站著。李紈道:“還有什么話呢?”林之孝家的道:“剛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,那邊用紫鵑姑娘使喚使喚呢。”李紈還未答言,只見紫鵑道:“林奶奶,你先請罷。等著人死了我們自然是出去的,那里用這么……”說到這里卻又不好說了,因又改說道:“況且我們在這里守著病人,身上也不潔凈。林姑娘還有氣兒呢,不時的叫我?!崩罴w在旁解說道:“當真這林姑娘和這丫頭也是前世的緣法兒。倒是雪雁是他南邊帶來的,他倒不理會。惟有紫鵑,我看他兩個一時也離不開。”林之孝家的頭里聽了紫鵑的話,未免不受用,被李紈這番一說,卻也沒的說,又見紫鵑哭得淚人一般,只好瞅著他微微的笑,因又說道:“紫鵑姑娘這些閑話倒不要緊,只是他卻說得,我可怎么回老太太呢。況且這話是告訴得二奶奶的嗎!”
正說著,平兒擦著眼淚出來道:“告訴二奶奶什么事?”林之孝家的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。平兒低了一回頭,說:“這么著罷,就叫雪姑娘去罷?!崩罴w道:“他使得嗎?”平兒走到李紈耳邊說了幾句,李紈點點頭兒道:“既是這么著,就叫雪雁過去也是一樣的?!绷种⒓业囊騿柶絻旱溃骸把┕媚锸沟脝??”平兒道:“使得,都是一樣?!绷旨业牡溃骸澳敲垂媚锞涂旖醒┕媚锔宋胰?。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去,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?;貋砉媚镌俑髯曰囟棠倘??!崩罴w道:“是了。你這么大年紀,連這么點子事還不耽呢?!绷旨业男Φ溃骸安皇遣坏ⅲ^一宗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辦的,我們都不能很明白;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?!闭f著,平兒已叫了雪雁出來。原來雪雁因這幾日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么,便也把心冷淡了。況且聽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,也不敢不去。連忙收拾了頭,平兒叫他換了新鮮衣服。跟著林家的去了。隨后平兒又和李紈說了幾句話。李紈又囑咐平兒打那么催著林之孝家的叫他男人快辦了來。平兒答應(yīng)著出來,轉(zhuǎn)了個彎子,看見林家的帶著雪雁在前頭走呢,趕忙叫住道:“我?guī)Я怂チT,你先告訴林大爺辦林姑娘的東西去罷。奶奶那里我替回就是了?!蹦橇旨业拇饝?yīng)著去了。這里平兒帶了雪雁到了新房子里,回明了自去辦事。
卻說雪雁看見這般光景,想起他家姑娘,也未免傷心,只是在賈母鳳姐跟前不敢露出。因又想道:“也不知用我作什么,我且瞧瞧。寶玉一日家和我們姑娘好的蜜里調(diào)油,這時候總不見面了,也不知是真病假病。怕我們姑娘不依,他假說丟了玉,裝出傻子樣兒來,叫我們姑娘寒了心。他好娶寶姑娘的意思。我看看他去,看他見了我傻不傻。莫不成今兒還裝傻么!”一面想著,已溜到里間屋子門口,偷偷兒的瞧。這時寶玉雖因失玉昏憒,但只聽見娶了黛玉為妻,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,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,--只不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,所以鳳姐的妙計百發(fā)百中--巴不得即見黛玉,盼到今日完姻,真樂得手舞足蹈,雖有幾句傻話,卻與病時光景大相懸絕了。雪雁看了,又是生氣又是傷心,他那里曉得寶玉的心事,便各自走開。
這里寶玉便叫襲人快快給他裝新,坐在王夫人屋里??匆婙P姐尤氏忙忙碌碌,再盼不到吉時,只管問襲人道:“林妹妹打園里來,為什么這么費事,還不來?”襲人忍著笑道:“等好時辰?!被貋碛致犚婙P姐與王夫人道:“雖然有服,外頭不用鼓樂,咱們南邊規(guī)矩要拜堂的,冷清清使不得。我傳了家內(nèi)學(xué)過音樂管過戲子的那些女人來吹打,熱鬧些。”王夫人點頭說:“使得。”
一時大轎從大門進來,家里細樂迎出去,十二對宮燈,排著進來,倒也新鮮雅致。儐相請了新人出轎。寶玉見新人蒙著蓋頭,喜娘披著紅扶著。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誰,原來就是雪雁。寶玉看見雪雁,猶想:“因何紫鵑不來,倒是他呢?”又想道:“是了,雪雁原是他南邊家里帶來的,紫鵑仍是我們家的,自然不必帶來?!币虼艘娏搜┭憔谷缫娏索煊竦囊话銡g喜。儐相贊禮拜了天地。請出賈母受了四拜,后請賈政夫婦登堂,行禮畢,送入洞房。還有坐床撒帳等事,俱是按金陵舊例。賈政原為賈母作主,不敢違拗,不信沖喜之說。那知今日寶玉居然像個好人一般,賈政見了,倒也喜歡,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蓋頭的,鳳姐早已防備,故請賈母王夫人等進去照應(yīng)。
寶玉此時到底有些傻氣,便走到新人跟前說道:“妹妹身上好了?好些天不見了,蓋著這勞什子做什么!”欲待要揭去,反把賈母急出一身冷汗來。寶玉又轉(zhuǎn)念一想道:“林妹妹是愛生氣的,不可造次。”又歇了一歇,仍是按捺不住,只得上前揭了。喜娘接去蓋頭,雪雁走開,鶯兒等上來伺候。寶玉睜眼一看,好像寶釵,心里不信,自己一手持燈,一手擦眼,一看,可不是寶釵么!只見他盛妝艷服,豐肩忄耎體,鬟低鬢軃,眼息微,真是荷粉露垂,杏花煙潤了。寶玉發(fā)了一回怔,又見鶯兒立在旁邊,不見了雪雁。寶玉此時心無主意,自己反以為是夢中了,呆呆的只管站著。眾人接過燈去,扶了寶玉仍舊坐下,兩眼直視,半語全無。賈母恐他病發(fā),親自扶他上床。鳳姐尤氏請了寶釵進入里間床上坐下,寶釵此時自然是低頭不語。寶玉定了一回神,見賈母王夫人坐在那邊,便輕輕的叫襲人道:“我是在那里呢?這不是做夢么?”襲人道:“你今日好日子,什么夢不夢的混說。老爺可在外頭呢?!睂氂袂那膬旱哪檬种钢溃骸白谀抢镞@一位美人兒是誰?”襲人握了自己的嘴,笑的說不出話來,歇了半日才說道:“是新娶的二奶奶?!北娙艘捕蓟剡^頭去,忍不住的笑。寶玉又道:“好糊涂,你說二奶奶到底是誰?”襲人道:“寶姑娘?!睂氂竦溃骸傲止媚锬??”襲人道:“老爺作主娶的是寶姑娘,怎么混說起林姑娘來。”寶玉道:“我才剛看見林姑娘了么,還有雪雁呢,怎么說沒有。你們這都是做什么頑呢?”鳳姐便走上來輕輕的說道:“寶姑娘在屋里坐著呢。別混說,回來得罪了他,老太太不依的?!睂氂衤犃耍@會子糊涂更利害了。本來原有昏憒的病,加以今夜神出鬼沒,更叫他不得主意,便也不顧別的了,口口聲聲只要找林妹妹去。賈母等上前安慰,無奈他只是不懂。又有寶釵在內(nèi),又不好明說。知寶玉舊病復(fù)發(fā),也不講明,只得滿屋里點起安息香來,定住他的神魂,扶他睡下。眾人鴉雀無聞,停了片時,寶玉便昏沉睡去。賈母等才得略略放心,只好坐以待旦,叫鳳姐去請寶釵安歇。寶釵置若罔聞,也便和衣在內(nèi)暫歇。賈政在外,未知內(nèi)里原由,只就方才眼見的光景想來,心下倒放寬了。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,略歇了一歇,眾人賀喜送行。賈母見寶玉睡著,也回房去暫歇。
