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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學文化
  • 《水滸傳》第1-5回
  • 時間:2019-12-10 16:22:26        編輯:chen_2016        點擊量:6724次
  • 第一回   張?zhí)鞄熎盱烈摺『樘菊`走妖魔

    詩曰:

    絳幘雞人報曉籌,尚衣方進翠云裘。

    九天閶闔開宮殿,萬國衣冠拜冕旒。

    日色才臨仙掌動,香煙欲傍袞龍浮。

    朝罷須裁五色詔,佩聲歸到鳳池頭。

    話說大宋仁宗天子在位,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點,天子駕坐紫宸殿,受百官朝賀。但見:

    祥云迷鳳閣,瑞氣罩龍樓。含煙御柳拂旌旗,帶露宮花迎劍戟。天香影里,玉簪珠履聚丹墀;仙樂聲中,繡襖錦衣扶御駕。珍珠簾卷,黃金殿上現(xiàn)金輿;鳳尾扇開,白玉階前停寶輦。隱隱凈鞭三下響,層層文武兩班齊。

    當有殿頭官喝道:“有事出班早奏,無事卷簾退朝?!敝灰姲嗖繀仓?,宰相趙哲、參政文彥博出班奏曰:“目今京師瘟疫盛行,民不聊生,傷損軍民多矣。伏望陛下釋罪寬恩,省刑薄稅,以禳天災,救濟萬民?!碧熳勇犠?,急敕翰林院隨即草詔:一面降赦天下罪囚,應有民間稅賦悉皆赦免;一面命在京宮觀寺院,修設好事禳災。不料其年瘟疫轉盛。仁宗天子聞知,龍體不安。復會百官,眾皆計議。向那班部中,有一大臣越班啟奏。天子看時,乃是參知政事范仲淹。拜罷起居,奏曰:“目今天災盛行,軍民涂炭,日夕不能聊生,人遭縲紲之厄。以臣愚意,要禳此災,可宣嗣漢天師星夜臨朝,就京師禁院修設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,奏聞上帝,可以禳保民間瘟疫?!比首谔熳訙首唷<绷詈擦謱W士草詔一道,天子御筆親書,并降御香一炷,欽差內外提點殿前太尉洪信為天使,前往江西信州龍虎山,宣請嗣漢天師張真人星夜臨朝,祈禳瘟疫。就金殿上焚起御香,親將丹詔付與洪太尉為使,即便登程前去。

    洪信領了圣敕,辭別天子,不敢久停。從人背了詔書,金盒子盛了御香,帶了數(shù)十人,上了鋪馬,一行部從,離了東京,取路徑投信州貴溪縣來。于路上但見:

    遙山疊翠,遠水澄清。奇花綻錦繡鋪林,嫩柳舞金絲拂地。風和日暖,時過野店山村;路直沙平,夜宿郵亭驛館。羅衣蕩漾紅塵內,駿馬驅馳紫陌中。

    且說太尉洪信赍擎御書丹詔,一行人從上了路途,夜宿郵亭,朝行驛站,遠程近接,渴飲饑餐,不止一日,來到江西信州。大小官員出郭迎接,隨即差人報知龍虎山上清宮住持道眾,準備接詔。次日,眾位官同送太尉到于龍虎山下。只見上清宮許多道眾,鳴鐘擊鼓,香花燈燭,幢幡寶蓋,一派仙樂,都下山來迎接丹詔,直至上清宮前下馬。太尉看那宮殿時,端的是好座上清宮。但見:

    青松屈曲,翠柏陰森。門懸敕額金書,戶列靈符玉篆。虛皇壇畔,依稀垂柳名花;煉藥爐邊,掩映蒼松老檜。左壁廂天丁力士,參隨著太乙真君;右勢下玉女金童,簇捧定紫微大帝。披發(fā)仗劍,北方真武踏龜蛇;靸履頂冠,南極老人伏龍虎。前排二十八宿星君,后列三十二帝天子。階砌下流水潺湲,墻院后好山環(huán)繞。鶴生丹頂,龜長綠毛。樹梢頭獻果蒼猿,莎草內銜芝白鹿。三清殿上鳴金鐘,道士步虛;四圣堂前敲玉磬,真人禮斗。獻香臺砌,彩霞光射碧琉璃;召將瑤壇,赤日影搖紅瑪瑙。早來門外祥云現(xiàn),疑是天師送老君。

    當下上至住持真人,下及道童侍從,前迎后引,接至三清殿上,請將詔書,居中供養(yǎng)著。洪太尉便問監(jiān)宮真人道:“天師今在何處?”住持真人向前稟道:“好教太尉得知:這代祖師號曰‘虛靖天師’,性好清高,倦于迎送,自向龍虎山頂,結一茅庵,修真養(yǎng)性。因此不住本宮?!碧镜溃骸澳拷裉熳有t,如何得見?”真人答道:“容稟:詔敕權供在殿上,貧道等亦不敢開讀。且請?zhí)镜椒秸色I茶,再煩計議?!碑敃r將丹詔供養(yǎng)在三清殿上,與眾官都到方丈。太尉居中坐下,執(zhí)事人等獻茶,就進齋供,水陸俱備。齋罷,太尉再問真人道:“既然天師在山頂庵中,何不著人請將下來相見,開宣丹詔?”真人稟道:“太尉,這代祖師雖在山頂,其實道行非常,清高自在,倦惹凡塵。能駕霧興云,蹤跡不定,未嘗下山。貧道等如常亦難得見,怎生教人請得下來!”太尉道:“似此如何得見!目今京師瘟疫盛行,今上天子特遣下官為使,赍捧御書丹詔,親奉龍香,來請?zhí)鞄?,要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,以禳天災,救濟萬民。似此怎生奈何?”真人稟道:“朝廷天子要救萬民,只除是太尉辦一點志誠心,齋戒沐浴,更換布衣,休帶從人,自背詔書,焚燒御香,步行上山禮拜,叩請?zhí)鞄煟皆S得見。如若心不志誠,空走一遭,亦難得見?!碧韭犝f便道:“俺從京師食素到此,如何心不志誠!既然恁地,依著你說,明日絕早上山?!碑斖砀髯詸嘈?。

    次日五更時分,眾道士起來,備下香湯齋供。請?zhí)酒饋恚銣逶?,換了一身新鮮布衣,腳下穿上麻鞋草履,吃了素齋,取過丹詔,用黃羅包袱背在脊梁上,手里提著銀手爐,降降地燒著御香。許多道眾人等,送到后山,指與路徑。真人又稟道:“太尉要救萬民,休生退悔之心,只顧志誠上去?!碧緞e了眾人,口誦天尊寶號,縱步上山來。將至半山,望見大頂直侵霄漢,果然好座大山。正是:

    根盤地角,頂接天心。遠觀磨斷亂云痕,近看平吞明月魄。高低不等謂之山,側石通道謂之岫,孤嶺崎嶇謂之路,上面極平謂之頂,頭圓下壯謂之巒,隱虎藏豹謂之穴,隱風隱云謂之巖,高人隱居謂之洞,有境有界謂之府,樵人出沒謂之徑,能通車馬謂之道,流水有聲謂之澗,古渡源頭謂之溪,巖崖滴水謂之泉。左壁為掩,右壁為映。出的是云,納的是霧。錐尖象小,崎峻似峭,懸空似險,削如平。千峰競秀,萬壑爭流。瀑布斜飛,藤蘿倒掛?;[時風生谷口,猿啼時月墜山腰。恰似青黛染成千塊玉,碧紗籠罩萬堆煙。

    這洪太尉獨自一個,行了一回,盤坡轉徑,攬葛攀藤。約莫走過了數(shù)個山頭,三二里多路,看看腳酸腿軟,正走不動,口里不說,肚里躊躇,心中想道:“我是朝廷貴官公子,在京師時重茵而臥,列鼎而食,尚兀自倦?。缓卧┎菪?,走這般山路!知他天師在那里,卻教下官受這般苦!”又行不到三五十步,掇著肩氣喘。只見山凹里起一陣風,風過處,向那松樹背后奔雷也似吼一聲,撲地跳出一個吊睛白額錦毛大蟲來。洪太尉吃了一驚,叫聲:“阿呀!”撲地望后便倒。偷眼看那大蟲時,但見:

    毛披一帶黃金色,爪露銀鉤十八只。

    睛如閃電尾如鞭,口似血盆牙似戟。

    伸腰展臂勢猙獰,擺尾搖頭聲霹靂。

    山中狐兔盡潛藏,澗下獐狍皆斂跡。

    那大蟲望著洪太尉,左盤右旋,咆哮了一回,托地望后山坡下跳了去。洪太尉倒在樹根底下,唬的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廝打,那心頭一似十五個吊桶,七上八落的響,渾身卻如重風麻木,兩腿一似斗敗公雞,口里連聲叫苦。大蟲去了一盞茶時,方才爬將起來,再收拾地上香爐,還把龍香燒著,再上山來,務要尋見天師。又行過三五十步,口里嘆了數(shù)口氣,怨道:皇帝御限,差俺來這里,教我受這場驚恐?!闭f猶未了,只覺得那里又一陣風,吹得毒氣直沖將來。太尉定睛看時,山邊竹藤里簌簌地響,搶出一條吊桶大小、雪花也似蛇來。太尉見了,又吃一驚,撇了手爐,叫一聲:“我今番死也!”望后便倒在盤砣石邊。微閃開眼來看那蛇時,但見:

    昂首驚飆起,掣目電光生。動蕩則折峽倒岡,呼吸則吹云吐霧。鱗甲亂分千片玉,尾梢斜卷一堆銀。

    那條大蛇徑搶到盤砣石邊,朝著洪太尉盤做一堆,兩只眼迸出金光,張開巨口,吐出舌頭,噴那毒氣在洪太尉臉上。驚得太尉三魂蕩蕩,七魄悠悠。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回,望山下一溜,卻早不見了。太尉方才爬得起來,說道:“慚愧!驚殺下官!”看身上時,寒粟子比馉饳兒大小??诶锪R那道士:“叵耐無禮,戲弄下官,教俺受這般驚恐!若山上尋不見天師,下去和他別有話說?!痹倌昧算y提爐,整頓身上詔敕并衣服巾幘,卻待再要上山去。正欲移步,只聽得松樹背后隱隱地笛聲吹響,漸漸近來。太尉定睛看時,只見那一個道童,倒騎著一頭黃牛,橫吹著一管鐵笛,轉出山凹來。太尉看那道童時,但見:

    頭綰兩枚丫髻,身穿一領青衣;腰間絳結草來編,腳下芒鞋麻間隔。明眸皓齒,飄飄并不染塵埃;綠鬢朱顏,耿耿全然無俗態(tài)。

    昔日呂洞賓有首牧童詩道得好:

    草鋪橫野六七里,笛弄晚風三四聲。

    歸來飽飯黃昏后,不脫蓑衣臥月明。

    只見那個道童,笑吟吟地騎著黃牛,橫吹著那管鐵笛,正過山來。洪太尉見了,便喚那個道童:“你從那里來?認得我么?”道童不采,只顧吹笛。太尉連問數(shù)聲,道童呵呵大笑,拿著鐵笛,指著洪太尉說道:“你來此間,莫非要見天師么?”太尉大驚,便道:“你是牧童,如何得知?”道童笑說:“我早間在草庵中伏侍天師,聽得天師說道:‘朝中今上仁宗天子,差個洪太尉赍擎丹詔御香,到來山中,宣我往東京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,祈禳天下瘟疫。我如今乘鶴駕云去也?!@早晚想是去了,不在庵中。你休上去,山內毒蟲猛獸極多,恐傷害了你性命。”太尉再問道:“你不要說謊?”道童笑了一聲,也不回應,又吹著鐵笛轉過山坡去了。太尉尋思道:“這小的如何盡知此事?想是天師分付他,已定是了?!庇偕仙饺?,方才驚唬的苦,爭些兒送了性命,不如下山去罷。

    太尉拿著提爐,再尋舊路,奔下山來。眾道士接著,請至方丈坐下。真人便問太尉道:“曾見天師么?”太尉說道:“我是朝廷中貴官,如何教俺走得山路,吃了這般辛苦,爭些兒送了性命!為頭上至半山里,跳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,驚得下官魂魄都沒了。又行不過一個山嘴,竹藤里搶出一條雪花大蛇來,盤做一堆,攔住去路。若不是俺福分大,如何得性命回京。盡是你這道眾,戲弄下官!”真人復道:“貧道等怎敢輕慢大臣,這是祖師試探太尉之心。本山雖有蛇虎,并不傷人。”太尉又道:“我正走不動,方欲再上山坡,只見松樹傍邊轉出一個道童,騎著一頭黃牛,吹著管鐵笛,正過山來。我便問他:‘那里來識得俺么?’他道:‘已都知了?!f天師分付,早晨乘鶴駕云望東京去了。下官因此回來?!闭嫒说溃骸疤究上уe過,這個牧童正是天師。”太尉道:“他既是天師,如何這等猥獕?”真人答道:“這代天師非同小可,雖然年幼,其實道行非常。他是額外之人,四方顯化,極是靈驗。世人皆稱為道通祖師?!焙樘镜溃骸拔抑比绱擞醒鄄蛔R真師,當面錯過!”真人道:“太尉但請放心,既然祖師法旨道是去了,比及太尉回京之日,這場醮事祖師已都完了?!碧疽娬f,方才放心。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,管待太尉;請將丹詔收藏于御書匣內放了,留在上清宮中,龍香就三清殿上燒了。當日方丈內大排齋供,設宴飲酌。至晚席罷,止宿到曉。

    次日早膳已后,真人道眾并提點執(zhí)事人等請?zhí)居紊?。太尉大喜。許多人從跟隨著,步行出方丈,前面兩個道童引路,行至宮前宮后,看玩許多景致。三清殿上,富貴不可盡言。左廊下,九天殿、紫微殿、北極殿;右廊下,太乙殿、三官殿、驅邪殿。諸宮看遍,行到右廊后一所去處。洪太尉看時,另外一所殿宇:一遭都是搗椒紅泥墻;正面兩扇朱紅槅子;門上使著胳膊大鎖鎖著,交叉上面貼著十數(shù)道封皮,封皮上又是重重疊疊使著朱?。婚芮耙幻嬷旒t漆金字牌額,上書四個金字,寫道:“伏魔之殿”。太尉尉指著門道:“此殿是甚么去處?”真人答道:“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師鎖鎮(zhèn)魔王之殿。”太尉又問道:“如何上面重重疊疊貼著許多封皮?”真人答道:“此是祖老大唐洞玄國師封鎖魔王在此。但是經(jīng)傳一代天師,親手便添一道封皮,使其子子孫孫不敢妄開。走了魔君,非常利害。今經(jīng)八九代祖師,誓不敢開。鎖用銅汁灌鑄,誰知里面的事。小道自來住持本宮三十余年,也只聽聞?!焙樘韭犃耍闹畜@怪,想道:“我且試看魔王一看?!北銓φ嫒苏f道:“你且開門來,我看魔王甚么模樣?!闭嫒烁娴溃骸疤荆说顩Q不敢開。先祖天師叮嚀告戒:今后諸人不許擅開?!碧拘Φ溃骸昂f!你等要妄生怪事,煽惑百姓良民,故意安排這等去處,假稱鎖鎮(zhèn)魔王,顯耀你們道術。我讀一鑒之書,何曾見鎖魔之法。神鬼之道,處隔幽冥,我不信有魔王在內。快疾與我打開,我看魔王如何?!闭嫒巳匚宕畏A說:“此殿開不得,恐惹利害,有傷于人。”太尉大怒,指著道眾說道:“你等不開與我看,回到朝廷,先奏你們眾道士阻當宣詔,違別圣旨,不令我見天師的罪犯;后奏你等私設此殿,假稱鎖鎮(zhèn)魔王,煽惑軍民百姓。把你都追了度牒,刺配遠惡軍州受苦?!闭嫒说葢峙绿緳鄤?,只得喚幾個火工道人來,先把封皮揭了,將鐵錘打開大鎖。眾人把門推開,看里面時,黑洞洞地,但見:

    昏昏默默,查查冥冥。數(shù)百年不見太陽光,億萬載難瞻明月影。不分南北,怎辨東西。黑煙靄靄撲人寒,冷氣陰陰侵體顫。人跡不到之處,妖精往來之鄉(xiāng)。閃開雙目有如盲,伸出兩手不見掌。常如三十夜,卻似五更時。

    眾人一齊都到殿內,黑暗暗不見一物。太尉教從人取十數(shù)個火把點著,將來打一照時,四邊并無別物,只中央一個石碑,約高五六尺,下面石龜趺坐,太半陷在泥里。照那碑碣上時,前面都是龍章鳳篆,天書符箓,人皆不識。照那碑后時,卻有回個真字大書,鑿著“遇洪而開”。卻不是一來天罡星合當出世,二來宋朝必顯忠良,三來湊巧遇著洪信。豈不是天數(shù)!洪太尉看了這四個字,大喜,便對真人說道:“你等阻當我,卻怎地數(shù)百年前已注我姓字在此?‘遇洪而開’,分明是教我開看,卻何妨!我想這個魔王,都只在石碑底下。汝等從人與我多喚幾個火工人等,將鋤頭鐵鍬來掘開?!闭嫒嘶琶χG道:“太尉,不可掘動!恐有利害,傷犯于人,不當穩(wěn)便?!碧敬笈?,喝道:“你等道眾,省得甚么!碑上分明鑿著遇我教開,你如何阻當!快與我喚人來開?!闭嫒擞秩匚宕畏A道:“恐有不好。”太尉那里肯聽。只得聚集眾人,先把石碑放倒,一齊并力掘那石龜,半日方才掘得起。又掘下去,約有三四尺深,見一片大青石板,可方丈圍。洪太尉叫再掘起來。真人又苦稟道:“不可掘動!”太尉那里肯聽。眾人只得把石板一齊扛起,看時,石板底下卻是一個萬丈深淺地穴。只見穴內刮剌剌一聲響亮,那響非同小可,恰似:

    天摧地塌,岳撼山崩。錢塘江上,潮頭浪擁出海門來;泰華山頭,巨靈神一劈山峰碎。共工奮怒,去盔撞倒了不周山;力士施威,飛錘擊碎了始皇輦。一風撼折千竿竹,十萬軍中半夜雷。

    那一聲響亮過處,只見一道黑氣,從穴里滾將起來,掀塌了半個殿角。那道黑氣直沖上半天里,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,望四面八方去了。眾人吃了一驚,發(fā)聲喊,都走了,撇下鋤頭鐵鍬,盡從殿內奔將出來,推倒攧翻無數(shù)。驚得洪太尉目睜癡呆,罔知所措,面色如土。奔到廊下,只見真人向前叫苦不迭。太尉問道:“走了的卻是甚么妖魔?”那真人言不過數(shù)句,話不過一席,說出這個緣由。有分教:一朝皇帝,夜眠不穩(wěn),晝食忘餐。直使宛子城中藏猛虎,蓼兒洼內聚飛龍。畢竟龍虎山真人說出甚言語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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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二回  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

    詩曰:

    千古幽扃一旦開,天罡地煞出泉臺。

    自來無事多生事,本為禳災卻惹災。

    社稷從今云擾擾,兵戈到處鬧垓垓。

    高俅奸佞雖堪恨,洪信從今釀禍胎。

    話說當時住持真人對洪太尉說道:“太尉不知,此殿中當初是祖老天師洞玄真人傳下法符,囑付道:‘此殿內鎮(zhèn)鎖著三十六員天罡星,七十二座地煞星,共是一百單八個魔君在里面。上立石碑,鑿著龍章鳳篆天符,鎮(zhèn)住在此。若還放他出世,必惱下方生靈?!缃裉痉潘吡耍跎呛?!他日必為后患?!焙樘韭犃T,渾身冷汗,捉顫不??;急急收拾行李,引了從人,下山回京。真人并道眾送官已罷,自回宮內修整殿宇,豎立石碑,不在話下。

    再說洪太尉在路上分付從人,教把走妖魔一節(jié),休說與外人知道,恐天子知而見責。于路無話,星夜回至京師。進得汴梁城,聞人所說:天師在東京禁院做了七晝夜好事,普施符箓,禳救災病,瘟疫盡消,軍民安泰。天師辭朝,乘鶴駕云,自回龍虎山去了。洪太尉次日早朝,見了天子,奏說:“天師乘鶴駕云,先到京師。臣等驛站而來,才得到此?!比首跍首?,賞賜洪信,復還舊職,亦不在話下。

    后來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駕,無有太子,傳位濮安懿王允讓之子,太祖皇帝的孫,立帝號曰英宗。在位四年,傳位與太子神宗天子。在位一十八年,傳位與太子哲宗皇帝登基。那時天下盡皆太平,四方無事。

    且說東京開封府汴梁宣武軍,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,姓高,排行第二,自小不成家業(yè),只好刺槍使棒,最是踢得好腳氣毬。京師人口順,不叫高二,卻都叫他做高毬。后來發(fā)跡,便將氣毬那字去了毛傍,添作立人,便改作姓高名俅。這人吹彈歌舞,刺槍使棒,相撲頑耍,頗能詩書詞賦;若論仁義禮智,信行忠良,卻是不會。只在東京城里城外幫閑。因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,每日三瓦兩舍,風花雪月,被他父親開封府里告了一紙文狀。府尹把高俅斷了四十脊杖,迭配出界發(fā)放。東京城里人民,不許容他在家宿食。高俅無計奈何,只得來淮西臨淮州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閑漢柳大郎,名喚柳世權。他平生專好惜客養(yǎng)閑人,招納四方干隔澇漢子。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,一住三年。

    后來哲宗天子因拜南郊,感得風調雨順,放寬恩大赦天下。那高俅在臨淮州,因得了赦宥罪犯,思鄉(xiāng)要回東京。這柳世權卻和東京城里金梁橋下開生藥鋪的董將士是親戚,寫了一封書札,收拾些人事盤纏,赍發(fā)高俅回東京,投奔董將士家過活。

    當時高俅辭了柳大郎,背上包裹,離了臨淮州,迤邐回到東京,竟來金梁下董生藥家,下了這封書。董將士一見高俅,看了柳世權來書,自肚里尋思道:“這高俅,我家如何安著得他!若是個志誠老實的人,可以容他在家出入,也教孩兒們學些好。他卻是個幫閑的破落戶,沒信行的人,亦且當初有過犯來,被開封府斷配出境的人。倘或留住在家中,倒惹得孩兒們不學好了。待不收留他,又撇不過柳大郎面皮?!碑敃r只得權且歡天喜地,相留在家宿歇,每日酒食管待。住了十數(shù)日,董將士思量出一個緣由,將出一套衣服,寫了一封書簡,對高俅說道:“小人家下螢火之光,照人不亮,恐后誤了足下。我轉薦足下與小蘇學士處,久后也得個出身。足下意內如何?”高俅大喜,謝了董將士。董將士使個人將著書簡,引領高俅竟到學士府內。門吏轉報小蘇學士,出來見了高俅,看罷來書,知道高俅原是幫閑浮浪的人,心下想道:“我這里如何安著得他!不如做個人情,薦他去駙馬王晉卿府里,做個親隨。人都喚他做‘小王都太尉’,便喜歡這樣的人。”當時回了董將士書札,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。次日,寫了一封書呈,使個干人,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處。

    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,神宗皇帝的駙馬。他喜愛風流人物,正用這樣的人。一見小蘇學士差人馳書送這高俅來,拜見了,便喜。隨即寫回書,收留高俅在府內做個親隨。自此高俅遭際在王都尉府中,出入如同家人一般。自古道:日遠日疏,日親日近。忽一日,小王都太尉慶誕生辰,分付府中安排筵宴,專請小舅端王。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,哲宗皇帝御弟,見掌東駕,排號九大王,是個聰明俊俏人物。這浮浪子弟門風,幫閑之事,無一般不曉,無一般不會,更無般不愛。更兼琴棋書畫,儒釋道教,無所不通。踢球打彈,品竹調絲,吹彈歌舞,自不必說。當日王都尉府中準備筵宴,水陸俱備。但見:

    香焚寶鼎,花插金瓶。仙音院競奏新聲,教坊司頻逞妙藝。水晶壺內,盡都是紫府瓊漿;琥珀杯中,滿泛著瑤池玉液。玳瑁盤堆仙桃異果,玻璃碗供熊掌駝蹄。鱗鱗膾切銀絲,細細茶烹玉蕊。紅裙舞女,盡隨著象板鸞簫;翠袖歌姬,簇捧定龍笙鳳管。兩行珠翠立階前,一派笙歌臨座上。

    且說這端王來王都尉府中赴宴。都尉設席,請端王居中坐定,太尉對席相陪。酒進數(shù)杯,食供兩套,那端王起身凈手。偶來書院里少歇,猛見書案上一對兒羊脂玉碾成的鎮(zhèn)紙獅子,極是做得好,細巧玲瓏。端王拿起獅子,不落手看了一回,道:“好!”王都尉見端王心愛,便說道:“再有一個玉龍筆架,也是這個匠人一手做的,卻不在手頭。明日取來,一并相送?!倍送醮笙驳溃骸吧钪x厚意。想那筆架必是更妙。”王都尉道:“明日取出來,送至宮中便見。”端王又謝了。兩個依舊入席飲宴,至暮盡醉方散。端王相別回宮去了。

    次日,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龍筆架和兩個鎮(zhèn)紙玉獅子,著一個小金盒子盛了,用黃羅包袱包了,寫了一封書呈,卻使高俅送去。高俅領了王都尉鈞旨,將著兩般玉玩器,懷中揣了書呈,徑投端王宮中來。把門官吏轉報與院公。沒多時,院公出來問:“你是那個府里來的人?”高俅施禮罷,答道:“小人是王駙馬府中,特送玉玩器來進大王?!痹汗溃骸暗钕略谕バ睦锖托↑S門踢氣球,你自過去?!备哔吹溃骸跋酂┮M?!痹汗酵デ?,高俅看時,見端王頭戴軟紗唐巾,身穿紫繡龍袍,腰系文武雙穗絳,把繡龍袍前襟拽扎起,揣在絳兒邊,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。三五個小黃門,相伴著蹴氣球。高俅不敢過去沖撞,立在從人背后伺候。也是高俅合當發(fā)跡,時運到來,那個氣球騰地起來,端王接個不著,何人叢里直滾到高俅身邊。那高俅見氣球來,也是一時的膽量,使個鴛鴦拐,踢還端王。端王見了大喜,便問道:“你是甚人?”高俅向前跪下道:“小的是王都尉親隨,受東人使令,赍送兩般玉玩器來進獻大王。有書呈在此拜上?!倍送趼犃T,笑道:“姐夫直如此掛心?!备哔慈〕鰰蔬M上。端王開盒子看了玩器,都遞與堂候官收了去。

   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,卻先問高俅道:“你原來會踢氣球。你喚做甚么?”高俅叉手跪復道:“小的叫做高俅。胡踢得幾腳。”端王道:“好!你便下場來踢一回耍?!备哔窗莸溃骸靶〉氖呛蔚葮尤?,敢與恩王下腳?!倍送醯溃骸斑@是‘齊云社’,名為‘天下圓’,但踢何傷?!备哔丛侔莸溃骸霸醺摇!比匚宕胃孓o。端王定要他踢,高俅只得叩頭謝罪,解膝下場。才踢幾腳,端王喝采。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,奉承端王。那身分模樣,這氣球一似鰾膠粘在身上的。端王大喜,那里肯放高俅回府去,就留在宮中過了一夜。次日,排個筵會,專請王都尉宮中赴宴。

    卻說王都尉當日晚不見高俅回來,正疑思間,只見次日門子報道:“九大王差人來傳令旨,請?zhí)镜綄m中赴宴?!蓖醵嘉境鰜硪娏烁扇耍戳肆钪?,隨即上馬來到九大王府前,下馬入宮來,見了端王。端王大喜,稱謝兩般玉玩器。入席飲宴間,端王說道:“這高俅踢得兩腳好氣球,孤欲索此人做親隨,如何?”王都尉答道:“殿下既用此人,就留在宮中伏侍殿下?!倍送跸矚g,執(zhí)杯相謝。二人又閑話一回,至晚席散,王都尉自回駙馬府去,不在話下。

    且說端王自從索得高俅做伴之后,就留在宮中宿食。高俅自此遭際端王,每日跟著,寸步不離。卻在宮中未及兩個月,哲宗皇帝晏駕,無有太子。文武百官商議,冊立端王為天子,立帝號曰徽宗,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。登基之后,一向無事。忽一日,與高俅道:“朕欲要抬舉你,但有邊功,方可升遷。先教樞密院與你入名,只是做隨駕遷轉的人?!焙髞頉]半年之間,直抬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職事。

    且說高俅得做了殿帥府太尉,選揀吉日良辰,去殿帥府里到任。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,都軍禁軍,馬步人等,盡來參拜,各呈手本,開報花名。高殿帥一一點過,于內只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。半月之前,已有病狀在官,患病未痊,不曾入衙門管事。高殿帥大怒,喝道:“胡說!既有手本呈來,卻不是那廝抗拒官府,搪塞下官。此人即系推病在家,快與我拿來!”隨即差人到王進家來,捉拿王進。

    且說這王進無妻子,止有一個老母,年已六旬之上。牌頭與教頭王進說道:“如今高殿帥新來上任,點你不著。軍正司稟說染患在家,見有病患狀在官。高殿帥焦躁,那里肯信,定要拿你,只道是教頭詐病在家。教頭只得去走一遭。若還不去,定連累眾人,小人也有罪犯?!蓖踹M聽罷,只得捱著病來,進得殿帥府前,參見太尉,拜了四拜,躬身唱個喏,起來立在一邊。高俅道:“你那廝便是都軍教頭王升的兒子?”王進稟道:“小人便是?!备哔春鹊溃骸斑@廝!你爺是街市上使花棒賣藥的,你省的甚么武藝!前官沒眼,參你做個教頭,如何敢小覷我,不伏俺點視!你托誰的勢要,推病在家安閑快樂!”王進告道:“小人怎敢!其實患病未痊?!备咛玖R道:“賊配軍!你既害病,如何來得?”王進又告道:“太尉呼喚,安敢不來?!备叩顜洿笈?,喝令左右,教拿下王進,“加力與我打這廝!”眾多牙將都是和王進好的,只得與軍正司同告道:“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頭,權免此人這一次?!备咛竞鹊溃骸澳氵@賊配軍,且看眾將之面,饒恕你今日之犯,明日卻和你理會!”

    王進謝罪罷,起來抬頭看了,認得是高俅。出得衙門,嘆口氣道:“俺的性命今番難保了!俺道是甚么高殿帥,卻原來正是東京幫閑的圓社高二。比先時曾學使棒,被我父親一棒打翻,三四個月將息不起,有此之仇。他今日發(fā)跡,得做殿帥府太尉,正待要報仇,我不想正屬他管。自古道:不怕官,只怕管。俺如何與他爭得!怎生奈何是好?”回到家中,悶悶不已。對娘說知此事,母子二人抱頭而哭。娘道:“我兒,三十六著,走為上著。只恐沒處走?!蓖踹M道:“母親說得是。兒子尋思,也是這般計較。只有延安府老種經(jīng)略相公鎮(zhèn)守邊庭,他手下軍官,多有曾到京師,愛兒子使槍棒的極多。何不逃去投奔他們?那里是用人去處,足可安身立命?!蹦飪簝蓚€商議定了。其母又道:“我兒,和你要私走,只恐門前兩個牌軍,是殿帥府撥來伏侍你的。他若得知,須走不脫。”王進道:“不妨。母親放心,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?!?

    當下日晚未昏,王進先叫張牌入來,分付道:“你先吃了些晚飯,我使你一處去干事。”張牌道:“教頭使小人那里去?”王進道:“我因前日病患,許下酸棗門外岳廟里香愿,明日早要去燒炷頭香。你可今晚先去,分付廟祝,教他來日早開些廟門,等我來燒炷頭香,就要三牲獻劉李王。你就廟里歇了等我。”張牌答應,先吃了晚飯,叫了安置,望廟中去了。當夜子母二人,收拾了行李衣服,細軟銀兩,做一擔兒打挾了;又裝兩個料袋袱駝,拴在馬上。等到五更天色未明,王進叫起李牌,分付道:“你與我將這些銀兩,去岳廟里和張牌買個三牲煮熟,在那里等候。我買些紙燭,隨后便來?!崩钆茖y子望廟中去了。王進自去備了馬,牽出后槽,將料袋袱駝搭上,把索子拴縛牢了,牽在后門外,扶娘上了馬。家中粗重都棄了,鎖上前后門,挑了擔兒,跟在馬后。趁五更天色未明,乘勢出了西華門,取路望延安府來。

    且說兩個牌軍買了福物煮熟,在廟等到巳牌,也不見來。李牌心焦,走回到家中尋時,見鎖了門。兩頭無路,尋了半日,并無有人曾見??纯创?,岳廟里張牌疑忌,一直奔回家來,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??纯春诹?,兩個見他當夜不歸,又不見了他老娘。次日,兩個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,亦無尋處。兩個恐怕連累,只得去殿帥府首告:“王教頭棄家在逃,子母不知去向?!备咛疽姼媪?,大怒道:“賊配軍在逃,看那廝待走那里去!”隨即押下文書,行開諸州各府,捉拿逃軍王進。二人首告,免其罪責,不在話下。

    且說王教頭母子二人,自離了東京,在路免不得饑餐渴飲,夜住曉行,在路上一月有余。忽一日,天色將晚,王進挑著擔兒跟在娘的馬后,口里與母親說道:“天可憐見,慚愧了我子母兩個,脫了這天羅地網(wǎng)之厄。此去延安府不遠了,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著了?!弊幽竷蓚€歡喜,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。走了這一晚,不遇著一處村坊,那里去投宿是好?正沒理會處,只見遠遠地林子里閃出一道燈光來。王進看了道:“好了!遮莫去那里陪個小心,借宿一宵,明日早行?!碑敃r轉入林子里來看時,卻是一所大莊院,一周遭都是土墻,墻外卻有二三百株大柳樹??茨乔f院,但見:

    前通官道,后靠溪岡。一周遭楊柳綠陰濃,四下里喬松青似染。草堂高起,盡按五運山莊;亭館低軒,直造倚山臨水。轉屋角羊牛滿地,打麥場鵝鴨成群。田園廣野,負傭莊客有千人;家眷軒昂,女使兒童難計數(shù)。正是:家有余糧雞犬飽,戶多書籍子孫賢。

    當時王教頭來到莊前,敲門多時,只見一個莊客出來。王進放下?lián)鷥?,與他施禮。莊客道:“來俺莊上有甚事?”王進答道:“實不相瞞,小人子母二人,貪行了些路程,錯過了宿店。來到這里,前不巴村,后不巴店,欲投貴莊借宿一宵,明日早行。依例拜納房金。萬望周全方便。”莊客道:“既是如此,且等一等,待我去問莊主太公,肯時,但歇不妨?!蓖踹M又道:“大哥方便。”莊客入去多時,出來說道:莊主太公教你兩個入來?!蓖踹M請娘下了馬。王進挑著擔兒,就牽了馬,隨莊客到里面打麥場上,歇下?lián)鷥?,把馬拴在柳樹上。子母兩個直到草堂上來見太公。

   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,須發(fā)皆白,頭戴遮塵暖帽,身穿直縫寬衫,腰系皂絲絳,足穿熟皮靴。王進見了便拜。太公連忙道:“客人休拜,且請起來。你們是行路的人,辛苦風霜,且坐一坐?!蓖踹M母子兩個敘禮罷,都坐定。太公問道:“你們是那里來?如何昏晚到此?”王進答道:“小人姓張,原是京師人,今來消折了本錢,無可營用,要去延安府投奔親眷。不想今日路上貪行了些程途,錯過了宿店,欲投貴莊借宿一宵,來日早行。房金依例拜納?!碧溃骸安环痢H缃袷郎先?,那個頂著房屋走哩。你母子二位,敢未打火?”叫莊客安排飯來。沒多時,就廳上放開條桌子。莊客托出一桶盤,四樣菜蔬,一盤牛肉,鋪放桌子上。先蕩酒來篩下。太公道:“村落中無甚相待,休得見怪?!蓖踹M起身謝道:“小人子母無故相擾,得蒙厚意,此恩難報?!碧溃骸靶葸@般說,且請吃酒。”一面勸了五七杯酒,搬出飯來,二人吃了,收拾碗碟。太公起身,引王進子母到客房中安歇。王進告道:“小人母親騎的頭口,相煩寄養(yǎng),草料望乞應付,一發(fā)拜還?!碧溃骸斑@個亦不妨。我家也有頭口騾馬,教莊客牽去后槽,一發(fā)喂養(yǎng),草料亦不用憂心?!蓖踹M謝了,挑那擔兒到客房里來。莊客點上燈火,一面提湯來洗了腳。太公自回里面去了。王進子母二人謝了莊客,掩上房門,收拾歇息。

    次日,睡到天曉,不見起來。莊主太公來到客房前過,聽得王進子母在房中聲喚。太公問道:“客官失曉,好起了?!蓖踹M聽得,慌忙出房來,見太公施禮,說道:“小人起多時了。夜來多多攪擾,甚是不當?!碧珕柕溃骸罢l人如此聲喚?”王進道:“實不相瞞太公說,老母鞍馬勞倦,昨夜心疼病發(fā)?!碧溃骸凹热蝗绱?,客人休要煩惱。教你老母且在老夫莊上住幾日。我有個醫(yī)心疼的方,叫莊客去縣里撮藥來,與你老母親吃。教他放心,慢慢地將息?!蓖踹M謝了。

    話休絮繁。自此王進子母兩個,在太公莊上服藥。住了五七日,覺道母親病患痊了,王進收拾要行。當日因來后槽看馬,只見空地上一個后生,脫膊著,刺著一身青龍,銀盤也似一個面皮,約有十八九歲,拿條棒在那里使。王進看了半晌,不覺失口道:“這棒也使得好了。只是有破綻,贏不得真好漢?!蹦呛笊牭么笈鹊溃骸澳闶巧趺慈?,敢來笑話我的本事!俺經(jīng)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,我不信倒不如你,你敢和我扠一扠么?”說猶未了,太公到來,喝那后生:“不得無禮!”那后生道:“叵耐這廝笑話我的棒法。”太公道:“客人莫不會使槍棒?”王進道:“頗曉得些。敢問長上,這后生是宅上的誰?”太公道:“是老漢的兒子。”王進道:“既然是宅內小官人,若愛學時,小人點撥他端正如何?”太公道:“恁地時,十分好。”便教那后生來拜師父。那后生那里肯拜,心中越怒道:“阿爹休聽這廝胡說!若吃他贏得我這條棒時,我便拜他為師。”王進道:“小官人若是不當村時,較量一棒耍子?!蹦呛笊涂盏禺斨?,把一條棒使得風車兒似轉,向王進道:“你來!你來!怕的不算好漢!”王進只是笑,不肯動手。太公道:“客官既是肯教小頑時,使一棒何妨?”王進笑道:“恐沖撞了令郎時,須不好看。”太公道:“這個不妨。若是打折了手腳,也是他自作自受?!蓖踹M道:“恕無禮?!比尲苌夏昧艘粭l棒在手里,來到空地上,使個旗鼓。那后生看了一看,拿條棒滾將入來,徑奔王進。王進托地拖了棒便走。那后生掄著棒又趕入來。王進回身,把棒望空地里劈將下來。那后生見棒劈來,用棒來隔。王進卻不打下來,將棒一掣,卻望后生懷里直搠將來。只一繳,那后生的棒丟在一邊,撲地望后倒了。王進連忙撇下棒,向前扶住道:“休怪,休怪!”那后生爬將起來,便去傍邊掇條凳子,納王進坐,便拜道:“我枉自經(jīng)了許多師家,原來不值半分。師父,沒奈何,只得請教。”王進道:“我子母二人,連日在此攪擾宅上,無恩可報,當以效力?!?

    太公大喜,叫那后生穿了衣裳,一同來后堂坐下。叫莊客殺一個羊,安排了酒食果品之類,就請王進的母親一同赴席。四個人坐定,一面把盞,太公起身勸了一杯酒,說道:“師父如此高強,必是個教頭。小兒有眼不識泰山?!蓖踹M笑道:“奸不廝欺,俏不廝瞞。小人不姓張,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的便是,這槍棒終日搏弄。為因新任一個高太尉,原被先父打翻,今做殿帥府太尉,懷挾舊仇,要奈何王進。小人不合屬他所管,和他爭不得,只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,投托老種經(jīng)略相公處勾當。不想來到這里,得遇長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;又蒙救了老母病患,連日管顧,甚是不當。既然令郎肯學時,小人一力奉教。只是令郎學的都是花棒,只好看,上陣無用。小人從新點撥他?!碧娬f了,便道:“我兒,可知輸了,快來再拜師父?!蹦呛笊职萘送踹M。太公道:“教頭在上,老漢祖居在這華陰縣界,前面便是少華山,這村便喚做史家村。村中總有三四百家,都姓史。老漢的兒子從小不務農業(yè),只愛刺槍使棒。母親說他不得,嘔氣死了。老漢只得隨他性子,不知使了多少錢財,投師父教他。又請高手匠人,與他刺了這身花繡,肩臂胸膛總有九條龍,滿縣人口順,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。教頭今日既到這里,一發(fā)成全了他亦好。老漢自當重重酬謝?!蓖踹M大喜道:“太公放心,既然如此說時,小人一發(fā)教了令郎方去?!弊援斎諡槭?,吃了酒食,留住王教頭子母二人在莊上。史進每日求王教頭點撥,十八般武藝,一一從頭指教。那十八般武藝?

    矛、錘、弓、弩、銃,鞭、簡、劍、鏈、撾,斧、鉞并戈、戟,牌、棒與槍、杈。

    話說這史進每日在莊上管待王教頭母子二人,指教武藝。史太公自去華陰縣中承當里正,不在話下。不覺荏苒光陰,早過半年之上。正是:

    窗外日光彈指過,席間花影坐前移。

    一杯未進笙歌送,階下辰牌又報時。

    前后得半年之上,史進把這十八般武藝,從新學得十分精熟。多得王進盡心指教,點撥得件件都有奧妙。王進見他學得精熟了,自思:“在此雖好,只是不了?!币蝗障肫饋恚噢o要上延安府去。史進那里肯放,說道:“師父,只在此間過了。小弟奉養(yǎng)你母子二人,以終天年,多少是好!”王進道:“賢弟,多蒙你好心,在此十分之好。只恐高太尉追捕到來,負累了你,恐教賢弟亦遭縲紲之厄,不當穩(wěn)便,以此兩難。我一心要去延安府,投著在老種經(jīng)略處勾當。那里是鎮(zhèn)守邊庭,用人之際,足可安身立命?!笔愤M并太公苦留不住,只得安排一個筵席送行。托出一盤,兩個段子,一百兩花銀謝師。次日,王進收拾了擔兒,備了馬,子母二人相辭史太公、史進。請娘乘了馬,望延安府路途進發(fā)。史進叫莊客挑了擔兒,親送十里之程,中心難舍。史進當時拜別了師父,灑淚分手,和莊客自回。王教頭依舊自挑了擔兒,跟著馬,和娘兩個,自取關西路里去了。

    話中不說王進去投軍役。只說史進回到莊上,每日只是打熬氣力,亦且壯年,又沒老小,半夜三更起來演習武藝,白日里只在莊后射弓走馬。不到半載之間,史進父親太公染患病癥,數(shù)日不起。史進使人遠近請醫(yī)士看治,不能痊可。嗚呼哀哉,太公歿了。史進一面?zhèn)涔讟∈殻埳拊O好事,追齋理七,薦拔太公。又請道士建立齋醮,超度生天。整做了十數(shù)壇好事功果道場,選了吉日良時,出喪安葬。滿村中三四百史家莊戶,都來送喪掛孝,埋殯在村西山上祖墳內了。史進家自此無人管業(yè),史進又不肯務農,只要尋人使家生,較量槍棒。

    自史太公死后,又早過了三四個月日。時當六月中旬,炎天正熱。那一日,史進無可消遣,捉個交床,坐在打麥場邊柳陰樹下乘涼。對面松林透過風來,史進喝采道:“好涼風!”正乘涼哩,只見一個人,探頭探腦在那里張望。史進喝道:“作怪!誰在那里張俺莊上?”史進跳起身來,轉過樹背后,打一看時,認得是獵戶摽兔李吉。史進喝道:“李吉!張我莊內做甚么?莫不來相腳頭?”李吉向前聲喏道:“大郎,小人要尋莊上矮丘乙郎吃碗酒,因見大郎在此乘涼,不敢過來沖撞?!笔愤M道:“我且問你,往常時,你只是擔些野味來我莊上賣,我又不曾虧了你,如何一向不將來賣與我?敢是欺負我沒錢?”李吉答道:“小人怎敢!一向沒有野味,以此不敢來?!笔愤M道:“胡說!偌大一個少華山,恁地廣闊,不信沒有個獐兒兔兒。”李吉道:“大郎原來不知。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伙強人,扎下個山寨,在上面聚集著五七百個小嘍啰,有百十匹好馬。為頭那個大王喚做神機軍師朱武,第二個喚做跳澗虎陳達,第三個喚做白花蛇楊春。這三個為頭,打家劫舍。華陰縣里不敢捉他,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拿他。誰敢上去惹他?因此上小人們不敢上山打捕野味,那討來賣!”史進道:“我也聽得說有強人,不想那廝們如此大弄,必然要惱人。李吉,你今后有野味時,尋些來?!崩罴獋€喏,自去了。

    史進歸到廳前,尋思:這廝們大弄,必要來薅惱村坊。既然如此,便叫莊客揀兩頭肥水牛來殺了,莊內自有造下的好酒,先燒了一陌順溜紙,便叫莊客去請這當

    村里三四百史家莊戶,都到家中草堂上,序齒坐下。教莊客一面把盞勸酒,史進對眾人說道:“我聽得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,聚集著五七百小嘍啰,打家劫舍。這廝們既然大弄,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啰唣。我今特請你眾人來商議,倘若那廝們來時,各家準備。我莊上打起梆子,你眾人可各執(zhí)槍棒前來救應。你各家有事,亦是如此。遞相救護,共保村坊。如若強人自來,都是我來理會?!北娙说溃骸拔业却遛r,只靠大郎做主。梆子響時,誰敢不來?!碑斖肀娙酥x酒,各自分付,回家準備器械。自此史進修整門戶墻垣,安排莊院,拴束衣甲,整頓刀馬,提防賊寇,不在話下。

    且說少華山寨中,三個頭領坐定商議。為頭的神機軍師朱武,雖無本事,廣有謀略。朱武當與陳達、楊春說道:“如今我聽知華陰縣里出三千貫賞錢,召人捉我們。誠恐來時,要與他廝殺。只是山寨錢糧欠少,如何不去劫擄些來,以供山寨之用?聚積些糧食在寨里,防備官軍來時,好和他打熬?!碧鴿净㈥愡_道:“說得是。如今便去華陰縣里先問他借糧,看他如何?!卑谆ㄉ邨畲旱溃骸安灰A陰縣去,只去蒲城縣,萬無一失?!标愡_道:“蒲城縣人戶稀少,錢糧不多。不如只打華陰縣,那里人民豐富,錢糧廣有?!睏畲旱溃骸案绺绮恢羧ゴ蛉A陰縣時,須從史家村過。那個九紋龍史進是個大蟲,不可去撩撥他。他如何肯放我們過去?”陳達道:“兄弟好懦弱!一個村坊過去不得,怎地敢抵敵官軍?”楊春道:“哥哥不可小覷了他,那人端的了得。”朱武道:“我也曾聞他十分英雄,說這人真有本事。兄弟休去罷?!标愡_叫將起來,說道:“你兩個閉了鳥嘴!長別人志氣,滅自己威風。也只是一個人,須不三頭六臂,我不信?!焙冉行D啰:“快備我的馬來!如今便去先打史家莊,后取華陰縣?!敝煳?、楊春再三諫勸,陳達那里肯聽。隨即披掛上馬,點了一百四五十小嘍啰,鳴鑼擂鼓,下山望史家村去了。

    且說史進正在莊內整制刀馬,只見莊客報知此事。史進聽得,就莊上敲起梆子來。那莊前莊后,莊東莊西,三四百史家莊戶,聽得梆子響,都拖槍拽棒,聚起三四百人,一齊都到史家莊上??戳耸愤M頭戴一字巾,身披朱紅甲,上穿青錦襖,下著抹綠靴,腰系皮搭膊,前后鐵掩心,一張弓,一壺箭,手里拿一把三尖兩刃四竅八環(huán)刀。莊客牽過那匹火炭赤馬,史進上了馬,綽了刀,前面擺著三四十壯健的莊客,后面列著八九十村蠢的鄉(xiāng)夫,各史家莊戶,都跟在后頭,一齊吶喊,直到村北路口擺開。卻早望見來軍,但見:

    紅旗閃閃,赤幟翩翩。小嘍啰亂搠叉槍,莽撞漢齊擔刀斧。頭巾歪整,渾如三月桃花;衲襖緊拴,卻似九秋落葉。個個圓睜橫死眼,人人輒起夜叉心。

    那少華山陳達,引了人馬,飛奔到山坡下,便將小嘍啰擺開。史進看時,見陳達頭戴干紅凹面巾,身披裹金生鐵甲,上穿一領紅衲襖,腳穿一對吊墩靴,腰系七尺攢線搭膊,坐騎一匹高頭白馬,手中橫著丈八點鋼矛。小嘍啰兩勢下吶喊,二員將就馬上相見。

    陳達在馬上看著史進,欠身施禮。史進喝道:“汝等殺人放火,打家劫舍,犯著迷天大罪,都是該死的人。你也須有耳朵,好大膽,直來太歲頭上動土!”陳達在馬上答道:“俺山寨里欠少些糧食,欲往華陰縣借糧,經(jīng)由貴莊,借一條路,并不敢動一根草??煞盼覀冞^去,回來自當拜謝?!笔愤M道:“胡說!俺家見當里正,正要來拿你這伙賊。今日到來,經(jīng)由我村中過,卻不拿你,倒放你過去,本縣知道,須連累于我?!标愡_道:“四海之內,皆兄弟也。相煩借一條路?!笔愤M道:“甚么閑話!我便肯時,有一個不肯。你問得他肯,便去。”陳達道:“好漢教我問誰?”史進道:“你問得我手里這口刀肯,便放你去。”陳達大怒道:“趕人不要趕上,休得要逞精神!”史進也怒,掄手中刀,驟坐下馬,來戰(zhàn)陳達。陳達也拍馬挺搶來迎史進。兩個交馬,但見:

    一來一往,一上一下。一來一往,有如深水戲珠龍;一上一下,卻似半巖爭食虎。左盤右旋,好似張飛敵呂布;前回后轉,渾如敬德戰(zhàn)秦瓊。九紋龍忿怒,三尖刀只望頂門飛;跳澗虎生嗔,丈八矛不離心坎刺。好手中間逞好手,紅心里面奪紅心。

    史進、陳達兩個斗了多時。只見戰(zhàn)馬咆哮,踢起手中軍器;槍刀來往,各防架隔遮攔。兩個斗到間深里,史進賣個破綻,讓陳達把槍望心窩里搠來。史進卻把腰一閃,陳達和槍攧入懷里來。史進輕舒猿臂,款扭狼腰,只一挾,把陳達輕輕摘離了嵌花鞍,款款揪住了線搭膊,丟在馬前受降。那匹戰(zhàn)馬撥風也似去了。史進叫莊客將陳達綁縛了。眾人把小嘍啰一趕,都走了。史進回到莊上,將陳達綁在庭心內柱上,等待一發(fā)拿了那兩個賊首,一并解官請賞。且把酒來賞了眾人,教權且散。眾人喝采:“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!”