次早,賈政辭了宗祠,過來拜別賈母,稟稱:“不孝遠離,惟愿老太太順時頤養(yǎng)。兒子一到任所,即修稟請安,不必掛念。寶玉的事,已經(jīng)依了老太太完結(jié),只求老太太訓(xùn)誨?!辟Z母恐賈政在路不放心,并不將寶玉復(fù)病的話說起,只說:“我有一句話,寶玉昨夜完姻,并不是同房。今日你起身,必該叫他遠送才是。他因病沖喜,如今才好些,又是昨日一天勞乏,出來恐怕著了風。故此問你,你叫他送呢,我即刻去叫他;你若疼他,我就叫人帶了他來,你見見,叫他給你磕頭就算了。”賈政道:“叫他送什么,只要他從此以后認真念書,比送我還喜歡呢。”賈母聽了,又放了一條心,便叫賈政坐著,叫鴛鴦去如此如此,帶了寶玉,叫襲人跟著來。鴛鴦去了不多一會,果然寶玉來了,仍是叫他行禮。寶玉見了父親,神志略斂些,片時清楚,也沒什么大差。賈政吩咐了幾句,寶玉答應(yīng)了。賈政叫人扶他回去了,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,又切實的叫王夫人管教兒子,斷不可如前嬌縱。明年鄉(xiāng)試,務(wù)必叫他下場。王夫人一一的聽了,也沒提起別的。即忙命人扶了寶釵過來,行了新婦送行之禮,也不出房。其余內(nèi)眷俱送至二門而回。賈珍等也受了一番訓(xùn)飭。大家舉酒送行,一班子弟及晚輩親友,直送至十里長亭而別。
不言賈政起程赴任。且說寶玉回來,舊病陡發(fā),更加昏憒,連飲食也不能進了。未知性命如何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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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
話說寶玉見了賈政,回至房中,更覺頭昏腦悶,懶待動彈,連飯也沒吃,便昏沉睡去。仍舊延醫(yī)診治,服藥不效,索性連人也認不明白了。大家扶著他坐起來,還是像個好人。一連鬧了幾天,那日恰是回九之期,若不過去,薛姨媽臉上過不去,若說去呢,寶玉這般光景。賈母明知是為黛玉而起,欲要告訴明白,又恐氣急生變。寶釵是新媳婦,又難勸慰,必得姨媽過來才好。若不回九,姨媽嗔怪。便與王夫人鳳姐商議道:“我看寶玉竟是魂不守舍,起動是不怕的。用兩乘小轎叫人扶著從園里過去,應(yīng)了回九的吉期,以后請姨媽過來安慰寶釵,咱們一心一意的調(diào)治寶玉,可不兩全?”王夫人答應(yīng)了,即刻預(yù)備。幸虧寶釵是新媳婦,寶玉是個瘋傻的,由人掇弄過去了。寶釵也明知其事,心里只怨母親辦得糊涂,事已至此,不肯多言。獨有薛姨媽看見寶玉這般光景,心里懊悔,只得草草完事。
到家,寶玉越加沉重,次日連起坐都不能了。日重一日,甚至湯水不進。薛姨媽等忙了手腳,各處遍請名醫(yī),皆不識病源。只有城外破寺中住著個窮醫(yī),姓畢,別號知庵的,診得病源是悲喜激射,冷暖失調(diào),飲食失時,憂忿滯中,正氣壅閉;此內(nèi)傷外感之癥。于是度量用藥,至晚服了,二更后果然省些人事,便要水喝。賈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,請了薛姨媽帶了寶釵都到賈母那里暫且歇息。
寶玉片時清楚,自料難保,見諸人散后,房中只有襲人,因喚襲人至跟前,拉著手哭道:“我問你,寶姐姐怎么來的?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,怎么被寶姐姐趕了去了?他為什么霸占住在這里?我要說呢,又恐怕得罪了他。你們聽見林妹妹哭得怎么樣了?”襲人不敢明說,只得說道:“林姑娘病著呢?!睂氂裼值溃骸拔仪魄扑??!闭f著,要起來。豈知連日飲食不進,身子那能動轉(zhuǎn),便哭道:“我要死了!我有一句心里的話,只求你回明老太太:橫豎林妹妹也是要死的,我如今也不能保。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,死了越發(fā)難張羅。不如騰一處空房子,趁早將我同林妹妹兩個抬在那里,活著也好一處醫(yī)治伏侍,死了也好一處停放。你依我這話,不枉了幾年的情分?!币u人聽了這些話,便哭的哽嗓氣噎。寶釵恰好同了鶯兒過來,也聽見了,便說道:“你放著病不保養(yǎng),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。老太太才安慰了些,你又生出事來。老太太一生疼你一個,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,雖不圖你的封誥,將來你成了人,老太太也看著樂一天,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。太太更是不必說了,一生的心血精神,撫養(yǎng)了你這一個兒子,若是半途死了,太太將來怎么樣呢。我雖是命薄,也不至于此。據(jù)此三件看來,你便要死,那天也不容你死的,所以你是不得死的。只管安穩(wěn)著,養(yǎng)個四五天后,風邪散了,太和正氣一足,自然這些邪病都沒有了?!睂氂衤犃耍故菬o言可答,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:“你是好些時不和我說話了,這會子說這些大道理的話給誰聽?”寶釵聽了這話,便又說道:“實告訴你說罷,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,林妹妹已經(jīng)亡故了?!睂氂窈鋈蛔饋?,大聲詫異道:“果真死了嗎?”寶釵道:“果真死了。豈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呢。老太太、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,你聽見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,所以不肯告訴你?!睂氂衤犃耍唤怕暣罂?,倒在床上。
忽然眼前漆黑,辨不出方向,心中正自恍惚,只見眼前好像有人走來,寶玉茫然問道:“借問此是何處?”那人道:“此陰司泉路。你壽未終,何故至此?”寶玉道:“適聞有一故人已死,遂尋訪至此,不覺迷途?!蹦侨说溃骸肮嗜耸钦l?”寶玉道:“姑蘇林黛玉?!蹦侨死湫Φ溃骸傲主煊裆煌耍啦煌恚瑹o魂無魄,何處尋訪!凡人魂魄,聚而成形,散而為氣,生前聚之,死則散焉。常人尚無可尋訪,何況林黛玉呢。汝快回去罷?!睂氂衤犃?,呆了半晌道:“既云死者散也,又如何有這個陰司呢?”那人冷笑道:“那陰司說有便有,說無就無。皆為世俗溺于生死之說,設(shè)言以警世,便道上天深怒愚人,或不守分安常,或生祿未終自行夭折,或嗜淫欲尚氣逞兇無故自隕者,特設(shè)此地獄,囚其魂魄,受無邊的苦,以償生前之罪。汝尋黛玉,是無故自陷也。且黛玉已歸太虛幻境,汝若有心尋訪,潛心修養(yǎng),自然有時相見。如不安生,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陰司,除父母外,欲圖一見黛玉,終不能矣?!蹦侨苏f畢,袖中取出一石,向?qū)氂裥目跀S來。寶玉聽了這話,又被這石子打著心窩,嚇的即欲回家,只恨迷了道路。
正在躊躇,忽聽那邊有人喚他?;厥卓磿r,不是別人,正是賈母、王夫人、寶釵、襲人等圍繞哭泣叫著。自己仍舊躺在床上。見案上紅燈,窗前皓月,依然錦銹叢中,繁華世界。定神一想,原來竟是一場大夢。渾身冷汗,覺得心內(nèi)清爽。仔細一想,真正無可奈何,不過長嘆數(shù)聲而已。寶釵早知黛玉已死,因賈母等不許眾人告訴寶玉知道,恐添病難治。自己卻深知寶玉之病實因黛玉而起,失玉次之,故趁勢說明,使其一痛決絕,神魂歸一,庶可療治。賈母王夫人等不知寶釵的用意,深怪他造次。后來見寶玉醒了過來,方才放心。立即到外書房請了畢大夫進來診視。那大夫進來診了脈,便道:“奇怪,這回脈氣沉靜,神安郁散,明日進調(diào)理的藥,就可以望好了。”說著出去。眾人各自安心散去。
襲人起初深怨寶釵不該告訴,惟是口中不好說出。鶯兒背地也說寶釵道:“姑娘忒性急了。”寶釵道:“你知道什么好歹,橫豎有我呢?!蹦菍氣O任人誹謗,并不介意,只窺察寶玉心病,暗下針砭。一日,寶玉漸覺神志安定,雖一時想起黛玉,尚有糊涂。更有襲人緩緩的將“老爺選定的寶姑娘為人和厚;嫌林姑娘秉性古怪,原恐早夭;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,病中著急,所以叫雪雁過來哄你”的話時常勸解。寶玉終是心酸落淚。欲待尋死,又想著夢中之言,又恐老太太、太太生氣,又不能撩開。又想黛玉已死,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,方信金石姻緣有定,自己也解了好些。寶釵看來不妨大事,于是自己心也安了,只在賈母王夫人等前盡行過家庭之禮后,便設(shè)法以釋寶玉之憂。寶玉雖不能時常坐起,亦常見寶釵坐在床前,禁不住生來舊病。寶釵每以正言勸解,以“養(yǎng)身要緊,你我既為夫婦,豈在一時”之語安慰他。那寶玉心里雖不順遂,無奈日里賈母王夫人及薛姨媽等輪流相伴,夜間寶釵獨去安寢,賈母又派人服侍,只得安心靜養(yǎng)。又見寶釵舉動溫柔,也就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,此是后話。
卻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,黛玉白日已昏暈過去,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,把個李紈和紫鵑哭的死去活來。到了晚間,黛玉卻又緩過來了,微微睜開眼,似有要水要湯的光景。此時雪雁已去,只有紫鵑和李紈在旁。紫鵑便端了一盞桂圓湯和的梨汁,用小銀匙灌了兩三匙。黛玉閉著眼靜養(yǎng)了一會子,覺得心里似明似暗的。此時李紈見黛玉略緩,明知是回光返照的光景,卻料著還有一半天耐頭,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。
這里黛玉睜開眼一看,只有紫鵑和奶媽并幾個小丫頭在那里,便一手攥了紫鵑的手,使著勁說道:“我是不中用的人了。你伏侍我?guī)啄辏以竿蹅儍蓚€總在一處。不想我……”說著,又喘了一會子,閉了眼歇著。紫鵑見他攥著不肯松手,自己也不敢挪動,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,只當還可以回轉(zhuǎn),聽了這話,又寒了半截。半天,黛玉又說道:“妹妹,我這里并沒親人。我的身子是干凈的,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?!闭f到這里又閉了眼不言語了。那手卻漸漸緊了,喘成一處,只是出氣大入氣小,已經(jīng)促疾的很了。
紫鵑忙了,連忙叫人請李紈,可巧探春來了。紫鵑見了,忙悄悄的說道:“三姑娘,瞧瞧林姑娘罷。”說著,淚如雨下。探春過來,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經(jīng)涼了,連目光也都散了。探春紫鵑正哭著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,李紈趕忙進來了。三個人才見了,不及說話。剛擦著,猛聽黛玉直聲叫道:“寶玉,寶玉,你好……”說到“好”字,便渾身冷汗,不作聲了。紫鵑等急忙扶住,那汗愈出,身子便漸漸的冷了。探春李紈叫人亂著攏頭穿衣,只見黛玉兩眼一翻,嗚呼,香魂一縷隨風散,愁緒三更入夢遙!
當時黛玉氣絕,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。紫鵑等都大哭起來。李紈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,今日更加可憐,也便傷心痛哭。因瀟湘館離新房子甚遠,所以那邊并沒聽見。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,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,側(cè)耳一聽,卻又沒有了。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,惟有竹梢風動,月影移墻,好不凄涼冷淡!一時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,將黛玉停放畢,派人看守,等明早去回鳳姐。
鳳姐因見賈母王夫人等忙亂,賈政起身,又為寶玉惛憒更甚,正在著急異常之時,若是又將黛玉的兇信一回,恐賈母王夫人愁苦交加,急出病來,只得親自到園。到了瀟湘館內(nèi),也不免哭了一場。見了李紈探春,知道諸事齊備,便說:“很好。只是剛才你們?yōu)槭裁床谎哉Z,叫我著急?”探春道:“剛才送老爺,怎么說呢?!兵P姐道:“還倒是你們兩個可憐他些。這么著,我還得那邊去招呼那個冤家呢。但是這件事好累墜,若是今日不回,使不得;若回了,恐怕老太太擱不住?!崩罴w道:“你去見機行事,得回再回方好?!兵P姐點頭,忙忙的去了。
鳳姐到了寶玉那里,聽見大夫說不妨事,賈母王夫人略覺放心,鳳姐便背了寶玉,緩緩的將黛玉的事回明了。賈母王夫人聽得都唬了一大跳。賈母眼淚交流說道:“是我弄壞了他了。但只是這個丫頭也忒傻氣!”說著,便要到園里去哭他一場,又惦記著寶玉,兩頭難顧。王夫人等含悲共勸賈母不必過去,“老太太身子要緊?!辟Z母無奈,只得叫王夫人自去。又說:“你替我告訴他的陰靈;‘并不是我忍心不來送你,只為有個親疏。你是我的外孫女兒,是親的了,若與寶玉比起來,可是寶玉比你更親些。倘寶玉有些不好,我怎么見他父親呢。’”說著,又哭起來。王夫人勸道:“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,但只壽夭有定。如今已經(jīng)死了,無可盡心,只是葬禮上要上等的發(fā)送。一則可以少盡咱們的心,二則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兒的陰靈兒,也可以少安了?!辟Z母聽到這里,越發(fā)痛哭起來。鳳姐恐怕老人家傷感太過,明仗著寶玉心中不甚明白,便偷偷的使人來撒個謊兒哄老太太道:“寶玉那里找老太太呢?!辟Z母聽見,才止住淚問道:“不是又有什么緣故?”鳳姐陪笑道:“沒什么緣故,他大約是想老太太的意思?!辟Z母連忙扶了珍珠兒,鳳姐也跟著過來。
走至半路,正遇王夫人過來,一一回明了賈母。賈母自然又是哀痛的,只因要到寶玉那邊,只得忍淚含悲的說道:“既這么著,我也不過去了。由你們辦罷,我看著心里也難受,只別委屈了他就是了?!蓖醴蛉锁P姐一一答應(yīng)了。賈母才過寶玉這邊來,見了寶玉,因問:“你做什么找我?”寶玉笑道:“我昨日晚上看見林妹妹來了,他說要回南去。我想沒人留的住,還得老太太給我留一留他?!辟Z母聽著,說:“使得,只管放心罷。”襲人因扶寶玉躺下。