    休說眾人歡喜飲酒,卻說朱武、楊春兩個,正在寨里猜疑,捉摸不定,且教小嘍啰再去探聽消息。只見回去的人牽著空馬,奔到山前,只叫道:“苦也!陳家哥哥不聽二位哥哥所說,送了性命。”朱武問其緣故,小嘍啰備說交鋒一節(jié),怎當史進英勇。朱武道:“我的言語不聽,果有此禍?!睏畲旱溃骸拔覀儽M數(shù)都去,和他死并如何?”朱武道:“亦是不可。他尚自輸了,你如何并得他過。我有一條苦計,若救他不得,我和你都休。”楊春問道:“如何苦計?”朱武附耳低言,說道:“只除恁地。”楊春道:“好計!我和你便去,事不宜遲。”

    再說史進正在莊上,忿怒未消,只見莊客飛報道:“山寨里朱武、楊春自來了?!笔愤M道:“這廝合休,我教他兩個一發(fā)解官??鞝窟^馬來?!币幻娲蚱鸢鹱樱娙嗽缍嫉絹?。史進上了馬,正待出莊門,只見朱武、楊春步行已到莊前,兩個雙雙跪下,擎著兩眼淚。史進下馬來喝道:“你兩個跪下如何說?”朱武哭道:“小人等三個,累被官司逼迫,不得已上山落草。當初發(fā)愿道:‘不求同日生,只愿同日死?!m不及關、張、劉備的義氣,其心則同。今日小弟陳達不聽好言,誤犯虎威,已被英雄擒捉在貴莊,無計懇求,今來一徑就死。望英雄將我三人一發(fā)解官請賞,誓不皺眉。我等就英雄手內請死,并無怨心?!笔愤M聽了,尋思道:“他們直恁義氣!我若拿他去解官請賞時,反教天下好漢們恥笑我不英雄。自古道:大蟲不吃伏肉?!笔愤M便道:“你兩個且跟我進來?!敝煳洹畲翰o懼怯,隨了史進直到后廳前跪下,又教史進綁縛。史進三回五次叫起來,那兩個那里肯起來。惺惺惜惺惺,好漢識好漢。史進道:“你們既然如此義氣深重,我若送了你們,不是好漢。我放陳達還你如何?”朱武道:“休得連累了英雄,不當穩(wěn)便。寧可把我們去解官請賞。”史進道:“如何使得。你肯吃我酒食么?”朱武道:“一死尚然不懼,何況酒肉乎!”當時史進大喜,解放陳達,就后廳上座置酒設席,管待三人。朱武、楊春、陳達拜謝大恩。酒至數(shù)杯,少添春色。酒罷,三人謝了史進,回山去了。史進送出莊門,自回莊上。

    卻說朱武等三人歸到寨中坐下。朱武道:“我們不是這條苦計,怎得性命在此。雖然救了一人,卻也難得史進為義氣上放了我們。過幾日備些禮物送去,謝他救命之恩?!?

    話休絮繁。過了十數(shù)日,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兩蒜條金,使兩個小嘍啰,趁月黑夜送去史家莊上。當夜初更時分,小嘍啰敲門,莊客報知史進。史進火急披衣,來到門前,問小嘍啰:“有甚話說?”小嘍啰道:“三個頭領再三拜復,特地使小校送些薄禮,酬謝大郎不殺之恩。不要推卻,望乞笑留。”取出金子遞與。史進初時推卻,次后尋思道:“既然送來,回禮可酬?!笔芰私鹱樱星f客置酒,管待小校。吃了半夜酒,把些零碎銀兩賞了小?;厣饺チ?。又過半月有余,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議,擄掠得一串好大珠子,又使小嘍啰連夜送來吏家莊上。史進受了,不在話下。

    又過了半月,史進尋思道:“也難得這三個敬重我,我也備些禮物回奉他?!贝稳?,叫莊客尋個裁縫,自去縣里買了三匹紅戲錦,裁成三領錦襖子;又揀肥羊煮了三個,將大盒子盛了,委兩個莊客去送。史進莊上,有個為頭的莊客王四。此人頗能答應官府,口舌利便,滿莊人都叫他做賽伯當。史進教他同一個得力莊客,挑了盒擔,直送到山下。小嘍啰問了備細,引到山寨里,見了朱武等。三個頭領大喜,受了錦襖子并肥羊酒禮,把十兩銀子賞了莊客。每人吃了十數(shù)碗酒,下山回歸莊內,見了史進,說道:“山上頭領多多上復?!笔愤M自此常常與朱武等三人往來,不時間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,不則一日。寨里頭領也頻頻地使人送金銀來與史進。

    荏苒光陰,時遇八月中秋到來。史進要和三人說話,約至十五夜來莊上賞月飲酒。先使莊客王四赍一封請書,直去少華山上,請朱武、陳達、楊春來莊上赴席。王四馳書徑到山寨里,見了三位頭領,下了來書。朱武看了大喜,三個應允,隨即寫封回書,賞了王四五兩銀子,吃了十來碗酒。王四下得山來,正撞著如常送物事來的小嘍啰,一把抱住,那里肯放。又拖去山路邊村酒店里,吃了十數(shù)碗酒。王四相別了回莊,一面走著,被山風一吹,酒卻涌上來,踉踉蹌蹌,一步一攧。走不得十里之路,見座林子,奔到里面,望著那綠茸茸莎草地上,撲地倒了。

    原來摽兔李吉,正在那山坡下張兔兒,認得是史家莊上王四,趕入林子里來扶他,那里扶得動。只見王四搭膊里突出銀子來,李吉尋思道:“這廝醉了。那里討得許多!何不拿他些?”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,自然生出機會來。李吉解那搭膊,望地下只一抖,那封回書和銀子都抖出來。李吉拿起,頗識幾字,將書拆開看時,見上面寫著少華山朱武、陳達、楊春,中間多有兼文帶武的言語,卻不識得,只認得三個名字。李吉道:“我做獵戶,幾時能勾發(fā)跡。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財,卻在這里!華陰縣里見出三千貫賞錢,搏捉他三個賊人。叵耐史進那廝,前日我去他莊上尋矮丘乙郎,他道我來相腳頭踩盤。你原來倒和賊人來往!”銀子并書都拿去了,望華陰縣里來出首。卻說莊客王四一覺直睡到二更,方醒覺來,看見月光微微照在身上。王四吃了一驚,跳將起來,卻見四邊都是松樹。便去腰里摸時,搭膊和書都不見了。四下里尋時,只見空搭膊在莎草地上。王四只管叫苦,尋思道:“銀子不打緊,這封回書卻怎生好!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?”眉頭一縱,計上心來,自道:“若回去莊上,說脫了回書,大郎必然焦躁,定是趕我出去。不如只說不曾有回書,那里查照?!庇嬢^定了,飛也似取路歸來莊上,卻好五更天氣。史進見王四回來,問道:“你如何方才歸來?”王四道:“托主人福蔭,寨中三個頭領都不肯放,留住王四,吃了半夜酒,因此回來遲了?!笔愤M又問:“曾有回書么?”王四道:“三個頭領要寫回書,卻是小人道:三位頭領既然準來赴席,何必回書?小人又有杯酒,路上恐有些失支脫節(jié),不是耍處?!笔愤M聽了大喜,說道:“不枉了諸人叫做賽伯當,真?zhèn)€了得!”王四應道:“小人怎敢差遲,路上不曾住腳,一直奔回莊上?!笔愤M道:“既然如此,教人去縣里買些果品案酒伺候?!?

    不覺中秋節(jié)至,是日晴明得好。史進當日分付家中莊客,宰了一腔大羊,殺了百十個雞鵝,準備下酒食筵宴。看看天色晚來,怎見得好個中秋?但見:

    午夜初長,黃昏已半,一輪月掛如銀。冰盤如晝,賞玩正宜人。清影十分圓滿,桂花玉兔交謦。簾櫳高卷,金杯頻勸酒,歡笑賀升平。年年當此節(jié),酩酊醉醺醺。莫辭終夕飲,銀漢露華新。

    且說少華山上朱武、陳達、楊春三個頭領,分付小嘍啰看守寨柵,只帶三五個做伴,將了樸刀,各跨口腰刀,不騎鞍馬,步行下山,徑來到史家莊上。史進接著,各敘禮罷,請入后園。莊內已安排下筵宴,史進請三位頭領上坐,史進對席相陪。便叫莊客把前后莊門拴了。一面飲酒,莊內莊客輪流把盞,一邊割羊勸酒。酒至數(shù)杯,卻早東邊推起那輪明月,但見:

    桂花離海嶠,云葉散天衢。彩霞照萬里如銀,素魄映千山似水。一輪爽塏,能分宇宙澄清;四海團,射映乾坤皎潔。影橫曠野,驚獨宿之烏鴉;光射平湖照雙棲之鴻雁。冰輪展出三千里,玉兔平吞四百州。

    史進正和三個頭領在后園飲酒,賞玩中秋,敘說舊話新言。只聽得墻外一聲喊起,火把亂明。史進大驚,跳起身來,分付:“三位賢友且坐,待我去看?!焙冉星f客不要開門,掇條梯子,上墻打一看時,只見是華陰縣縣尉在馬上,引著兩個都頭,帶著三四百士兵,圍住莊院。史進和三個頭領只管叫苦。外面火把光中,照見鋼叉、樸刀、五股叉、留客住,擺得似麻林一般。兩個都頭口里叫道:“不要走了強賊!”

    不是這伙人來捉史進并三個頭領,有分教:史進先殺了一兩個人,結識了十數(shù)個好漢,大鬧動河北,直使天罡地煞一齊相會。直教蘆花深處屯兵士,荷葉陰治戰(zhàn)船。畢竟史進與三個頭領怎地脫身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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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三回  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(zhèn)關西

    詩曰:

    暑往寒來春夏秋,夕陽西下水東流。

    時來富貴皆因命,運去貧窮亦有由。

    事遇機關須進步,人當?shù)靡獗慊仡^。

    將軍戰(zhàn)馬今何在?野草閑花滿地愁。

    話說當時史進道:“卻怎生是好?”朱武等三個頭領跪下道:“哥哥,你是干凈的人,休為我等連累了。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個出去請賞,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?!笔愤M道:“如何使得!恁地時,是我賺你們來捉你請賞,枉惹天下人笑我。若是死時,與你們同死,活時同活。你等起來,放心別作緣便。且等我問個來歷緣故情由?!?

    史進上梯子問道:“你兩個都頭,何故半夜三更來劫我莊上?”那兩個都頭答道:“大郎,你兀自賴哩。見有原告人李吉在這里。”史進喝道:“李吉,你如何誣告平人?”李吉應道:“我本不知,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書,一時間把在縣前看,因此事發(fā)?!笔愤M叫王四問道:“你說無回書,如何卻又有書?”王進道:“便是小人一時醉了,忘記了回書?!笔愤M大喝道:“畜生,卻怎生好!”外面都頭人等懼怕史進了得,不敢奔入莊里來捉人。三個頭領把手指道:“且答應外面?!笔愤M會意,在梯子上叫道:“你兩個都頭都不要鬧動,權退一步,我自綁縛出來解官請賞?!蹦莾蓚€都頭卻怕史進,只得應道:“我們都是沒事的,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。”史進下梯子,來到廳前,先叫王四,帶進后園,把來一刀殺了。喝教許多莊客,把莊里有的沒的細軟等物,即便收拾,盡教打疊起了;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。莊里史進和三個頭領,全身披掛,槍架上各人跨了腰刀,拿了樸刀,拽扎起,把莊后草屋點著。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。外面見里面火起,都奔來后面看。

    且說史進就中堂又放起火來,大開了莊門,吶聲喊,殺將出來。史進當頭,朱武、楊春在中,陳達在后,和小嘍啰并莊客,一沖一撞,指東殺西。史進卻是個大蟲,那里攔當?shù)米??后面火光竟起,殺開條路,沖將出來,正迎著兩個都頭并李吉。史進見了大怒,仇人相見,分外眼明。兩個都頭見勢頭不好,轉身便走。李吉也卻待回身,史進早到,手起一樸刀,把李吉斬做兩段。兩個都頭正待走時,陳達、楊春趕上,一家一樸刀,結果了兩個性命??h尉驚得跑馬走回去了。眾士兵那里敢向前,各自逃命散了,不知去向。史進引著一行人,且殺且走,眾官兵不敢趕來,各自散了。史進和朱武、陳達、楊春,并莊客人等,都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,喘息方定。朱武等到寨中,忙教小嘍啰一面殺牛宰馬,賀喜飲宴,不在話下。

    一連過了幾日,史進尋思:“一時間要救三人,放火燒了莊院。雖是有些細軟,家財粗重什物盡皆沒了?!毙膬溶P躇,在此不了,開言對朱武等說道:“我心師父王教頭,在關西經(jīng)略府勾當,我先要去尋他,只因父親死了,不曾去得。今來家私莊院廢盡,我如今要去尋他。”朱武三人道:“哥哥休去,只在我寨中且過幾時,又作商議。如是哥哥不愿落草時,待平靜了,小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,再作良民?!笔愤M道:“雖是你們的好情分,只是我心去意難留。我想家私什物盡已沒了,再要去重整莊院,想不能勾。我今去尋師父,也要那里討個出身,求半世快樂。”朱武道:“哥哥便只在此間做個寨主,卻不快活。雖然寨小,不堪歇馬。”史進道:“我是個清白好漢,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污了。你勸我落草,再也休題?!?

    史進住了幾日,定要去。朱武等苦留不住。史進帶去的莊客,都留在山寨。只自收拾了些少碎銀兩,打拴一個包裹,余者多的盡數(shù)寄留在山寨。史進頭帶白范陽氈大帽,上撒一撮紅纓,帽兒下裹一頂混青抓角軟頭巾,項上明黃縷帶,身穿一領白纻絲兩上領戰(zhàn)袍,腰系一條查五指梅紅攢線搭膊,青白間道行纏絞腳,襯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,跨一口銅鈸磬口雁翎刀,背上包裹,提了樸刀,辭別朱武等三人。眾多小嘍啰都送下山來,朱武等灑淚而別,自回山寨去了。

    只說史進提了樸刀,離了少華山,取路投關西五路,望延安府路上來。但見:

    崎嶇山嶺,寂寞孤村。披云霧夜宿荒林,帶曉月朝登險道。落日趲行聞犬吠,嚴霜早促聽雞鳴。山影將沉,柳陰漸沒。斷霞映水散紅光,日暮轉收生碧霧。溪邊漁父歸村去,野外樵夫負重回。

    史進在路,免不得饑餐渴飲,夜住曉行。獨自一個,行了半月之上,來到渭州。“這里也有經(jīng)略府,莫非師父王教頭在這里?”史進便入城來看時,依然有六街三市。只見一個小小茶坊,正在路口。史進便入茶坊里來,揀一副坐位坐了。茶博士問道:“客官吃甚茶?”史進道:“吃個泡茶?!辈璨┦奎c個泡茶,放在史進面前。史進問道:“這里經(jīng)略府在何處?”茶博士道:“只在前面便是?!笔愤M道:“借問經(jīng)略府內有個東京來的教頭王進么?”茶博士道:“這府里教頭極多,有三四個姓王的,不知那個是王進。”道猶未了,只見一個大漢大踏步竟入來,走進茶坊里。史進看他時,是個軍官模樣。怎生結束?但見:

    頭裹芝麻羅萬字頂頭巾,腦后兩個太原府紐絲金環(huán),上穿一領鸚哥綠纻絲戰(zhàn)袍,腰系一條文武雙股鴉青絳,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干黃靴。生得面圓耳大,鼻直口方,腮邊一部貉胡須。身長八尺,腰闊十圍。

    那人入到茶坊里面坐下。茶博士便道:“客官要尋王教頭,只問這個提轄便都認得。”史進忙起身施禮,便道:“官人請坐拜茶?!蹦侨艘娏耸愤M長大魁偉,象條好漢,便來與他施禮。兩個坐下,史進道:“小人大膽,敢問官人高姓大名?”那人道:“灑家是經(jīng)略府提轄,姓魯,諱個達字。敢問阿哥,你姓甚么?”史進道:“小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,姓史名進。請問官人,小人有個師父,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,姓王名進,不知在此經(jīng)略府中有也無?”魯提轄道:“阿哥,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紋龍史大郎?”史進拜道:“小人便是。”魯提轄連忙還禮,說道:“聞名不如見面,見面勝似聞名。你要尋王教頭,莫不是在東京惡了高太尉的王進?”史進道:“正是那人。”魯達道:“俺也聞他名字。那個阿哥不在這里。灑家聽得說,他在延安府老種經(jīng)略相公處勾當。俺這渭州,卻是小種經(jīng)略相公鎮(zhèn)守。那人不在這里。你既是史大郎時,多聞你的好名字,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?!濒斕彷犕炝耸愤M的手,便出茶坊來。魯達回頭道:“茶錢灑家自還你?!辈璨┦繎溃骸疤彷牭圆环粒活櫲?。”