賈母出來到寶釵這邊來。那時寶釵尚未回九,所以每每見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。這一天見賈母滿面淚痕,遞了茶,賈母叫他坐下。寶釵側(cè)身陪著坐了,才問道:“聽得林妹妹病了,不知他可好些了?”賈母聽了這話,那眼淚止不住流下來,因說道:“我的兒,我告訴你,你可別告訴寶玉。都是因你林妹妹,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。你如今作媳婦了,我才告訴你。這如今你林妹妹沒了兩三天了,就是娶你的那個時辰死的。如今寶玉這一番病還是為著這個,你們先都在園子里,自然也都是明白的?!睂氣O把臉飛紅了,想到黛玉之死,又不免落下淚來。賈母又說了一回話去了。自此寶釵千回萬轉(zhuǎn),想了一個主意,只不肯造次,所以過了回九才想出這個法子來。如今果然好些,然后大家說話才不至似前留神。
獨是寶玉雖然病勢一天好似一天,他的癡心總不能解,必要親去哭他一場。賈母等知他病未除根,不許他胡思亂想,怎奈他郁悶難堪,病多反復(fù)。倒是大夫看出心病,索性叫他開散了,再用藥調(diào)理,倒可好得快些。寶玉聽說,立刻要往瀟湘館來。賈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過來,扶寶玉坐上。賈母王夫人即便先行。到了瀟湘館內(nèi),一見黛玉靈柩,賈母已哭得淚干氣絕。鳳姐等再三勸住。王夫人也哭了一場。李紈便請賈母王夫人在里間歇著,猶自落淚。
寶玉一到,想起未病之先來到這里,今日屋在人亡,不禁嚎啕大哭。想起從前何等親密,今日死別,怎不更加傷感。眾人原恐寶玉病后過哀,都來解勸,寶玉已經(jīng)哭得死去活來,大家攙扶歇息。其余隨來的,如寶釵,俱極痛哭。獨是寶玉必要叫紫鵑來見,問明姑娘臨死有何話說。紫鵑本來深恨寶玉,見如此,心里已回過來些,又見賈母王夫人都在這里,不敢灑落寶玉,便將林姑娘怎么復(fù)病,怎么燒毀帕子,焚化詩稿,并將臨死說的話,一一的都告訴了。寶玉又哭得氣噎喉干。探春趁便又將黛玉臨終囑咐帶柩回南的話也說了一遍。賈母王夫人又哭起來。多虧鳳姐能言勸慰,略略止些,便請賈母等回去。寶玉那里肯舍,無奈賈母逼著,只得勉強回房。
賈母有了年紀的人,打從寶玉病起,日夜不寧,今又大痛一陣,已覺頭暈身熱。雖是不放心惦著寶玉,卻也掙紥不住,回到自己房中睡下。王夫人更加心痛難禁,也便回去,派了彩云幫著襲人照應(yīng),并說:“寶玉若再悲戚,速來告訴我們?!睂氣O是知寶玉一時必不能舍,也不相勸,只用諷刺的話說他。寶玉倒恐寶釵多心,也便飲泣收心。歇了一夜,倒也安穩(wěn)。明日一早,眾人都來瞧他,但覺氣虛身弱,心病倒覺去了幾分。于是加意調(diào)養(yǎng),漸漸的好起來。賈母幸不成病,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。那日薛姨媽過來探望,看見寶玉精神略好,也就放心,暫且住下。
一日,賈母特請薛姨媽過去商量說:“寶玉的命都虧姨太太救的,如今想來不妨了,獨委屈了你的姑娘。如今寶玉調(diào)養(yǎng)百日,身體復(fù)舊,又過了娘娘的功服,正好圓房。要求姨太太作主,另擇個上好的吉日?!毖σ虌尡愕溃骸袄咸饕夂芎茫伪貑栁?。寶丫頭雖生的粗笨,心里卻還是極明白的。他的性情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。但愿他們兩口兒言和意順,從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,我姐姐也安慰些,我也放了心了。老太太便定個日子。還通知親戚不用呢?”賈母道:“寶玉和你們姑娘生來第一件大事,況且費了多少周折,如今才得安逸,必要大家熱鬧幾天。親戚都要請的。一來酬愿,二則咱們吃杯喜酒,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?!毖σ虌屄犝f,自然也是喜歡的,便將要辦妝奩的話也說了一番。賈母道:“咱們親上做親,我想也不必這些。若說動用的,他屋里已經(jīng)滿了。必定寶丫頭他心愛的要你幾件,姨太太就拿了來。我看寶丫頭也不是多心的人,不比的我那外孫女兒的脾氣,所以他不得長壽?!闭f著,連薛姨媽也便落淚。恰好鳳姐進來,笑道:“老太太姑媽又想著什么了?”薛姨媽道:“我和老太太說起你林妹妹來,所以傷心?!兵P姐笑道:“老太太和姑媽且別傷心,我剛才聽了個笑話兒來了,意思說給老太太和姑媽聽。”賈母拭了拭眼淚,微笑道:“你又不知要編派誰呢,你說來我和姨太太聽聽。說不笑我們可不依?!敝灰娔区P姐未從張口,先用兩只手比著,笑彎了腰了。未知他說出些什么來,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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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
話說鳳姐見賈母和薛姨媽為黛玉傷心,便說:“有個笑話兒說給老太太和姑媽聽”,未從開口,先自笑了,因說道:“老太太和姑媽打諒是那里的笑話兒?就是咱們家的那二位新姑爺新媳婦啊?!辟Z母道:“怎么了?”鳳姐拿手比著道:“一個這么坐著,一個這么站著。一個這么扭過去,一個這么轉(zhuǎn)過來。一個又……”說到這里,賈母已經(jīng)大笑起來,說道:“你好生說罷,倒不是他們兩口兒,你倒把人慪的受不得了?!毖σ虌屢残Φ溃骸澳阃轮闭f罷,不用比了。”鳳姐才說道:“剛才我到寶兄弟屋里,我看見好幾個人笑。我只道是誰,巴著窗戶眼兒一瞧,原來寶妹妹坐在炕沿上,寶兄弟站在地下。寶兄弟拉著寶妹妹的袖子,口口聲聲只叫:‘寶姐姐,你為什么不會說話了?你這么說一句話,我的病包管全好?!瘜毭妹脜s扭著頭只管躲。寶兄弟卻作了一個揖,上前又拉寶妹妹的衣服。寶妹妹急得一扯,寶兄弟自然病后是腳軟的,索性一撲,撲在寶妹妹身上了。寶妹妹急得紅了臉,說道:‘你越發(fā)比先不尊重了?!罢f到這里,賈母和薛姨媽都笑起來。鳳姐又道:“寶兄弟便立起身來笑道:‘虧了跌了這一交,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話來了?!毖σ虌屝Φ溃骸斑@是寶丫頭古怪。這有什么的,既作了兩口兒,說說笑笑的怕什么。他沒見他璉二哥和你。”鳳姐兒笑道:“這是怎么說呢,我饒說笑話給姑媽解悶兒,姑媽反倒拿我打起卦來了?!辟Z母也笑道:“要這么著才好。夫妻固然要和氣,也得有個分寸兒。我愛寶丫頭就在這尊重上頭。只是我愁著寶玉還是那么傻頭傻腦的,這么說起來,比頭里竟明白多了。你再說說,還有什么笑話兒沒有?”鳳姐道:“明兒寶玉圓了房,親家太太抱了外孫子,那時侯不更是笑話兒了么?!辟Z母笑道:“猴兒,我在這里同著姨太太想你林妹妹,你來慪個笑兒還罷了,怎么臊起皮來了。你不叫我們想你林妹妹,你不用太高興了,你林妹妹恨你,將來不要獨自一個到園里去,隄防他拉著你不依?!兵P姐笑道:“他倒不怨我。他臨死咬牙切齒倒恨著寶玉呢?!辟Z母薛姨媽聽著,還道是頑話兒,也不理會,便道:“你別胡拉扯了。你去叫外頭挑個很好的日子給你寶兄弟圓了房兒罷。”鳳姐去了,擇了吉日,重新擺酒唱戲請親友。這不在話下。
卻說寶玉雖然病好復(fù)原,寶釵有時高興翻書觀看,談?wù)撈饋?,寶玉所有眼前常見的尚可記憶,若論靈機,大不似從前活變了,連他自己也不解,寶釵明知是通靈失去,所以如此。倒是襲人時常說他:“你何故把從前的靈機都忘了?那些舊毛病忘了才好,為什么你的脾氣還覺照舊,在道理上更糊涂了呢?”寶玉聽了并不生氣,反是嘻嘻的笑。有時寶玉順性胡鬧,多虧寶釵勸說,諸事略覺收斂些。襲人倒可少費些唇舌,惟知悉心伏侍。別的丫頭素仰寶釵貞靜和平,各人心服,無不安靜。只有寶玉到底是愛動不愛靜的,時常要到園里去逛。賈母等一則怕他招受寒暑,二則恐他睹景傷情,雖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,然而瀟湘館依然人亡屋在,不免勾起舊病來,所以也不使他去。況且親戚姊妹們,薛寶琴已回到薛姨媽那邊去了;史湘云因史侯回京,也接了家去了,又有了出嫁的日子,所以不大常來,只有寶玉娶親那一日與吃喜酒這天來過兩次,也只在賈母那邊住下,為著寶玉已經(jīng)娶過親的人,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,也不肯如從前的詼諧談笑,就是有時過來,也只和寶釵說話,見了寶玉不過問好而已;那邢岫煙卻是因迎春出嫁之后便隨著邢夫人過去;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,即同著李嬸娘過來,亦不過到太太們與姐妹們處請安問好,即回到李紈那里略住一兩天就去了:所以園內(nèi)的只有李紈、探春、惜春了。賈母還要將李紈等挪進來,為著元妃薨后,家中事情接二連三,也無暇及此。現(xiàn)今天氣一天熱似一天,園里尚可住得,等到秋天再挪。此是后話,暫且不提。
且說賈政帶了幾個在京請的幕友,曉行夜宿,一日到了本省,見過上司,即到任拜印受事,便查盤各屬州縣糧米倉庫。賈政向來作京官,只曉得郎中事務(wù)都是一景兒的事情,就是外任,原是學(xué)差,也無關(guān)于吏治上。所以外省州縣折收糧米勒索鄉(xiāng)愚這些弊端,雖也聽見別人講究,卻未嘗身親其事。只有一心做好官,便與幕賓商議出示嚴禁,并諭以一經(jīng)查出,必定詳參揭報。初到之時,果然胥吏畏懼,便百計鉆營,偏遇賈政這般古執(zhí)。那些家人跟了這位老爺在都中一無出息,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,便在京指著在外發(fā)財?shù)拿^向人借貸,做衣裳裝體面,心里想著,到了任,銀錢是容易的了。不想這位老爺呆性發(fā)作,認真要查辦起來,州縣饋送一概不受。門房簽押等人心里盤算道:“我們再挨半個月,衣服也要當完了。債又逼起來,那可怎么樣好呢。眼見得白花花的銀子,只是不能到手?!蹦切╅L隨也道:“你們爺們到底還沒花什么本錢來的。我們才冤,花了若干的銀子打了個門子,來了一個多月,連半個錢也沒見過。想來跟這個主兒是不能撈本兒的了。明兒我們齊打伙兒告假去?!贝稳展痪埤R,都來告假。賈政不知就里,便說:“要來也是你們,要去也是你們。既嫌這里不好,就都請便?!蹦切╅L隨怨聲載道而去。
只剩下些家人,又商議道:“他們可去的去了,我們?nèi)ゲ涣说?,到底想個法兒才好。”內(nèi)中有一個管門的叫李十兒,便說:“你們這些沒能耐的東西,著什么忙!我見這長字號兒的在這里,不犯給他出頭。如今都餓跑了,瞧瞧你十太爺?shù)谋绢I(lǐng),少不得本主兒依我。只是要你們齊心,打伙兒弄幾個錢回家受用,若不隨我,我也不管了,橫豎拚得過你們?!北娙硕颊f:“好十爺,你還主兒信得過。若你不管,我們實在是死癥了?!崩钍畠旱溃骸安灰页隽祟^得了銀錢,又說我得了大分兒了。窩兒里反起來,大家沒意思?!北娙说溃骸澳闳f安,沒有的事。就沒有多少,也強似我們腰里掏錢?!?
正說著,只見糧房書辦走來找周二爺。李十兒坐在椅子上,蹺著一只腿,挺著腰說道:“找他做什么?”書辦便垂手陪著笑說道:“本官到了一個多月的任,這些州縣太爺見得本官的告示利害,知道不好說話,到了這時侯都沒有開倉。若是過了漕,你們太爺們來做什么的。”李十兒道:“你別混說。老爺是有根蒂的,說到那里是要辦到那里。這兩天原要行文催兌,因我說了緩幾天才歇的。你到底找我們周二爺做什么?”書辦道:“原為打聽催文的事,沒有別的?!崩钍畠旱溃骸霸桨l(fā)胡說,方才我說催文,你就信嘴胡謅。可別鬼鬼祟祟來講什么帳,我叫本官打了你,退你。”書辦道:“我在衙門內(nèi)已經(jīng)三代了。外頭也有些體面,家里還過得,就規(guī)規(guī)矩矩伺侯本官升了還能夠,不像那些等米下鍋的?!闭f著,回了一聲“二太爺,我走了?!崩钍畠罕阏酒?,堆著笑說:“這么不禁頑,幾句話就臉急了。”書辦道:“不是我臉急,若再說什么,豈不帶累了二太爺?shù)那迕?。”李十兒過來拉著書辦的手說:“你貴姓???”書辦道:“不敢,我姓詹,單名是個‘會’字,從小兒也在京里混了幾年。”李十兒道:“詹先生,我是久聞你的名的。我們兄弟們是一樣的,有什么話晚上到這里咱們說一說?!睍k也說:“誰不知道李十太爺是能事的,把我一詐就嚇毛了?!贝蠹倚χ唛_。那晚便與書辦咕唧了半夜,第二天拿話去探賈政,被賈政痛罵了一頓。
隔一天拜客,里頭吩咐伺侯,外頭答應(yīng)了。停了一會子,打點已經(jīng)三下了,大堂上沒有人接鼓。好容易叫個人來打了鼓。賈政踱出暖閣,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個。賈政也不查問,在墀下上了轎,等轎夫又等了好一回。來齊了,抬出衙門,那個炮只響得一聲,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個打鼓,一個吹號筒。賈政便也生氣說:“往常還好,怎么今兒不齊集至此?!碧ь^看那執(zhí)事,卻是攙前落后。勉強拜客回來,便傳誤班的要打,有的說因沒有帽子誤的,有的說是號衣當了誤的,又有的說是三天沒吃飯?zhí)Р粍?。賈政生氣,打了一兩個也就罷了。隔一天,管廚房的上來要錢,賈政帶來銀兩付了。
以后便覺樣樣不如意,比在京的時侯倒不便了好些。無奈,便喚李十兒問道:“我跟來這些人怎樣都變了?你也管管。現(xiàn)在帶來銀兩早使沒有了,藩庫俸銀尚早,該打發(fā)京里取去?!崩钍畠悍A道:“奴才那一天不說他們,不知道怎么樣這些人都是沒精打彩的,叫奴才也沒法兒。老爺說家里取銀子,取多少?現(xiàn)在打聽節(jié)度衙門這幾天有生日,別的府道老爺都上千上萬的送了,我們到底送多少呢?”賈政道:“為什么不早說?”李十兒說:“老爺最圣明的。我們新來乍到,又不與別位老爺很來往,誰肯送信。巴不得老爺不去,便好想老爺?shù)拿廊??!辟Z政道:“胡說,我這官是皇上放的,不與節(jié)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!”李十兒笑著回道:“老爺說的也不錯。京里離這里很遠,凡百的事都是節(jié)度奏聞。他說好便好,說不好便吃不住。到得明白,已經(jīng)遲了。就是老太太、太太們,那個不愿意老爺在外頭烈烈轟轟的做官呢?!辟Z政聽了這話,也自然心里明白,道:“我正要問你,為什么都說起來?”李十兒回說:“奴才本不敢說。老爺既問到這里,若不說是奴才沒良心,若說了少不得老爺又生氣。”賈政道:“只要說得在理?!崩钍畠赫f道:“那些書吏衙役都是花了錢買著糧道的衙門,那個不想發(fā)財?俱要養(yǎng)家活口。自從老爺?shù)搅巳危]見為國家出力,倒先有了口碑載道。”賈政道:“民間有什么話?”李十兒道:“百姓說,凡有新到任的老爺,告示出得愈利害,愈是想錢的法兒。州縣害怕了,好多多的送銀子。收糧的時侯,衙門里便說新道爺?shù)姆?,明是不敢要錢,這一留難叨蹬,那些鄉(xiāng)民心里愿意花幾個錢早早了事,所以那些人不說老爺好,反說不諳民情。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爺最相好的,他不多幾年已巴到極頂?shù)姆謨海仓粸樽R時達務(wù)能夠上和下睦罷了?!