    兩個挽了胳膊,出得茶坊來,上街行得三五十步,只見一簇眾人圍住白地上。史進道:“兄長,我們看一看。”分開人眾看時,中間里一個人,仗著十來條桿棒,地上攤著十數(shù)個膏藥,一盤子盛著,插把紙標兒在上面,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。史進看了,卻認的他,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,叫做打虎將李忠。史進就人叢中叫道:“師父,多時不見。”李忠道:“賢弟如何到這里?”魯提轄道:“既是史大郎的師父,同和俺去吃三杯?!崩钪业溃骸按∽淤u了膏藥,討了回錢,一同和提轄去?!濒斶_道:“誰奈煩等你,去便同去。”李忠道:“小人的衣飯,無計奈何。提轄先行,小人便尋將來。賢弟,你和提轄先行一步?!濒斶_焦躁,把那看的人一推一跤,便罵道:“這廝們挾著屁眼撒開,不去的灑家便打。”眾人見是魯提轄,一哄都走了。李忠見魯達兇猛,敢怒而不敢言,只得陪笑道:“好急性的人。”當下收拾了行頭藥囊,寄頓了槍棒,三個人轉灣抹角,來到州橋之下,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。門前挑出望竿,掛著酒旆,漾在空中飄蕩。怎見得好座酒肆?正是:李白點頭便飲,淵明招手回來。有詩為證:

    風拂煙籠錦旆揚,太平時節(jié)日初長。

    能添壯士英雄膽,善解佳人愁悶腸。

    三尺曉垂楊柳外,一竿斜插杏花傍。

    男兒未遂平生志,且樂高歌入醉鄉(xiāng)。

    三人上到潘家酒樓上,揀個濟楚閣兒里坐下。魯提轄坐了主位,李忠對席,史進下首坐了。酒保唱了喏,認得是魯提轄,便道:“提轄官人,打多少酒?”魯達道:“先打四角酒來?!币幻驿佅虏耸吖钒妇疲謫柕溃骸肮偃?,吃甚下飯?”魯達道:“問甚么!但有,只顧賣來,一發(fā)算錢還你。這廝只顧來聒噪!”酒保下去,隨即蕩酒上來,但是下口肉食,只顧將來,擺一桌子。三個酒至數(shù)杯,正說些閑話,較量些槍法,說得入港,只聽得隔壁閣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。魯達焦躁,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。酒保聽得,慌忙上來看時,見魯提轄氣憤憤地。酒保抄手道:“官人要甚東西,分付賣來。”魯達道:“灑家要甚么!你也須認的灑家,卻恁地教甚么人在間壁吱吱的哭,攪俺弟兄們吃酒。灑家須不曾少了你酒錢。”酒保道:“官人息怒。小人怎敢教人啼哭,打攪官人吃酒。這個哭的,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子兩人,不知官人們在此吃酒,一時間自苦了啼哭?!濒斕彷牭溃骸翱墒亲鞴?,你與我喚的他來?!本票Hソ?,不多時,只見兩個到來。前面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,背后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兒,手里拿串拍板,都來到面前??茨菋D人,雖無十分的容貌,也有些動人的顏色。但見:

    鬅松云髻,插一枝青玉簪兒;裊娜纖腰,系六幅紅羅裙子。素白舊衫籠雪體,淡黃軟襪襯弓鞋。蛾眉緊蹙,汪汪淚眼落珍珠;粉面低垂,細細香肌消玉雪。若非雨病云愁,定是懷憂積恨。大體還他肌骨好,不搽脂粉也風流。

    那婦人拭著淚眼,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。那老兒也都相見了。魯達問道:“你兩個是那里人家?為甚啼哭?”那婦人便道:“官人不知,容奴告稟。奴家是東京人氏,因同父母來這渭州投奔親眷,不想搬移南京去了。母親在客店里染病身故。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。此間有個財主,叫做鎮(zhèn)關西鄭大官人,因見奴家,便使強媒硬保,要奴作妾。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,虛錢實契,要了奴家身體。未及三個月,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,將奴趕打出來,不容完聚。著落店主人家,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。父親懦弱,和他爭執(zhí)不的,他又有錢有勢。當初不曾得他一文,如今那討錢來還他。沒計奈何,父親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兒,來這里酒樓上趕座子。每日但得些錢來,將大半還他,留些少子父們盤纏。這兩日酒客稀少,違了他錢限,怕他來討時,受他羞恥。子父們想起這苦楚來,無處告訴,因此啼哭。不想誤觸犯了官人,望乞恕罪,高抬貴手?!濒斕彷犛謫柕溃骸澳阈丈趺??在那個客店里歇?那個鎮(zhèn)關西鄭大官人在那里?。俊崩蟽捍鸬溃骸袄蠞h姓金,排行第二。孩兒小字翠蓮。鄭大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,綽號鎮(zhèn)關西。老漢父子兩個,只在前面東門里魯家店安下?!濒斶_聽了道:“呸!俺只道那個鄭大官人,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。這個腌臜潑才,投托著俺小種經(jīng)略相公門下,做個肉鋪戶,卻原來這等欺負人?!被仡^看著李忠、史進道:“你兩個且在這里,等灑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。”史進、李忠抱住勸道:“哥哥息怒,明日卻理會。”兩個三回五次勸得他住。

    魯達又道:“老兒,你來。灑家與你些盤纏,明日便回東京去如何?”父子兩個告道:“若是能勾得回鄉(xiāng)去時,便是重生父母,再長爺娘。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?鄭大官人須著落他要錢?!濒斕彷牭溃骸斑@個不妨事,俺自有道理。”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,放在桌上,看著史進道:“灑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,你有銀子借些與俺,灑家明日便送還你?!笔愤M道:“直甚么,要哥哥還?!比グ锶〕鲆诲V十兩銀子,放在桌上。魯達看著李忠道:“你也借些出來與灑家?!崩钪胰ド磉吤龆蓙磴y子。魯提轄看了,見少,便道:“也是個不爽利的人。”魯達只把這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,分付道:“你父子兩個將去做盤。一面收拾行李。俺明日清早來發(fā)付你兩個起身,看那個店主人敢留你!”金老并女兒拜謝去了。

    魯達把這二兩銀子丟還了李忠。三人再吃了兩角酒,下樓來叫道:“主人家,酒錢灑家明日送來還你。”主人家連聲應道:“提轄只顧自去,但吃不妨,只怕提轄不來賒。”三個人出了潘家酒肆,到街上分手。史進、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。只說魯提轄回到經(jīng)略府前下處,到房里,晚飯也不吃,氣憤憤的睡了。主人家又不敢問他。

    再說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,回到店中,安頓了女兒,先去城外遠處覓下一輛車兒;回來收拾了行李,還了房宿錢,算清了柴米錢,只等來日天明。當夜無事。次早五更起來,子父兩個先打火做飯,吃罷,收拾了。天色微明,只見魯提轄大踏步走入店里來,高聲叫道:“店小二,那里是金老歇處?”小二哥道:“金公,提轄在此尋你。”金老開了房門,便道:“提轄官人里面請坐?!濒斶_道:“坐甚么!你去便去,等甚么!”金老引了女兒,挑了擔兒,作謝提轄,便待出門。店小二攔住道:“金公,那里去?”魯達問道:“他少你房錢?”小二道:“小人房錢,昨夜都算還了。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,著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。”魯提轄道:“鄭屠的錢,灑家自還他。你放這老兒還鄉(xiāng)去?!蹦堑晷《抢锟戏拧t斶_大怒,叉開五指,去那小二臉上只一掌,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,再復一拳,打下當門兩個牙齒。小二扒將起來,一道煙走了。店主人那里敢出來攔他。金老父子兩個,忙忙離了店中,出城自去尋昨日覓下的車兒去了。

    且說魯達尋思,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,且向店里掇條凳子,坐了兩個時辰。約莫金公去的遠了,方才起身,徑投狀元橋來。

    且說鄭屠開著兩間門面,兩副肉案,懸掛著三五片豬肉。鄭屠正在門前柜身內坐定,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。魯達走到門前,叫聲:“鄭屠!”鄭屠看時,見是魯提轄,慌忙出柜身來唱喏道:“提轄恕罪。”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,“提轄請坐?!濒斶_坐下道:“奉著經(jīng)略相公鈞旨,要十斤精肉,切做臊子,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?!编嵧赖溃骸笆诡^,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?!濒斕彷牭溃骸安灰堑入缗H廝們動手,你自與我切?!编嵧赖溃骸罢f得是,小人自切便了?!弊匀ト獍干蠏耸锞?,細細切做臊子。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,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,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,不敢攏來,只得遠遠的立住在房檐下望。這鄭屠整整的自切了半個時辰,用荷葉包了,道:“提轄,教人送去?”魯達道:“送甚么!且住,再要十斤都是肥的,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,也要切做臊子?!编嵧赖溃骸皡s才精的,怕府里要裹餛飩。肥的臊子何用?”魯達睜著眼道:“相公鈞旨分付灑家,誰敢問他?!编嵧赖溃骸笆?。合用的東西,小人切便了?!庇诌x了十斤實膘的肥肉,也細細的切做臊子,把荷葉來包了。整弄了一早辰,卻得飯罷時候。那店小二那里敢過來,連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。鄭屠道:“著人與提轄拿了,送將府里去。”魯達道:“再要十斤寸金軟骨,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,不要見些肉在上面。”鄭屠笑道:“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。”魯達聽罷,跳起身來,拿著那兩包臊子在手里,睜看著鄭屠說道:“灑家特的要消遣你!”把兩包臊子劈面打將去,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。鄭屠大怒,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沖到頂門,心頭那一把無明業(yè)火,焰騰騰的按納不住,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,托地跳將下來。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。眾鄰舍并十來個火家,那個敢向前來勸,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,和那店小二也驚的呆了。

    鄭屠右手拿刀,左手便來要揪魯達。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,趕將入去,望小腹上只一腳,騰地踢倒了在當街上。魯達再入一步,踏住胸脯,提起那醋缽兒大小拳頭,看著這鄭屠道:“灑家始投老種經(jīng)略相公,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,也不枉了叫做鎮(zhèn)關西。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,狗一般的人,也叫做鎮(zhèn)關西!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!”撲的只一拳,正打在鼻子上,打得鮮血迸流,鼻子歪在半邊,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:咸的、酸的、辣的,一發(fā)都滾出來。鄭屠掙不起來,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,口里只叫:“打得好!”魯達罵道:“直娘賊!還敢應口?!碧崞鹑^來就眼眶際眉梢只一拳,打得眼睖縫裂,烏珠迸出,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:紅的、黑的、絳的,都滾將出來。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,誰敢向前來勸?鄭屠當不過討?zhàn)?。魯達喝道:“咄!你是個破落戶,若是和俺硬到底,灑家倒饒了你。你如何叫俺討?zhàn)垼瑸⒓覅s不饒你!”又只一拳,太陽上正著,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:磬兒、鈸兒、鐃兒一齊響。魯達看時,只見鄭屠挺在地下,口里只有出的氣,沒了入的氣,動撣不得。魯提轄假意道:“你這廝詐死,灑家再打?!敝灰娒嫫u漸的變了,魯達尋思道:“俺只指望痛打這廝一頓,不想三拳真?zhèn)€打死了他。灑家須吃官司,又沒人送飯,不如及早撒開?!卑尾奖阕?,回頭指著鄭屠尸道:“你詐死,灑家和你慢慢理會。”一頭罵,一頭大踏步去了。街坊鄰舍并鄭屠的火家,誰敢向前來攔他。

    魯提轄回到下處,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,細軟銀兩,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。提了一條齊眉短棒,奔出南門,一道煙走了。

    且說鄭屠家中眾人,救了半日不活,嗚呼死了。老小鄰人徑來州衙告狀。正直府尹升廳,接了狀子,看罷,道:“魯達系是經(jīng)略府提轄?!辈桓疑米詮絹聿蹲絻瓷?。府尹隨即上轎,來到經(jīng)略府前,下了轎子,把門軍士入去報知。經(jīng)略聽得,教請到廳上,與府尹施禮罷。經(jīng)略問道:“何來?”府尹稟道:“好教相公得知,府中提轄魯達,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。不曾稟過相公,不敢擅自捉拿兇身?!苯?jīng)略聽說,吃了一驚,尋思道:“這魯達雖好武藝,只是性格粗鹵。今番做出人命事,俺如何護得短?須教他推問使得?!苯?jīng)略回府尹道:“魯達這人,原是我父親老經(jīng)略處軍官。為因俺這里無人幫護,撥他來做提轄。既然犯了人命罪過,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。如若供招明白,擬罪已定,也須教我父親知道,方可斷決。怕日后父親處邊上要這個人時,卻不好看?!备A道:“下官問了情由,合行申稟老經(jīng)略相公知道,方敢斷遣?!备o了經(jīng)略相公,出到府前,上了轎,回到州衙里,升廳坐下。便喚當日緝捕使臣押下文書,捉拿犯人魯達。

    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,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,徑到魯提轄下處。只見房主人道:“卻才拕了些包裹,提了短棒,出去了。小人只道奉著差使,又不敢問他?!蓖跤^察聽了,教打開他房門看時,只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里面。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,東西四下里去跟尋,州南走到州北,捉拿不見。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并房主人,同到州衙廳上回話道:“魯提轄懼罪在逃,不知去向。只拿得房主人并鄰舍在此?!备娬f,且教監(jiān)下。一面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,點了仵作行人,著仰本地坊官人并坊廂里正,再三檢驗已了。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,寄在寺院。一面疊成文案,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兇身。原告人保領回家;鄰佑杖斷有失救應;房主人并下處鄰舍,止得個不應。魯達在逃,行開個海捕文書,各處追捉。出賞錢一千貫,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,畫了他的模樣,到處張掛。一干人等疏放聽候。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,不在話下。

   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,東逃西奔,卻似:

    失群的孤雁,趁月明獨自貼天飛;漏網(wǎng)的活魚,乘水勢翻身沖浪躍。不分遠近,豈顧高低。心忙撞倒路行人,腳快有如臨陣馬。

    這魯提轄忙忙似喪家之犬,急急如漏網(wǎng)之魚,行過了幾處州府。正是:逃生不避路,到處便為家。自古有幾般:饑不擇食,寒不擇衣,慌不擇路,貧不擇妻。魯達心慌搶路,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。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,在路卻走到代州雁門縣。入得城來,見這市井鬧熱,人煙輳集,車馬駢馳,一百二十行經(jīng)商買賣,諸物行貨都有,端的整齊。雖然是個縣治,勝如州府。魯提轄正行之間,不覺見一簇人眾,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。但見:

    扶肩搭背,交頸并頭。紛紛不辨賢愚,攘攘難分貴賤。張三蠢胖,不識字只把頭搖;李四矮矬,看別人也將腳踏。白頭老叟,盡將拐棒柱髭須;綠鬢書生,卻把文房抄款目。行行總是蕭何法,句句俱依律令行。

    魯達看見眾人看榜,挨滿在十字路口,也鉆在叢里聽時,魯達卻不識字,只聽得眾人讀道:“代州雁門縣,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該準渭州文字,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,即系經(jīng)略府提轄。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,與犯人同罪。若有人捕獲前來,或首告到官,支給賞錢一千貫文?!濒斕彷犝牭侥抢?,只聽得背后一個人大叫道:“張大哥,你如何在這里?”攔腰抱住,直扯近縣前來。

    不是這個人看見了,橫拖倒拽將去,有分教:魯提轄剃除頭發(fā),削去髭須,倒換過殺人姓名,薅惱殺諸佛羅漢。直教禪杖打開危險路,戒刀殺盡不平人。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    第四回  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

    詩曰:

    躲難逃災入代州,恩人相遇喜相酬。

    只因法網(wǎng)重重布,且向空門好好修。

    打坐參禪求解脫,粗茶淡飯度春秋。

    他年證果塵緣滿,好向彌陀國里游。

    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,拖扯的不是別人,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。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,說道:“恩人,你好大膽!見今明明地張掛榜文,出一千貫賞錢捉你,你緣何卻去看榜?若不是老漢遇見時,卻不被做公的拿了。榜上見寫著你年甲貌相貫址。”魯達道:“灑家不瞞你說,因為你上,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,正迎著鄭屠那廝,被灑家三拳打死了。因此上在逃,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,不想來到這里。你緣何不回東京去,也來到這里?”金老道:“恩人在上,自從得恩人救了,老漢尋得一輛車子,本欲要回東京去,又怕這廝趕來,亦無恩人在彼搭救,因此不上東京去。隨路望北來,撞見一個京師古鄰,來這里做買賣,就帶老漢父子兩口兒到這里。虧殺了他,就與老漢女兒做媒,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,養(yǎng)做外宅,衣食豐足,皆出于恩人。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提轄大恩。那人員外也愛刺槍使棒,常說道:‘怎地得恩人相會一面也好?!肽钊绾文芄吹靡姟G艺埗魅说郊?,過幾日卻再商議?!?

   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,到門首,只見老兒揭起簾子,叫道:“我兒,大恩人在此。”那女孩兒濃妝艷裹,從里面出來,請魯達居中坐了,插燭也似拜了六拜,說道:“若非恩人垂救,怎能勾有今日!”魯達看那女子時,另是一般豐韻,比前不同。但見:

    金釵斜插,掩映烏云;翠袖巧裁,輕籠瑞雪。櫻桃口淺暈微紅,春筍手半舒嫩玉。纖腰裊娜,綠羅裙微露金蓮;素體輕盈,紅戲繡襖偏宜玉體。臉堆三月嬌花,眉掃初春嫩柳。香肌撲簌瑤臺月,翠鬢籠松楚岫云。

    那女子拜罷,便請魯提轄道:“恩人上樓去請坐?!濒斶_道:“不須生受,灑家便要去。”金老便道:“恩人既到這里,如何肯放教你便去?!崩蟽航恿藯U棒包裹,請到樓上坐定。老兒分付道:“我兒陪待恩人坐一坐,我去安排來。”魯達道:“不消多事,隨分便好?!崩蟽旱溃骸疤彷牰髂睿瑲⑸黼y報。量些粗食薄味,何足掛齒。”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,金老下來,叫了家中新討的小廝,分付那個丫嬛一面燒著火,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,買了些鮮魚、嫩雞、釀鵝、肥鲊、時新果子之類歸來。一面開酒,收拾菜蔬,都早擺了,搬上樓來,

    春臺上放下三個盞子,三雙箸,鋪下菜蔬果子下飯等物。丫嬛將銀酒壺蕩上酒來,子父二人輪番把盞。金老倒地便拜。魯提轄道:“老人家,如何恁地下禮?折殺俺也?!苯鹄险f道:“恩人聽稟,前日老漢初到這里,寫個紅紙牌兒,旦夕一炷香,子父兩個兀自拜哩。今日恩人親身到此,如何不拜。”魯達道:“卻也難你這片心?!?

    三人慢慢地飲酒,將及晚也,只聽得樓下打將起來。魯提轄開窗看時,只見樓下三二十人,各執(zhí)白木棍棒,口里都叫:“拿將下來!”人叢里一個人騎在馬上,口里大喝道:“休教走了這賊!”魯達見不是頭,拿起凳子,從樓上打將下來。金老連忙拍手叫道:“都不要動手。”那老兒搶下樓去,直至那騎馬的官人身邊,說了幾句言語。那官人笑將起來,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,各自去了。

    那官人下馬,入到里面,老兒請下魯提轄來。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:“聞名不如見面,見面勝似聞名。義士提轄受禮。”魯達便問那金老道:“這官人是誰?素不相識,緣何便拜灑家?”老兒道:“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。卻才只道老漢引甚么郎君子弟,在樓上吃酒,因此引莊客來廝打。老漢說知,方才喝散了?!濒斶_道:“原來如此,怪員外不得?!壁w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,金老重整杯盤,再備酒食相待。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,魯達道:“灑家怎敢?!眴T外道:“聊表小弟相敬之禮。多聞提轄如此豪杰,今日天賜相見,實為萬幸。”魯達道:“灑家是個粗鹵漢子,又犯了該死的罪過,若蒙員外不棄貧賤,結為相識,但有用灑家處,便與你去。”趙員外大喜,動問打死鄭屠一事,說些閑話,較量些槍法,吃了半夜酒,各自歇了。

    次日天明,趙員外道:“此處恐不穩(wěn)便,可請?zhí)彷牭奖智f住幾時?!濒斶_問道:“貴莊在何處?”員外道:“離此間十里多路,地名七寶村便是?!濒斶_道:“最好?!眴T外先使人去莊上,叫牽兩匹馬來。未及晌午,馬已到來。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,叫莊客擔了行李。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子二人,和趙員外上了馬,兩個并馬行程,于路說些舊話,投七寶村來。不多時,早到莊前下馬。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,直至草堂上,分賓而坐。一面叫殺羊置酒相待,晚間收拾客房安歇。次日,又備酒食管待。魯達道:“員外錯愛,灑家如何報答?!壁w員外便道:“四海之內,皆兄弟也。如何言報答之事?!?

    話休絮繁。魯達自此之后,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。忽一日,兩個正在書院里閑坐說話,只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,徑到書院里,見了趙員外并魯提轄。見沒人,便對魯達道:“恩人,不是老漢心多,為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吃酒,員外誤聽人報,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,后卻散了,人都有些疑心,說開去。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,只怕要來村里緝捕恩人。倘或有些疏失,如之奈何?”魯達道:“恁地時,灑家自去便了。”趙員外道:“若是留提轄在此,誠恐有些山高水低,教提轄怨悵;若不留提轄來,許多面皮都不好看。趙某卻有個道理,教提轄萬無一失,足可安身避難,只怕提轄不肯?!濒斶_道:“灑家是個該死的人,但得一處安身便了,做甚么不肯?!壁w員外道:“若如此,最好。離此間三十余里有座山,喚做五臺山。山上有一個文殊院,原是文殊菩薩道場。寺里有五七百僧人,為頭智真長老,是我弟兄。我祖上曾舍錢在寺里,是本寺的施主檀越。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里,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,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愿心。如是提轄肯時,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。委實肯落發(fā)做和尚么?”魯達尋思:“如今便要去時,那里投奔人?不如就了這條路罷。”便道:“既蒙員外做主,灑家情愿做了和尚,??繂T外照管?!碑敃r說定了,連夜收拾衣服盤纏,段匹禮物,排擔了。次日早起來,叫莊客挑了,兩個取路望五臺山來。辰牌已后,早到那山下。魯提轄看那五臺山時,果然好座大山。但見:

    云遮峰頂,日轉山腰。嵯峨仿佛接天關,崒嵂參差侵漢表。巖前花木,舞春風暗吐清香;洞口藤蘿,披宿雨倒懸嫩線。飛云瀑布,銀河影浸月光寒;峭壁蒼松,鐵角鈴搖龍尾動。宜是由揉藍染出,天生工積翠妝成。根盤直壓三千丈,氣勢平吞四百州。

    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抬上山來,一面使莊客前去通報。到得寺前,早有寺中都寺、監(jiān)寺出來迎接。兩個下了轎子,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。寺內智真長老得知,引著首座、侍者,出山門外來迎接。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,真長老打了問訊,說道:“施主遠出不易?!壁w員外答道:“有些小事,特來上剎相浼?!闭骈L老便道:“且請員外方丈吃茶?!壁w員外前行,魯達跟在背后??茨俏氖馑拢皇呛米髣x。但見:

    山門侵峻嶺,佛殿接青云。鐘樓與月窟相連,經(jīng)閣共峰巒對立。香積廚通一泓泉水,眾僧寮納四面煙霞。老僧方丈斗牛邊,禪客經(jīng)堂云霧里。白面猿時時獻果,將怪石敲響木魚;黃斑鹿日日銜花,向寶殿供養(yǎng)金佛。七層寶塔接丹霄,千古圣僧來大剎。

    當時真長老請趙員外并魯達到方丈。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,魯達便去下首坐在禪椅上。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:“你來這里出家,如何便對長老坐地?”魯達道:“灑家不省得?!逼鹕砹⒃趩T外肩下。面前首座、維那、侍者、監(jiān)寺、都寺、知客、書記,依次排立東西兩班。莊客把轎子安頓了,一齊搬將盒子入方丈來,擺在面前。長老道:“何故又將禮物來?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。”趙員外道:“些小薄禮,何足稱謝。”道人、行童收拾去了。趙員外起身道:“一事啟堂頭大和尚:趙某舊有一條愿心,許剃一僧在上剎,度牒詞簿都已有了,到今不曾剃得。今有這個表弟,姓魯名達,軍漢出身,因見塵世艱辛,情愿棄俗出家。萬望長老收錄,慈悲慈悲,看趙某薄面,披剃為僧。一應所用,小子自當準備,煩望長老玉成,幸甚!”長老見說,答道:“這個事緣,是光輝老僧山門,容易容易。且請拜茶?!敝灰娦型谐霾鑱怼T跻姷媚潜K茶的好處?有詩為證:

    玉蕊金芽真絕品,僧家制造甚工夫。

    兔毫盞內香云白,蟹眼湯中細浪鋪。

    戰(zhàn)退睡魔離枕席,增添清氣入肌膚。

    仙茶自合桃源種,不許移根傍帝都。

    真長老與趙員外眾人茶罷,收了盞托。真長老便喚首座、維那商議剃度這人,分付監(jiān)寺、都寺安排辦齋。只見首座與眾僧自去商議道:“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,一雙眼恰似賊一般。”眾僧道:“知客,你去邀請客人坐地,我們與長老計較?!敝统鰜碚堏w員外、魯達到客館里坐地。首座、眾僧稟長老說道:“卻才這個要出家的人,形容丑惡,貌相兇頑,不可剃度他,恐久后累及山門?!遍L老道:“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,如何別得他的面皮。你等眾人且休疑心,待我看一看?!狈倨鹨混男畔悖L老上禪椅盤膝而坐,口誦咒語,入定去了。一炷香過,卻好回來,對眾僧說道:“只顧剃度他。此人上應天星,心地剛直。雖然時下兇頑,命中駁雜,久后卻得清凈,正果非凡,汝等皆不及他??捎浳嵫裕鸬猛谱?。”首座道:“長老只是護短,我等只得從他。不諫不是,諫他不從便了?!?

    長老叫備齋食,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。齋罷,監(jiān)寺打了單帳,趙員外取出銀兩,教人買辦物料,一面在寺里做僧鞋、僧衣、僧帽、袈裟、拜具。一兩日都已完備。長老選了吉日良時,教鳴鴻鐘,擊動法鼓,就法堂內會集大眾。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,盡披袈裟,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,分作兩班。趙員外取出銀錠、表禮、信香,向法座前禮拜了,表白宣疏已罷,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。維那教魯達除了巾幘,把頭發(fā)分做九路綰了,揲起來。凈發(fā)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,卻待剃髭須,魯達道:“留了這些兒還灑家也好?!北娚绦Σ蛔?。真長老在法座上道:“大眾聽偈?!蹦畹溃?

    “寸草不留,六根清凈。與汝剃了,免得爭競?!?

    長老念罷偈言,喝一聲:“咄,盡皆剃去!”凈發(fā)人只一刀,盡皆剃了。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,請長老賜法名。長老拿著空頭度牒而說偈曰:

    “靈光一點,價值千金。佛法廣大,賜名智深?!?

    長老賜名已罷,把度牒轉將下來。書記僧填寫了度牒,付與魯智深收受。長老又賜法衣袈裟,教智深穿了。監(jiān)寺引上法座前,長老用手與他摩頂受記道:“一要歸依三寶,二要歸奉佛法,三要歸敬師友:此是三歸。五戒者:一不要殺生,二不要偷盜,三不要邪淫,四不要貪酒,五不要妄語。”智深不曉得禪宗答應“是”“否”兩字,卻便道:“灑家記得?!北娚夹?。受記已罷,趙員外請眾僧到云堂里坐下,焚香設齋供獻。大小職事僧人,各有上賀禮物。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眾師兄師弟,又引去僧堂背后叢林里選佛場坐地。當夜無事。

    次日,趙員外要回,告辭。長老留連不住,早齋已罷,并眾僧都送出山門。趙員外合掌道:“長老在上,眾師父在此,凡事慈悲。小弟智深乃是愚鹵直人,早晚禮數(shù)不到,言語冒瀆,誤犯清規(guī),萬望覷趙某薄面,恕免恕免?!遍L老道:“員外放心,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(jīng)誦咒,辦道參禪?!眴T外道:“日后自得報答?!比藚怖飭局巧畹剿蓸湎?,低低分付道:“賢弟,你從今日難比往常,凡事自宜省戒,切不可托大。倘有不然,難以相見。保重,保重。早晚衣服,我自使人送來?!敝巧畹溃骸安凰鞲绺缯f,灑家都依了?!碑敃r趙員外相辭長老,再別了眾人上轎,引了莊客,拕了一乘空轎,取了盒子,下山回家去了。當下長老自引了眾僧回寺。

   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,撲倒頭便睡。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,說道:“使不得,既要出家,如何不學坐禪?”智深道:“灑家自睡,干你甚事?”禪和子道:“善哉!”智深裸袖道:“團魚灑家也吃,甚么善哉!”禪和子道:“卻是苦也?!敝巧畋愕溃骸皥F魚大腹,又肥甜了,好吃,那得苦也?”上下肩禪和子都不采他,由他自睡了。次日,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。首座勸道:“老說道,他后來正果非凡,我等皆不及他,只是護短。你們且沒奈何,休與他一般見識。”禪和子自去了。智深見沒人說他,到晚放翻身體,橫羅十字,倒在禪床上睡。夜間鼻如雷響,如要起來凈手,大驚小怪,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,遍地都是。侍者稟長老說:“智深好生無禮,全沒些個出家人體面。叢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。”長老喝道:“胡說!且看檀越之面,后來必改?!弊源藷o人敢說。

    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,不覺攪了四五個月。時遇初冬天氣,智深久靜思動。當日睛明得好,智深穿了皂布直裰,系了鴉青絳,換了僧鞋,大踏步走出山門來。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,坐在鵝項懶凳上,尋思道:“干鳥么!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離口,如今教灑家做了和尚,餓得干癟了。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灑家吃,口中淡出鳥來,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?!闭刖屏?,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,挑著一副擔桶,唱上山來。上面蓋著桶蓋,那漢子手里拿著一個旋子,唱著上來。唱道:

    “九里山前作戰(zhàn)場,牧童拾得舊刀槍。

    順風吹動烏江水,好似虞姬別霸王?!?

   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擔擔桶上來,坐在亭子上,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?lián)?。智深道:“兀那漢子,你那桶里甚么東西?”那漢子道:“好酒?!敝巧畹溃骸岸嗌馘X一桶?”那漢子道:“和尚,你真?zhèn)€也是作耍?”智深道:“灑家和你耍甚么!”那漢子道:“我這酒挑上去,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、直廳轎夫、老郎們做生活的吃。本寺長老已有法旨,但賣與和尚們吃了,我們都被長老責罰,追了本錢,趕出屋去。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,見住著本寺的屋宇,如何敢賣與你吃?”智深道:“真?zhèn)€不賣?”那漢子道:“殺了我也不賣。”智深道:“灑家也不殺你,只要問你買酒吃?!蹦菨h子見不是頭,挑了擔桶便走。智深趕下亭子來,雙手拿住扁擔,只一腳,交當踢著。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,蹲在地下,半日起不得。智深把那兩桶酒,都提在亭子上,地下拾起旋子,開了桶蓋,只顧舀冷酒吃。無移時,兩桶酒吃了一桶。智深道:“漢子,明日來寺里討錢。”那漢子方才疼止,又怕寺里長老得知,壞了衣飯,忍氣吞聲,那里敢討錢。把酒分做兩半桶挑子,拿了旋子,飛也似下山去了。

    只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,酒卻上來,下得亭子,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,酒越涌上來。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,把兩只袖子纏在腰里,露出脊背上花繡來,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。看時,但見:

    頭重腳輕,對明月眼紅面赤;前合后仰,趁清風東倒西歪。踉踉蹌蹌上山來,似當風之鶴;擺擺搖搖回寺去,如出水之龜。腳尖曾踢澗中龍,拳頭要打山下虎。指定天宮,叫罵天蓬元帥;踏開地府,要拿催命判官。裸形赤體醉魔君,放火殺人花和尚。

    魯智深看看來到山門下,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,拿著竹篦來到山門下,攔住魯智深便喝道:“你是佛家弟子,如何噇得爛醉了上山來。你須不瞎,也見庫局里貼的曉示:但凡和尚破戒吃酒,決打四十竹篦,趕出寺去;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,也吃十下。你快下山去,饒你幾下竹篦。”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,二來舊性未改,睜起雙眼罵道:“直娘賊!你兩個要打灑家,俺便和你廝打!”門子見勢頭不好,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(jiān)寺,一個虛拖竹篦攔他。智深用手隔過,叉開五指,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,打得踉踉蹌蹌。卻待掙扎,智深再復一拳,打倒在山門下,只是叫苦。智深道:“灑家饒你這廝?!滨怎咱勠剶勅胨吕飦怼?