辟Z政聽到這話,道:“胡說,我就不識時務(wù)嗎?若是上和下睦,叫我與他們貓鼠同眠嗎?!崩钍畠夯卣f道:“奴才為著這點忠心兒掩不住,才這么說。若是老爺就是這樣做去,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時侯,老爺又說奴才沒良心,有什么話不告訴老爺了?!辟Z政道:“依你怎么做才好?”李十兒道:“也沒有別的。趁著老爺?shù)木衲昙o,里頭的照應(yīng),老太太的硬朗,為顧著自己就是了。不然到不了一年,老爺家里的錢也都貼補完了,還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,都說老爺是做外任的,自然弄了錢藏著受用。倘遇著一兩件為難的事,誰肯幫著老爺?那時辦也辦不清,悔也悔不及?!辟Z政道:“據(jù)你一說,是叫我做貪官嗎?送了命還不要緊,必定將祖父的功勛抹了才是?”李十兒回稟道:“老爺極圣明的人,沒看見舊年犯事的幾位老爺嗎?這幾位都與老爺相好,老爺常說是個做清官的,如今名在那里!現(xiàn)有幾位親戚,老爺向來說他們不好的,如今升的升,遷的遷。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。老爺要知道,民也要顧,官也要顧。若是依著老爺不準州縣得一個大錢,外頭這些差使誰辦。只要老爺外面還是這樣清名聲原好,里頭的委屈只要奴才辦去,關(guān)礙不著老爺?shù)摹E鸥鲀阂粓觯降滓惨统鲋倚膩?。”賈政被李十兒一番言語,說得心無主見,道:“我是要保性命的,你們鬧出來不與我相干?!闭f著,便踱了進去。
李十兒便自己做起威福,鉤連內(nèi)外一氣的哄著賈政辦事,反覺得事事周到,件件隨心。所以賈政不但不疑,反多相信。便有幾處揭報,上司見賈政古樸忠厚,也不查察。惟是幕友們耳目最長,見得如此,得便用言規(guī)諫,無奈賈政不信,也有辭去的,也有與賈政相好在內(nèi)維持的。于是漕務(wù)事畢,尚無隕越。
一日,賈政無事,在書房中看書。簽押上呈進一封書子,外面官封上開著:“鎮(zhèn)守海門等處總制公文一角,飛遞江西糧道衙門?!辟Z政拆封看時,只見上寫道:
金陵契好,桑梓情深。昨歲供職來都,竊喜常依座右。仰蒙雅愛,許結(jié)朱陳,至今佩德勿諼。祗因調(diào)任海疆,未敢造次奉求,衷懷歉仄,自嘆無緣。今幸棨戟遙臨,快慰平生之愿。正申燕賀,先蒙翰教,邊帳光生,武夫額手。雖隔重洋,尚叨樾蔭。想蒙不棄卑寒,希望蔦蘿之附。小兒已承青盼,淑媛素仰芳儀。如蒙踐諾,即遣冰
人。途路雖遙,一水可通。不敢云百輛之迎,敬備仙舟以俟。茲修寸幅,恭賀升祺,并求金允。臨穎不勝待命之至。世弟周瓊頓首。賈政看了,心想:“兒女姻緣果然有一定的。舊年因見他就了京職,又是同鄉(xiāng)的人,素來相好,又見那孩子長得好,在席間原提起這件事。因未說定,也沒有與他們說起。后來他調(diào)了海疆,大家也不說了。不料我今升任至此,他寫書來問。我看起門戶卻也相當,與探春到也相配。但是我并未帶家眷,只可寫字與他商議。”正在躊躇,只見門上傳進一角文書,是議取到省會議事件。賈政只得收拾上省,侯節(jié)度派委。
一日在公館閑坐,見桌上堆著一堆字紙,賈政一一看去,見刑部一本:“為報明事,會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--”賈政便吃驚道:“了不得,已經(jīng)提本了!”隨用心看下去,是“薛蟠毆傷張三身死,串囑尸證捏供誤殺一案?!辟Z政一拍桌道:“完了!”只得又看;底下是:
據(jù)京營節(jié)度使咨稱:緣薛蟠籍隸金陵,行過太平縣,在李家店歇宿,與店內(nèi)當槽之張三素不相認,于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備酒邀請?zhí)娇h民吳良同飲,令當槽張三取酒。因酒不甘,薛蟠令換好酒。張三因稱酒已沽定難換。薛蟠因伊倔強,將酒照臉潑去,不期去勢甚猛,恰值張三低頭拾箸,一時失手,將酒碗擲在張三囟門,皮破血出,逾時殞命。李店主趨救不及,隨向張三之母告知。伊母張王氏往看,見已身死,隨喊稟地保赴縣呈報。前署縣詣驗,仵作將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傷,漏報填格,詳府審轉(zhuǎn)??吹醚磳嵪禎娋剖郑瑪S碗誤傷張三身死,將薛蟠照過失殺人,準斗殺罪收贖等因前來。臣等細閱各犯證尸親前后供詞不符,且查《斗殺律》注云:“相爭為斗,相打為毆。必實無爭斗情形,邂逅身死,方可以過失殺定擬?!睉?yīng)令該節(jié)度審明實情,妥擬具題。今據(jù)該節(jié)度疏稱:薛蟠因張三不肯換酒,醉后拉著張三右手,先毆腰眼一拳。張三被毆回罵,薛蟠將碗擲出,致傷囟門深重,骨碎腦破,立時殞命。是張三之死實由薛蟠以酒碗砸傷深重致死,自應(yīng)以薛蟠擬抵。將薛蟠依《斗殺律》擬絞監(jiān)侯,吳良擬以杖徒。承審不實之府州縣應(yīng)請……以下注著“此稿未完”。賈政因薛姨媽之托曾托過知縣,若請旨革審起來,牽連著自己,好不放心。即將下一本開看,偏又不是。只好翻來復(fù)去將報看完,終沒有接這一本的。心中狐疑不定,更加害怕起來。
正在納悶,只見李十兒進來:“請老爺?shù)焦購d伺侯去,大人衙門已經(jīng)打了二鼓了?!辟Z政只是發(fā)怔,沒有聽見。李十兒又請了一遍。賈政道:“這便怎么處?”李十兒道:“老爺有什么心事?”賈政將看報之事說了一遍。李十兒道:“老爺放心。若是部里這么辦了,還算便宜薛大爺呢。奴才在京的時侯聽見,薛大爺在店里叫了好些媳婦,都喝醉了生事,直把個當槽兒的活活打死的。奴才聽見不但是托了知縣,還求璉二爺去花了好些錢各衙門打通了才提的。不知道怎么部里沒有弄明白。如今就是鬧破了,也是官官相護的,不過認個承審不實革職處分罷,那里還肯認得銀子聽情呢。老爺不用想,等奴才再打聽罷。不要誤了上司的事。”賈政道:“你們那里知道,只可惜那知縣聽了一個情,把這個官都丟了,還不知道有罪沒有呢?!崩钍畠旱溃骸叭缃裣胨矡o益,外頭伺侯著好半天了,請老爺就去罷。”賈政不知節(jié)度傳辦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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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結(jié)深恨 悲遠嫁寶玉感離情
話說賈政去見了節(jié)度,進去了半日不見出來,外頭議論不一。李十兒在外也打聽不出什么事來,便想到報上的饑荒,實在也著急,好容易聽見賈政出來,便迎上來跟著,等不得回去,在無人處便問:“老爺進去這半天,有什么要緊的事?”賈政笑道:“并沒有事。只為鎮(zhèn)??傊剖沁@位大人的親戚,有書來囑托照應(yīng)我,所以說了些好話。又說我們?nèi)缃褚彩怯H戚了?!崩钍畠郝牭?,心內(nèi)喜歡,不免又壯了些膽子,便竭力縱恿賈政許這親事。賈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么掛礙,在外頭信息不早,難以打點,故回到本任來便打發(fā)家人進京打聽,順便將總制求親之事回明賈母,如若愿意,即將三姑娘接到任所。家人奉命趕到京中,回明了王夫人,便在吏部打聽得賈政并無處分,惟將署太平縣的這位老爺革職,即寫了稟帖安慰了賈政,然后住著等信。
且說薛姨媽為著薛蟠這件人命官司,各衙門內(nèi)不知花了多少銀錢,才定了誤殺具題。原打量將當鋪折變給人,備銀贖罪。不想刑部駁審,又托人花了好些錢,總不中用,依舊定了個死罪,監(jiān)著守候秋天大審。薛姨媽又氣又疼,日夜啼哭。寶釵雖時常過來勸解,說是:“哥哥本來沒造化。承受了祖父這些家業(yè),就該安安頓頓的守著過日子。在南邊已經(jīng)鬧的不像樣,便是香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,因為仗著親戚們的勢力,花了些銀錢,這算白打死了一個公子。哥哥就該改過做起正經(jīng)人來,也該奉養(yǎng)母親才是,不想進了京仍是這樣。媽媽為他不知受了多少氣,哭掉了多少眼淚。給他娶了親,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過日子,不想命該如此,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個不安靜的,所以哥哥躲出門的。真正俗語說的‘冤家路兒狹’,不多幾天就鬧出人命來了。媽媽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盡心的了,花了銀錢不算,自己還求三拜四的謀干。無奈命里應(yīng)該,也算自作自受。大凡養(yǎng)兒女是為著老來有靠,便是小戶人家還要掙一碗飯養(yǎng)活母親,那里有將現(xiàn)成的鬧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來的?不是我說,哥哥的這樣行為,不是兒子,竟是個冤家對頭。媽媽再不明白,明哭到夜,夜哭到明,又受嫂子的氣。我呢,又不能常在這里勸解,我看見媽媽這樣,那里放得下心。他雖說是傻,也不肯叫我回去。前兒老爺打發(fā)人回來說,看見京報唬的了不得,所以才叫人來打點的。我想哥哥鬧了事,擔心的人也不少。幸虧我還是在跟前的一樣,若是離鄉(xiāng)調(diào)遠聽見了這個信,只怕我想媽媽也就想殺了。我求媽媽暫且養(yǎng)養(yǎng)神,趁哥哥的活口現(xiàn)在,問問各處的帳目。人家該咱們的,咱們該人家的,亦該請個舊伙計來算一算,看看還有幾個錢沒有?!毖σ虌尶拗f道:“這幾天為鬧你哥哥的事,你來了,不是你勸我,便是我告訴你衙門的事。你還不知道,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經(jīng)退了,兩個當鋪已經(jīng)給了人家,銀子早拿來使完了。還有一個當鋪,管事的逃了,虧空了好幾千兩銀子,也夾在里頭打官司。你二哥哥天天在外頭要帳,料著京里的帳已經(jīng)去了幾萬銀子,只好拿南邊公分里銀子并住房折變才夠。前兩天還聽見一個荒信,說是南邊的公當鋪也因為折了本兒收了。若是這么著,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?!闭f著,又大哭起來。寶釵也哭著勸道:“銀錢的事,媽媽操心也不中用,還有二哥哥給我們料理。單可恨這些伙計們,見咱們的勢頭兒敗了,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罷了,我還聽見說幫著人家來擠我們的訛頭??梢娢腋绺缁盍诉@么大,交的人總不過是些個酒肉弟兄,急難中是一個沒有的。媽媽若是疼我,聽我的話,有年紀的人,自己保重些。媽媽這一輩子,想來還不致挨凍受餓。家里這點子衣裳家伙,只好聽憑嫂子去,那是沒法兒的了。所有的家人婆子,瞧他們也沒心在這里,該去的叫他們?nèi)?。就可憐香菱苦了一輩子,只好跟著媽媽過去。實在短什么,我要是有的,還可以拿些個來,料我們那個也沒有不依的。就是襲姑娘也是心術(shù)正道的,他聽見我哥哥的事,他倒提起媽媽來就哭。我們那一個還道是沒事的,所以不大著急,若聽見了也是要唬個半死兒的?!毖σ虌尣坏日f完,便說:“好姑娘,你可別告訴他。他為一個林姑娘幾乎沒要了命,如今才好了些。要是他急出個原故來,不但你添一層煩惱,我越發(fā)沒了依靠了。”寶釵道:“我也是這么想,所以總沒告訴他?!?
正說著,只聽見金桂跑來外間屋里哭喊道:“我的命是不要的了!男人呢,已經(jīng)是沒有活的分兒了。咱們?nèi)缃袼餍贼[一鬧,大伙兒到法場上去拼一拼?!闭f著。便將頭往隔斷板上亂撞,撞的披頭散發(fā)。氣得薛姨媽白瞪著兩只眼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還虧得寶釵嫂子長、嫂子短,好一句、歹一句的勸他。金桂道:“姑奶奶,如今你是比不得頭里的了。你兩口兒好好的過日子,我是個單身人兒,要臉做什么!”說著,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,虧得人還多,扯住了,又勸了半天方住。把個寶琴唬的再不敢見他。若是薛蝌在家,他便抹粉施脂,描眉畫鬢,奇情異致的打扮收拾起來,不時打從薛蝌住房前過,或故意咳嗽一聲,或明知薛蝌在屋,特問房里何人。有時遇見薛蝌,他便妖妖喬喬、嬌嬌癡癡的問寒問熱,忽喜忽嗔。丫頭們看見,都趕忙躲開。他自己也不覺得,只是一意一心要弄得薛蝌感情時,好行寶蟾之計。那薛蝌卻只躲著;有時遇見,也不敢不周旋一二,只怕他撒潑放刁的意思。更加金桂一則為色迷心,越瞧越愛,越想越幻,那里還看得出薛蝌的真假來。只有一宗,他見薛蝌有什么東西都是托香菱收著,衣服縫洗也是香菱,兩個人偶然說話,他來了,急忙散開,一發(fā)動了一個醋字。欲待發(fā)作薛蝌,卻是舍不得,只得將一腔隱恨都擱在香菱身上。卻又恐怕鬧了香菱得罪了薛蝌,倒弄得隱忍不發(fā)。
一日,寶蟾走來笑嘻嘻的向金桂道:“奶奶看見了二爺沒有?”金桂道:“沒有?!睂汅感Φ溃骸拔艺f二爺?shù)哪欠N假正經(jīng)是信不得的。咱們前日送了酒去,他說不會喝;剛才我見他到太太那屋里去,那臉上紅撲撲兒的一臉酒氣。奶奶不信,回來只在咱們院門口等他,他打那邊過來時奶奶叫住他問問,看他說什么。”金桂聽了,一心的怒氣,便道:“他那里就出來了呢。他既無情義,問他作什么!”寶蟾道:“奶奶又迂了。他好說,咱們也好說,他不好說,咱們再另打主意?!苯鸸鹇犞欣恚蚪袑汅盖浦?,看他出去了。寶蟾答應(yīng)著出來。金桂卻去打開鏡奩,又照了一照,把嘴唇兒又抹了一抹,然后拿一條灑花絹子,才要出來,又似忘了什么的,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。只聽寶蟾外面說道:“二爺今日高興呵,那里喝了酒來了?”金桂聽了,明知是叫他出來的意思,連忙掀起簾子出來。只見薛蝌和寶蟾說道:“今日是張大爺?shù)暮萌兆?,所以被他們強不過吃了半鐘,到這時候臉還發(fā)燒呢?!币痪湓挍]說完,金桂早接口道:“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們自己家里的酒是有趣兒的?!毖︱虮凰迷捯患?,臉越紅了,連忙走過來陪笑道:“嫂子說那里的話?!睂汅敢娝私徽?,便躲到屋里去了。