    監(jiān)寺聽得門子報說,叫起老郎、火工、直廳轎夫三二十人,各執(zhí)白木棍棒,從西廊下?lián)尦鰜?,卻好迎著智深。智深望見,大吼了一聲,卻似嘴邊起個霹靂,大踏步搶入來。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,次后見他行得兇了,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,便把亮槅關上。智深搶入階來,一拳一腳,打開亮槅,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。奪條棒,從藏殿里打將出來。

    監(jiān)寺慌忙報知長老。長老聽得,急引了三五個侍者,直來廊下,喝道:“智深不得無禮!”智深雖然酒醉,卻認得是長老,撇了棒,向前來打個問訊,指著廊下,對長老道:“智深吃了兩碗酒,又不曾撩撥他們,他眾人又引人來打灑家。”長老道:“你看我面,快去睡了,明日卻說?!濒斨巧畹溃骸鞍巢豢撮L老面,灑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?!遍L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,撲地便倒了,齁齁地睡了。眾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,告訴道:“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,今日如何?本寺那里容得這等野貓,亂了清規(guī)?!遍L老道:“雖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,后來卻成得正果。無奈何,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,容恕他這一番。我自明日叫去埋冤他便了。”眾僧冷笑道:“好個沒分曉的長老!”各自散去歇息。

    次日早齋罷,長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禪處喚智深時,尚兀自未起。待他起來,穿了直裰,赤著腳,一道煙走出僧堂來。侍者吃了一驚,趕出外來尋時,卻走在佛殿后撒屎。侍者忍笑不住,等他凈了手,說道:“長老請你說話?!敝巧罡陶叩椒秸?,長老道:“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,今來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,我與你摩頂受記,教你一不可殺生,二不可偷盜,三不可邪淫,四不可貪酒,五不可妄語。此五戒,乃僧家常理。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。你如何夜來吃得大醉,打了門子,傷壞了藏殿上朱紅槅子,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,口出喊聲。如何這般所為?”智深跪下道:“今番不敢了。”長老道:“既然出家,如何先破了酒戒,又亂了清規(guī)?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,定趕你出寺。再后休犯。”智深起來合掌道:“不敢,不敢?!遍L老留在方丈里,安排早飯與他吃,又用好言語勸他。取一領細布直裰,一雙僧鞋,與了智深,教回僧堂去了。

    昔大唐一個名賢,姓張名旭,作一篇《醉歌行》,單說那酒。端的做得好,道是:

    金甌瀲滟傾歡伯,雙手擎來兩眸白。

    延頸長舒似玉虹,咽吞猶恨江湖窄。

    昔年侍宴玉皇前,敵飲都無兩三客。

    蟠桃爛熟堆珊瑚,瓊液濃斟浮琥珀。

    流霞暢飲數(shù)百杯,肌膚潤澤腮微赤。

    天地聞知酒量洪,敕令受賜三千石。

    飛仙勸我不記數(shù),酩酊神清爽筋骨。

    東君命我賦新詩,笑指三山詠標格。

    信筆揮成五百言,不覺尊前墮巾幘。

    宴罷昏迷不記歸,乘鸞誤入云光宅。

    仙童扶下紫云來,不辨東西與南北。

    一飲千鍾百首詩,草書亂散縱橫劃。

    但凡飲酒,不可盡歡。常言酒能成事,酒能敗事,便是小膽的吃了,也胡亂做了大膽,何況性高的人。

   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吃酒醉鬧了這一場,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。忽一日,天色暴熱,是二月間天氣。離了僧房,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,看著五臺山,喝采一回。猛聽得山下叮叮的響聲,順風吹上山來。智深再回僧堂里,取了些銀兩,揣在懷里,一步步走下山來。出得那“五臺福地”的牌樓來看時,原來卻是一個市井,約有五七百人家。智深看那市鎮(zhèn)上時,也有賣肉的,也有賣菜的,也有酒店、面店。智深尋思道:“干呆么!俺早知有這個去處,不奪他那桶酒吃,也自下來買些吃。這幾日熬得清水流,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吃?!甭牭媚琼懱?,卻是打鐵的在那里打鐵。間壁一家門上,寫著“父子客店”。

    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,見三個人打鐵。智深便道:“兀那待詔,有好鋼鐵么?”那打鐵的看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須,戧戧地好滲瀨人,先有五分怕他。那待詔住了手道:“師父請坐,要打甚么生活?”智深道:“灑家要打條禪杖,一口戒刀,不知有上等好鐵么?”待詔道:“小人這里正有些好鐵,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?戒刀但憑分付?!敝巧畹溃骸盀⒓抑灰蛞粭l一百斤重的?!贝t笑道:“重了,師父。小人打怕不打了,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。便是關王刀,也則只有八十一斤重?!敝巧罱乖甑溃骸鞍潮悴患瓣P王?他也只是個人。”待詔道:“小人好心,只可打條四五十斤的,也十分重了。”智深道:“便依你說,比關王刀,也打八十一斤的。”待詔道:“師父,肥了不好看,又不中使。依著小人,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,使不動時,休怪小人。戒刀已說了,不用分付,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。”智深道:“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?”待詔道:“不討價,實要五兩銀子?!敝巧畹溃骸鞍潮阋滥阄鍍摄y子,你若打得好時,再有賞你。”那待詔接了銀兩道:“小人便打在此。”智深道:“俺有些碎銀子在這里,和你買碗酒吃?!贝t道:“師父穩(wěn)便。小人趕趁些生活,不及相陪?!?

    智深離了鐵匠人家,行不到三二十步,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。智深掀起簾子,入到里面坐下,敲那桌子叫道:“將酒來!”賣酒的主人家說道:“師父少罪,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,本錢也是寺里的,長老已有法旨,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里僧人吃了,便要追了小人們本錢,又趕出屋。因此只得休怪?!敝巧畹溃骸昂鷣y賣些與灑家吃,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。”店主人道:“胡亂不得,師父別處去吃,休怪休怪?!敝巧钪坏闷鹕?,便道:“灑家別處吃得,卻來和你說話。”出得店門,行了幾步,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。智深一直走進去,坐下叫道:“主人家,快把酒來賣與俺吃?!钡曛魅说溃骸皫煾福愫貌粫允?。長老已有法旨,你須也知,卻來壞我們衣飯。”智深不肯動身,三回五次,那里肯賣。智深情知不肯,起身又走,連走了三五家,都不肯賣。智深尋思一計:“若不個道理,如何能勾酒吃?!边h遠的杏花深處,市梢盡頭,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。智深走到那里看時,卻是個傍村小酒店。但見:

    傍村酒肆已多年,斜插桑麻古道邊。

    白板凳鋪賓客坐,矮籬笆用棘荊編。

    破甕榨成黃米酒,柴門挑出布青簾。

    更有一般堪笑處,牛屎泥墻畫酒仙。

    魯智深揭起簾子,走入村店里來,倚著小窗坐下,便叫道:“主人家,過往僧人買碗酒吃!”莊家看了一看道:“和尚,你那里來?”智深道:“俺是行腳僧人,游方到此經(jīng)過,要買碗酒吃。”莊家道:“和尚若是五臺山寺里的師父,我卻不敢賣與你吃?!敝巧畹溃骸盀⒓也皇?。你快將酒賣來。”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,聲音各別,便道:“你要打多少酒?”智深道:“休問多少,大碗只顧篩來。”約莫也吃了十來碗酒,智深問道:“有甚肉,把一盤來吃。”莊家道:“早來有些牛肉,都賣沒了,只有些菜蔬在此?!敝巧蠲吐劦靡魂嚾庀悖叱隹盏厣峡磿r,只見墻邊沙鍋里煮著一只狗在那里。智深便道:“你家見有狗肉,如何不賣與俺吃?”莊家道:“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,因此不來問你?!?

    智深道:“灑家的銀子有在這里?!本蛯y子遞與莊家道:“你且賣半只與俺吃?!蹦乔f家連忙取半只熟狗肉,搗些蒜泥,將來放在智深面前。智深大喜,用手扯那狗肉,蘸著蒜泥吃,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。吃得口滑,只顧要吃,那里肯住。莊家倒都呆了,叫道:“和尚只恁地罷!”智深睜起眼道:“灑家又不白吃你的,管俺怎地!”莊家道:“再要多少?”智深道:“再打一桶來。”莊家只得又舀一桶來。智深無移時又吃了這桶酒,剩下一腳狗腿,把來揣在懷里。臨出門又道:“多的銀子,明日又來吃?!眹樀们f家目睜口呆,罔知所措,看見他早望五臺山上去了。

   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,坐了一回,酒卻涌上來。跳起身,口里道:“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,覺道身體都困倦了,灑家且使幾路看?!毕碌猛ぷ?,把兩只袖子掿在手里,上下左右使了一回。使得力發(fā),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,只聽得刮剌剌一聲響亮,把亭子柱打折了,坍了亭子半邊。門子聽得半山里響,高處看時,只見魯智深一步一攧,搶上山來。兩個門子叫道:“苦也!前日這畜生醉了,今番又醉得不小可!”便把山門關上,把拴拴了,只在門縫里張時,見智深搶到山門下,見關了門,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,兩個門子那里敢開。智深敲了一回,扭過身來,看了左邊的金剛,喝一聲道:“你這個鳥大漢,不替俺敲門,卻拿著拳頭嚇灑家,俺須不怕你?!碧吓_基,把柵剌子只一拔,卻似撧蔥般拔開了。拿起一根折木頭,去那金剛腿上便打,簌簌的泥和顏色都脫下來。門子張見道:“苦也!”只得報知長老。智深等了一回,調轉身來看著右邊金剛,喝一聲道:“你這廝張開大口,也來笑灑家。”便跳過右邊臺基上,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,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,那尊金剛從臺基上倒撞下來。智深提著折木頭大笑。

    兩個門子去報長老,長老道:“休要惹他,你們自去?!敝灰娺@首座、監(jiān)寺,都寺,并一應職事僧人,都到方丈稟說:“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,把半山亭子、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,如何是好?”長老道:“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,何況老僧乎?若是打壞了金剛,請他的施主趙員外自來塑新的;倒了亭子,也要他修蓋。這個且由他?!北娚溃骸敖饎偰耸巧介T之主,如何把來換過?”長老道:“休說壞了金剛,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,也沒奈何,只可回避他。你們見前日的行兇么?”眾僧出得方丈,都道:“好個囫圇粥的長老!門子,你且休開門,只在里面聽?!敝巧钤谕饷娲蠼械溃骸爸蹦锏亩d驢們!不放灑家入寺時,山門外討把火來,燒了這個鳥寺。”眾僧聽得叫,只得叫門子:“拽了大拴,由那畜生入來。若不開時,真?zhèn)€做出來!”門子只得捻腳捻手,把拴拽了,飛也似閃入房里躲了。眾僧也各自回避。

    只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,撲地攧將入來,吃了一跤。扒將起來,把頭摸一摸,直奔僧堂來。到得選佛場中,禪和子正打坐間,看見智深揭起簾子,鉆將入來,都吃一驚,盡低了頭。智深到得禪床邊,喉嚨里咯咯地響,看著地下便吐。眾僧都聞不得那臭,個個道:“善哉!”齊掩了口鼻。智深吐了一回,扒上禪床,解下絳,把直裰帶子都必必剝剝扯斷了,脫下那腳狗腿來。智深道:“好,好!正肚饑哩?!背秮肀愠?。眾僧看見,便把袖子遮了臉,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。智深見他躲開,便扯一塊狗肉,看著上首的道:“你也到口?!鄙鲜椎哪呛蜕邪褍芍恍渥铀姥诹四槪巧畹溃骸澳悴怀??”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。那和尚躲不迭,卻待下禪床。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,將肉便塞。對床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,智深撇了狗肉,提起拳頭,去那光腦袋上必必剝剝只顧鑿。滿堂僧眾大喊起來,都去柜中取了衣缽要走。此亂喚做“卷堂大散”,首座那里禁約得住。智深一昧地打將出來,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。監(jiān)寺、都寺不與長老說知,叫起一班職事僧人,點起老郎、火工道人、直廳轎夫,約有一二百人,都執(zhí)杖叉棍棒,盡使手巾盤頭,一齊打入僧堂來。智深見了,大吼一聲,別無器械,搶入僧堂里佛面前,推翻供桌,撧兩條桌腳,從堂里打將出來。但見:

    心頭火起,口角雷鳴。奮八九尺猛獸身軀,吐三千丈凌云志氣。按不住殺人怪膽,圓睜起卷海雙晴。直截橫沖,似中箭投崖虎豹;前奔后涌,如著槍跳澗豺狼。直饒揭帝也難當,便是金剛須拱手。恰似頓斷絨絳錦鷂子,猶如扯開鐵鎖火猢猻。

    當時魯智深輪兩條桌腳,打將出來。眾多僧行見他來得兇了,都拖了棒,退到廊下。智深兩條桌腳著地卷將來,眾僧早兩下合攏來。智深大怒,指東打西,指南打北,只饒了兩頭的。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,只見長老喝道:“智深不得無禮!眾僧也休動手?!眱蛇叡娙吮淮騻耸當?shù)個,見長老來,各自退去。智深見眾人退散,撇了桌腳,叫道:“長老與灑家做主。”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。長老道:“智深,你連累殺老僧。前番醉了一次,攪擾了一場,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,他寫書來與眾僧陪話。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,亂了清規(guī),打坍了亭子,又打壞了金剛,這個且由他。你攪得眾僧卷堂而走,這個罪業(yè)非小。我這里五臺山文殊菩薩道場,千百年清凈香火去處,如何容得你這等穢污。你且隨我來方丈里過幾日,我安排你一個去處?!敝巧铍S長老到方丈去。長老一面叫職事僧人留住眾禪客,再回僧堂,自去坐禪;打傷了的和尚,自去將息。長老領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。

    次日,真長老與首座商議,收拾了些銀兩赍發(fā)他,教他別處去,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。長老隨即修書一封,使兩個直廳道人徑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里,立等回報。趙員外看了來書,好生不然,回書來拜復長老,說道:“壞了的金剛、亭子,趙某隨即備價來修。智深任從長老發(fā)遣。”長老得了回書,便叫侍者取領皂布直裰,一雙僧鞋,十兩白銀,房中喚過智深。長老道:“智深,你前番一次大醉,鬧了僧堂,便是誤犯。今次又大醉,打壞了金剛,坍了亭子,卷堂鬧了選佛場,你這罪業(yè)非輕。又把眾禪客打傷了。我這里出家是個清靜去處,你這等做,甚是不好??茨阙w檀越面皮,與你這封書,投一個去處安身,我這里決然安你不得了。我夜來看了,贈汝四句偈言,終身受用?!敝巧畹溃骸皫煾附痰茏幽抢锶グ采砹⒚??愿聽俺師四句偈言?!?

    真長老指著魯智深,說出這幾句言語,去這個去處。有分教:這人笑揮禪杖,戰(zhàn)天下英雄好漢;怒掣戒刀,砍世上逆子讒臣。直教名馳塞北三千里,證果江南第一州。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 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第五回  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

    詩曰:

    禪林辭去入禪林,知己相逢義斷金。

    且把威風驚賊膽,謾將妙理悅禪心。

    綽名久喚花和尚,道號親名魯智深。

    俗愿了時終證果,眼前爭奈沒知音。

    話說當日智真長老道:“智深,你此間決不可住了。我有一個師弟,見在東京大相國寺住持,喚做智清禪師。我與你這封書去投他那里,討個職事僧做。我夜來看了,贈汝四句偈言,你可終身受用,記取今日之言?!敝巧罟蛳碌溃骸盀⒓以嘎犢恃?。”長老道:

    “遇林而起,遇山而富,遇水而興,遇江而止?!?