這金桂初時原要假意發(fā)作薛蝌兩句,無奈一見他兩頰微紅,雙眸帶澀,別有一種謹愿可憐之意,早把自己那驕悍之氣感化到爪洼國去了,因笑說道:“這么說,你的酒是硬強著才肯喝的呢?!毖︱虻溃骸拔夷抢锖鹊脕??!苯鸸鸬溃骸安缓纫埠茫瑥娙缦衲愀绺绾瘸鰜y子來,明兒娶了你們奶奶兒,像我這樣守活寡受孤單呢!”說到這里,兩個眼已經(jīng)乜斜了,兩腮上也覺紅暈了。薛蝌見這話越發(fā)邪僻了,打算著要走。金桂也看出來了,那里容得,早已走過來一把拉住。薛蝌急了道:“嫂子放尊重些。”說著渾身亂顫。金桂索性老著臉道:“你只管進來,我和你說一句要緊的話?!闭[著,忽聽背后一個人叫道:“奶奶,香菱來了?!卑呀鸸鸹A艘惶仡^瞧時,卻是寶蟾掀著簾子看他二人的光景,一抬頭見香菱從那邊來了,趕忙知會金桂。金桂這一驚不小,手已松了。薛蝌得便脫身跑了。那香菱正走著,原不理會,忽聽寶蟾一嚷,才瞧見金桂在那里拉住薛蝌往里死拽。香菱卻唬的心頭亂跳,自己連忙轉(zhuǎn)身回去。這里金桂早已連嚇帶氣,呆呆的瞅著薛蝌去了。怔了半天,恨了一聲,自己掃興歸房,從此把香菱恨入骨髓。那香菱本是要到寶琴那里,剛走出腰門,看見這般,嚇回去了。
是日,寶釵在賈母屋里聽得王夫人告訴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。賈母說道:“既是同鄉(xiāng)的人,很好。只是聽見那孩子到過我們家里,怎么你老爺沒有提起?”王夫人道:“連我們也不知道。”賈母道:“好便好,但是道兒太遠。雖然老爺在那里,倘或?qū)砝蠣斦{(diào)任,可不是我們孩子太單了嗎?!蓖醴蛉说溃骸皟杉叶际亲龉俚?,也是拿不定?;蛘吣沁呥€調(diào)進來;即不然,終有個葉落歸根。況且老爺既在那里做官,上司已經(jīng)說了,好意思不給么?想來老爺?shù)闹饕舛耍皇遣蛔鲋?,故遣人來回老太太的?!辟Z母道:“你們愿意更好。只是三丫頭這一去了,不知三年兩年那邊可能回家?若再遲了,恐怕我趕不上再見他一面了?!闭f著,掉下淚來。王夫人道:“孩子們大了,少不得總要給人家的。就是本鄉(xiāng)本土的人,除非不做官還使得,若是做官的,誰保得住總在一處。只要孩子們有造化就好。譬如迎姑娘倒配得近呢,偏是時常聽見他被女婿打鬧,甚至不給飯吃。就是我們送了東西去,他也摸不著。近來聽見益發(fā)不好了,也不放他回來。兩口子拌起來就說咱們使了他家的銀錢??蓱z這孩子總不得個出頭的日子。前兒我惦記他,打發(fā)人去瞧他,迎丫頭藏在耳房里不肯出來。老婆子們必要進去,看見我們姑娘這樣冷天還穿著幾件舊衣裳。他一包眼淚的告訴婆子們說:‘回去別說我這么苦,這也是命里所招,也不用送什么衣服東西來,不但摸不著,反要添一頓打。說是我告訴的。’老太太想想,這倒是近處眼見的,若不好更難受。倒虧了大太太也不理會他,大老爺也不出個頭!如今迎姑娘實在比我們?nèi)仁箚镜难绢^還不如。我想探丫頭雖不是我養(yǎng)的,老爺既看見過女婿,定然是好才許的。只請老太太示下,擇個好日子,多派幾個人送到他老爺任上。該怎么著,老爺也不肯將就?!辟Z母道:“有他老子作主,你就料理妥當,揀個長行的日子送去,也就定了一件事?!蓖醴蛉舜饝?yīng)著“是”。寶釵聽得明白,也不敢則聲,只是心里叫苦:“我們家里姑娘們就算他是個尖兒,如今又要遠嫁,眼看著這里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。”見王夫人起身告辭出去,他也送了出來,一徑回到自己房中,并不與寶玉說話。見襲人獨自一個做活,便將聽見的話說了。襲人也很不受用。
卻說趙姨娘聽見探春這事,反歡喜起來,心里說道:“我這個丫頭在家忒瞧不起我,我何從還是個娘,比他的丫頭還不濟。況且洑上水護著別人。他擋在頭里,連環(huán)兒也不得出頭。如今老爺接了去,我倒干凈。想要他孝敬我,不能夠了。只愿意他像迎丫頭似的,我也稱稱愿?!币幻嫦胫?,一面跑到探春那邊與他道喜說:“姑娘,你是要高飛的人了,到了姑爺那邊自然比家里還好。想來你也是愿意的。便是養(yǎng)了你一場,并沒有借你的光兒。就是我有七分不好,也有三分的好,總不要一去了把我擱在腦杓子后頭?!碧酱郝犞翢o道理,只低頭作活,一句也不言語。趙姨娘見他不理,氣忿忿的自己去了。
這里探春又氣又笑,又傷心,也不過自己掉淚而已。坐了一回,悶悶的走到寶玉這邊來。寶玉因問道:“三妹妹,我聽見林妹妹死的時候你在那里來著。我還聽見說,林妹妹死的時候遠遠的有音樂之聲。或者他是有來歷的也未可知?!碧酱盒Φ溃骸澳鞘悄阈睦锵胫T了。只是那夜卻怪,不似人家鼓樂之音。你的話或者也是。”寶玉聽了,更以為實。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飄蕩之時,曾見一人,說是黛玉生不同人,死不同鬼,必是那里的仙子臨凡。忽又想起那年唱戲做的嫦娥,飄飄艷艷,何等風致。過了一回,探春去了。因必要紫鵑過來,立即回了賈母去叫他。無奈紫鵑心里不愿意,雖經(jīng)賈母王夫人派了過來,也就沒法,只是在寶玉跟前,不是噯聲,就是嘆氣的。寶玉背地里拉著他,低聲下氣要問黛玉的話,紫鵑從沒好話回答。寶釵倒背底里夸他有忠心,并不嗔怪他。那雪雁雖是寶玉娶親這夜出過力的,寶釵見他心地不甚明白,便回了賈母王夫人,將他配了一個小廝,各自過活去了。王奶媽養(yǎng)著他,將來好送黛玉的靈柩回南。鸚哥等小丫頭仍伏侍了老太太。寶玉本想念黛玉,因此及彼,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經(jīng)云散,更加納悶。悶到無可如何,忽又想起黛玉死得這樣清楚,必是離凡返仙去了,反又喜歡。
忽然聽見襲人和寶釵那里講究探春出嫁之事,寶玉聽了,啊呀的一聲,哭倒在炕上?;5脤氣O襲人都來扶起說:“怎么了?”寶玉早哭的說不出來,定了一回子神,說道:“這日子過不得了!我姊妹們都一個一個的散了!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。大姐姐呢已經(jīng)死了,這也罷了,沒天天在一塊。二姐姐呢,碰著了一個混帳不堪的東西。三妹妹又要遠嫁,總不得見的了。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里去。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。這些姐姐妹妹,難道一個都不留在家里,單留我做什么!”襲人忙又拿話解勸。寶釵擺著手說:“你不用勸他,讓我來問他?!币騿栔鴮氂竦溃骸皳?jù)你的心里,要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,都不要為終身的事嗎?若說別人,或者還有別的想頭。你自己的姐姐妹妹,不用說沒有遠嫁的;就是有,老爺作主,你有什么法兒!打量天下獨是你一個人愛姐姐妹妹呢,若是都像你,就連我也不能陪你了。大凡人念書,原為的是明理,怎么你益發(fā)糊涂了。這么說起來,我同襲姑娘各自一邊兒去,讓你把姐姐妹妹們都邀了來守著你?!睂氂衤犃耍瑑芍皇掷氣O襲人道:“我也知道。為什么散的這么早呢?等我化了灰的時候再散也不遲?!币u人掩著他的嘴道:“又胡說。才這兩天身上好些,二奶奶才吃些飯。若是你又鬧翻了,我也不管了?!睂氂衤穆犓麅蓚€人說話都有道理,只是心上不知道怎么才好,只得強說道:“我卻明白,但只是心里鬧的慌?!睂氣O也不理他,暗叫襲人快把定心丸給他吃了,慢慢的開導(dǎo)他。襲人便欲告訴探春說臨行不必來辭,寶釵道:“這怕什么。等消停幾日,待他心里明白,還要叫他們多說句話兒呢。況且三姑娘是極明白的人,不像那些假惺惺的人,少不得有一番箴諫。他以后便不是這樣了?!闭f著,賈母那邊打發(fā)過鴛鴦來說,知道寶玉舊病又發(fā),叫襲人勸說安慰,叫他不要胡思亂想。襲人等應(yīng)了。鴛鴦坐了一會子去了。那賈母又想起探春遠行,雖不備妝奩,其一應(yīng)動用之物俱該預(yù)備,便把鳳姐叫來,將老爺?shù)闹饕飧嬖V了一遍,即叫他料理去。鳳姐答應(yīng),不知怎么辦理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