    魯智深聽了四句偈言,拜了長老九拜,背了包裹、腰包、肚包,藏了書信,辭了長老并眾僧人,離了五臺山,徑到鐵匠間壁客店里歇了,等候打了禪杖、戒刀,完備就行。寺內眾僧得魯智深去了,無一個不歡喜。長老教火工道人自來收拾打壞了的金剛、亭子。過不得數(shù)日,趙員外自將若干錢物來五臺山,再塑起金剛,重修起半山亭子,不在話下。

    再說這魯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幾日,等得兩件家生都已完備,做了刀鞘,把戒刀插放鞘內,禪杖卻把漆來裹了。將些碎銀子賞了鐵匠,背了包裹,跨了戒刀,提了禪杖,作別了客店主人并鐵匠,行程上路。過往人看了,果然是個莽和尚。但見:

    皂直裰背穿雙袖,青圓絳斜綰雙頭。戒刀燦三尺春冰,深藏鞘內;禪杖揮一條玉蟒,橫在肩頭。鷺鷥腿緊系腳絣,蜘蛛肚牢拴衣缽。嘴縫邊攢千條斷頭鐵線,胸脯上露一帶蓋膽寒毛。生成食肉餐魚臉,不是看經(jīng)念佛人。

    且說魯智深自離了五臺山文殊院,取路投東京來,行了半月之上。于路不投寺院去歇,只是客店內打火安身,白日間酒肆里買吃。在路免不得饑餐渴飲,夜住曉行。一日正行之間,貪看山明水秀,不覺天色已晚。但見:

    山影深沉,槐陰漸沒。綠楊影里,時聞鳥雀歸林;紅杏村中,每見牛羊入圈。落日帶煙生碧霧,斷霞映水散紅光。溪邊釣叟移舟去,野外村童跨犢歸。

    魯智深因見山水秀麗,貪行了半日,趕不上宿頭,路中又沒人作伴,那里投宿是好。又趕上三二十里田地,過了一條板橋,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,樹木叢中閃著一所莊院,莊后重重疊疊都是亂山。魯智深道:“只得投莊上去借宿。”徑奔到莊前看時,見數(shù)十個莊家忙忙急急搬東搬西。魯智深到莊前,倚了禪杖,與莊客打個問訊。莊客道:“和尚,日晚來我莊上做甚的?”智深道:“小僧趕不上宿頭,欲借貴莊投宿一宵,明早便行?!鼻f客道:“我莊上今夜有事,歇不得?!敝巧畹溃骸昂鷣y借灑家歇一夜,明日便行?!鼻f客道:“和尚快走,休在這里討死?!敝巧畹溃骸耙彩枪衷?!歇一夜打甚么不緊,怎地便是討死?”莊家道:“去便去,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里。”魯智深大怒道:“你這廝村人,好沒道理。俺又不曾說甚的,便要綁縛灑家。”莊家們也有罵的,也有勸的。魯智深提起禪杖,卻待要發(fā)作。只見莊里走出一個老人來,但見:

    髭須似雪,發(fā)鬢如霜。行時肩曲頭低,坐后耳聾眼暗。頭裹三山暖帽,足穿四縫寬靴。腰間絳系佛頭青,身上羅衫魚肚白。好似山前都土地,正如海底老龍君。

    那老人年近六旬之上,拄一條過頭拄杖,走將出來,喝問莊客:“你們鬧甚么?”莊客道:“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?!敝巧畋愕溃骸靶∩俏迮_山來的和尚,要上東京去干事,今晚趕不上宿頭,借貴莊投宿一霄。莊家那廝無禮,要綁縛灑家。”那老人道“既是五臺山來的僧人,隨我進來?!敝巧罡抢先酥钡秸蒙?,分賓主坐下。那老人道:“師父休要怪,莊家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去處來的,他作繁華一例相看。老漢從來敬重佛天三寶,雖是我莊上今夜有事,權且留師父歇一霄了去?!敝巧顚⒍U杖倚了,起身打個問訊,謝道:“感承施主。小僧不敢動問貴莊高姓?”老人道:“老漢姓劉,此間喚做桃花村,鄉(xiāng)人都叫老漢做桃花莊劉太公。敢問師父俗姓,喚做甚么諱字?”智深道:“俺的師父是智真長老,與俺取了個諱字,因灑家姓魯,喚做魯智深。”太公道:“師父請吃些晚飯,不知肯吃葷腥也不?”魯智深道:“灑家不忌葷酒,遮莫甚么渾清白酒,都不揀選;牛肉狗肉,但有便吃。”太公道:“既然師父不忌葷酒,先叫莊客取酒肉來。”沒多時,莊客掇張桌子,放下一盤牛肉,三四樣菜蔬,一雙箸,放在魯智深面前。智深解下腰包、肚包坐定。那莊客旋了一壺酒,拿一只盞子篩下酒,與智深吃。這魯智深也不謙讓,也不推辭,無一時,一壺酒、一盤肉都吃了。太公對席看見,呆了半晌。莊客搬飯來,又吃了。

    抬過桌子,太公分付道:“胡亂教師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,夜間如若外面熱鬧,不可出來窺望?!敝巧畹溃骸案覇栙F莊今夜有甚事?”太公道:“非是你出家人閑管的事。”智深道:“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,莫不怪小僧來攪擾你么?明日灑家算還你房錢便了。”太公道:“師父聽說,我家如常齋僧布施,那爭師父一個。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,以此煩惱。”魯智深呵呵大笑道:“男大須婚,女大必嫁。這是人倫大事,五常之禮,何故煩惱?”太公道:“師父不知,這頭親事不是情愿與的。”智深大笑道:“太公,你也是個癡漢,既然不兩相情愿,如何招贅做個女婿?”太公道:“老漢止有這個小女,今年方得一十九歲。被此間有座山,喚做桃花山,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,扎了寨柵,聚集著五七百人,打家劫舍。此間青州官軍捕盜,禁他不得。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,見了老漢女兒,撇下二十兩金子,一匹紅錦為定禮,選著今夜好日,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。又和他爭執(zhí)不得,只得與他,因此煩惱。非是爭師父一個人?!敝巧盥犃说溃骸霸瓉砣绱耍⌒∩袀€道理,教他回心轉意,不要娶你女兒如何?”太公道:“他是個殺人不眨眼魔君,你如何能勾得他回心轉意?”智深道:“灑家在五臺山真長老處,學得說因緣,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。今晚可教你女兒別處藏了,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勸他,便回心轉意?!碧溃骸昂脜s甚好,只是不要捋虎須。”智深道:“灑家的不是性命?你只依著俺行,并不要說有灑家?!碧溃骸皡s是好也,我家有福,得遇這個活佛下降!”莊客聽得,都吃一驚。

    太公問智深:“再要飯吃么?”智深道:“飯便不要吃,有酒再將些來吃?!碧溃骸坝校??!彪S即叫莊客取一只熟鵝,大碗斟將酒來,叫智深盡意吃了三二十碗,那只熟鵝也吃了。叫莊客將了包裹,先安放房里,提了禪杖,帶了戒刀,問道:“太公,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?”太公道:“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里去了。”智深道:“引灑家新婦房內去?!碧练窟?,指道:“這里面便是?!敝巧畹溃骸澳銈冏匀ザ懔恕!碧c眾莊客自出外面,安排筵席。智深把房中一椅獨桌都掇過了,將戒刀放在床頭,禪杖把來椅在床邊,把銷金帳子下了,脫得赤條條地,跳上床去坐了。

    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,叫莊客前后點起燈燭熒煌,就打麥場上放下一條桌子,上面擺著香花燈燭。一面叫莊客大盤盛著肉,大壺溫著酒。約莫初更時分,只聽得山邊鑼鳴鼓響。這劉太公懷著鬼胎,莊家們都捏著兩把汗,盡出莊門外看時,只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,照耀如同白日,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。但見:

    霧鎖青山影里,滾出一伙沒頭神;煙迷綠樹林邊,擺著幾行爭食鬼。人人兇惡,個個猙獰。頭巾都戴茜根紅,衲襖盡披楓葉赤。纓槍對對,圍遮定吃人心肝的小魔王;梢棒雙雙,簇捧著不養(yǎng)爹娘的真太歲。高聲齊道賀新郎,山上大蟲來下馬。

    劉太公看見,便叫莊客大開莊門,前來迎接。只見前遮后擁,明晃晃的都是器械,旗槍盡把紅綠絹帛縛著,小嘍啰頭巾邊亂插著野花。前面擺著四五對紅紗燈籠,照著馬上那個大王。怎生打扮?但見:

    頭戴撮尖干紅凹面巾,鬢傍邊插一枝羅帛象生花。上穿一領圍虎體挽絨金繡綠羅袍,腰系一條稱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膊。著一雙對掩云跟牛皮靴,騎一匹高頭卷毛大白馬。

    那大王來到莊前下了馬,只見眾小嘍啰齊聲賀道:“帽兒光光,今夜做個新郎。衣衫窄窄,今夜做個嬌客?!眲⑻琶τH捧臺盞,斟下一杯好酒,跪在地下。眾莊客都跪著。那大王把手來扶道:“你是我的丈人,如何倒跪我?”太公道:“休說這話,老漢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。”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,呵呵大笑道:“我與你家做個女婿,也不虧負了你。你的女兒匹配我,也好。我的哥哥大頭領不下山來,教傳示你。”劉太公把了下馬杯。來到打麥場上,見了香花燈燭,便道:“泰山何須如此迎接?”那里又飲了三杯,來到廳上,喚小嘍啰教把馬去系在綠楊樹上。小嘍啰把鼓樂就廳前擂將起來,大王上廳坐下,叫道:“丈人,我的夫人在那里?”太公道:“便是怕羞,不敢出來。”大王笑道:“且將酒來,我與丈人回敬。”那大王把了一杯,便道:“我且和夫人廝見了,卻來吃酒未遲。”那劉大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勸他,便道:“老漢自引大王去?!蹦昧藸T臺,引著大王,轉入屏風背后,直到新人房前。太公指與道:“此間便是,請大王自入去?!碧昧藸T臺,一直去了。未知兇吉如何,先辦一條走路。

    那大王推開房門,見里面黑洞洞地,大王道:“你看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的人,房里也不點碗燈,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。明日叫小嘍啰山寨里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?!濒斨巧钭趲ぷ永锒悸牭茫套⌒Σ蛔鲆宦?。那大王摸進房中,叫道:“娘子,你如何不出來接我?你休要怕羞,我明日要你做壓寨夫人。”一頭叫娘子,一面摸來摸去;一摸摸著銷金帳子,便揭起來,探一只手入去摸時,摸著魯智深的肚皮。被魯智深就勢劈頭巾帶角兒揪住,一按按將下床來。那大王卻待掙扎,魯智深把右手捏起拳頭,罵一聲:“直娘賊!”連耳根帶脖子只一拳。那大王叫一聲:“做甚么便打老公。”魯智深喝道:“教你認的老婆!”拖倒在床邊,拳頭腳尖一齊上,打得大王叫救人。劉太公驚得呆了;只道這早晚正說因緣勸那大王,卻聽的里面叫救人。太公慌忙把著燈燭,引了小嘍啰,一齊搶將入來。眾人燈下打一看時,只見一個胖大和尚,赤條條不著一絲,騎翻大王在床面前打。為頭的小嘍啰叫道:“你眾人都來救大王?!北娦D啰一齊拖槍拽棒,打將入來救時,魯智深見了,撇下大王,床邊綽了禪杖,著地打將出來。小嘍啰見來得兇猛,發(fā)聲喊,都走了。劉太公只管叫苦。打鬧里,那大王扒出房門,奔到門前,摸著空馬,樹上折枝柳條,托地跳在馬背上,把柳條便打那馬,卻跑不去。大王道:“苦也!畜生也來欺負我?!痹倏磿r,原來心慌不曾解得韁繩,連忙扯斷了,騎著摌馬飛走。出得莊門,大罵劉太公:“老驢休慌!不怕你飛了?!卑疡R打上兩柳條,不喇喇地馱了大王上山去。

    劉太公扯住魯智深道:“和尚,你苦了老漢一家兒了?!濒斨巧钫f道:“休怪無禮。且取衣服和直裰來,灑家穿了說話?!鼻f家去房里取來,智深穿了。太公道:“我當初只指望你說因緣,勸他回心轉意,誰想你便下拳打他這一頓。定是去報山寨里大隊強人來殺我家。”智深道:“太公休慌。俺說與你,灑家不是別人,俺是延安府老種經(jīng)略相公帳前提轄官,為因打死了人,出家做和尚。休道這兩個鳥人,便是一二千軍馬來,灑家也不怕他。你們眾人不信時,提俺禪杖看?!鼻f客們那里提得動。智深接過來手里,一似捻燈草一般使起來。太公道:“師父休要走了去,卻要救護我們一家兒使得?!敝巧畹溃骸吧趺撮e話!俺死也不走。”太公道:“且將些酒來師父吃,休得要抵死醉了?!濒斨巧畹溃骸盀⒓乙环志浦挥幸环直臼拢志票阌惺值臍饬?。”太公道:“恁地時最好。我這里有的是酒肉,只顧教師父吃。”

    且說這桃花山大頭領坐在寨里,正欲差人下山來探聽做女婿的二頭領如何,只見數(shù)個小嘍啰,氣急敗壞,走到山寨里叫道:“苦也,苦也!”大頭領連忙問道:“有甚么事,慌做一團?”小嘍啰道:“二哥哥吃打壞了?!贝箢^領大驚,正問備細,只見報道:“二哥哥來了?!贝箢^領看時,只見二頭領紅巾也沒了,身上綠袍扯得粉碎,下得馬,倒在廳前,口里說道:“哥哥救我一救?!贝箢^領問道:“怎么來?”二頭領道:“兄弟下得山,到他莊上,入進房里去。叵耐那老驢把女兒藏過了,卻教一個胖和尚躲在他女兒床上。我卻不提防,揭起帳子摸一摸,吃那廝揪住,一頓拳頭腳尖,打得一身傷損。那廝見眾人入來救應,放了手,提起禪杖,打將出去。因此我得脫了身,拾得性命。哥哥與我做主報仇?!贝箢^領道:“原來恁地。你去房中將息,我與你去拿那賊禿來?!焙冉凶笥遥骸翱靷湮业鸟R來。眾小嘍啰都去。”大頭領上了馬,綽槍在手,盡數(shù)引了小嘍啰,一齊吶喊,下山去了。

    再說魯智深正吃酒哩,莊客報道:“山上大頭領盡數(shù)都來了。”智深道:“你等休慌,灑家但打翻的,你們只顧縛了,解去官司請賞。取俺的戒刀來?!濒斨巧畎阎瘪置摿耍г鹣旅嬉路?,跨了戒刀,大踏步提了禪杖,出到打麥場上。只見大頭領在火把叢中,一騎馬搶到莊前,馬上挺著長槍,高聲喝道:“那禿驢在那里,早早出來決個勝負?!濒斨巧畲笈?,罵道:“腌臜打脊?jié)姴?,叫你認得灑家?!陛喥鸲U杖,著地卷將來。那大頭領逼住槍,大叫道:“和尚且休要動手,你的聲音好廝熟。你且通個姓名。”魯智深道:“灑家不是別人,老種經(jīng)略相公帳前提轄魯達的便是。如今出了家做和尚,喚做魯智深。”那大頭領呵呵大笑,滾鞍下馬,撇了槍,撲翻身便拜道:“哥哥別來無恙,可知二哥著了你手?!濒斨巧钪坏蕾嵥械靥藬?shù)步,把禪杖收住,定睛看時,火把下認得不是別人,卻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教頭打虎將李忠。原來強人下拜,不說此二字,為軍中不利,只喚做“剪拂”,此乃吉利的字樣。李忠當下剪拂了起來,扶住魯智深道:“哥哥緣何做了和尚?”智深道:“且和你到里面說話?!眲⑻娏?,又只叫苦:“這和尚原來也是一路?!?

    魯智深到里面,再把直裰穿了,和李忠都到廳上敘舊。魯智深坐在正面,喚劉太公出來。那老兒不敢向前,智深道:“太公休怕他,他是俺的兄弟。”李忠坐了第二位,太公坐了第三位。魯智深道:“你二位在此。俺自從渭州三拳打死了鎮(zhèn)關西,逃走到代州雁門縣,因見了灑家赍發(fā)他的金老。那老兒不曾回東京去,卻隨個相識也在雁門縣住。他那個女兒就與了本處一個財主趙員外,和俺廝見了,好生相敬。不想官司追捉的灑家要緊,那員外賠錢去送俺五臺山智真長老處落發(fā)為僧。灑家因兩番酒后鬧了僧堂,本師長老與俺一封書,教灑家去東京大相國寺投托智清禪師,討個職事僧做。因為天晚,到這莊上投宿,不想與兄弟相見。卻才俺打的那漢是誰?你如何又在這里?”李忠道:“小弟自從那日與哥哥在渭州酒樓前同史進三人分散,次日聽得說哥哥打死了鄭屠,我去尋史進商議,他又不知投那里去了。小弟聽得差人緝捕,慌忙也走了。卻從這山下經(jīng)過。卻才被哥哥打的那漢,先在這里桃花山扎寨,喚做小霸王周通。那時引人下山來,和小弟廝殺,被我贏了他,留小弟在山上為寨主,讓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,以此在這里落草。”智深道:“既然兄弟在此,劉太公這頭親事再也休提。他止有這個女兒,要養(yǎng)終身。不爭被你把了去,教他老人家失所。”太公見說了,大喜,安排酒食出來,管待二位。小嘍啰們每人兩個饅頭,兩塊肉,一大碗酒,都教吃飽了。太公將出原定的金子段匹,魯智深道:“李忠兄弟,你與他收了去,這件事都在你身上。”李忠道:“這個不妨事。且請哥哥去小寨住幾時,劉太公也走一遭。”太公叫莊客安排轎子,抬了魯智深,帶了禪杖、戒刀、行李。李忠也上了馬。太公也坐了一乘小轎。

    卻早天色大明,眾人上山來。智深、太公到得寨前,下了轎子,李忠也下了馬,邀請智深入到寨中,向這聚義廳上三人坐定。李忠叫請周通出來。周通見了和尚,心中怒道:“哥哥卻不與我報仇,倒請他來寨里,讓他上面坐?!崩钪业溃骸靶值?,你認得這和尚么?”周通道:“我若認得他時,卻不吃他打了。”李忠笑道:“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說的,三拳打死鎮(zhèn)關西的便是他?!敝芡ò杨^摸一摸,叫聲:“呵呀!”撲翻身便剪拂。魯智深答禮道:“休怪沖撞。”三個坐定,劉太公立在面前。魯智深便道:“周家兄弟,你來聽俺說。劉太公這頭親事,你卻不知,他只有這個女兒養(yǎng)老送終,承祀香火,都在他身上。你若娶了,教他老人家失所,他心里怕不情愿。你依著灑家,把來棄了,別選一個好的。原定的金子段匹,將在這里。你心下如何?”周通道:“并聽大哥言語,兄弟再不敢登門?!敝巧畹溃骸按笳煞蜃魇?,卻休要翻悔?!敝芡ㄕ奂秊槭摹⑻葜x了,納還金子段匹,自下山回莊去了。

    李忠、周通椎牛宰馬,安排筵席,管待了數(shù)日。引魯智深山前山后,觀看景致。果是好座桃花山,生得兇怪,四圍險峻,單單只一條路上去,四下里漫漫都是亂草。智深看了道:“果然好險隘去處。”住了幾日,魯智深見李忠、周通不是個慷慨之人,作事慳吝,只要下山。兩個苦留,那里肯住,只推道:“俺如今既出了家,如何肯落草。”李忠、周通道:“哥哥既然不肯落草,要去時,我等明日下山,但得多少,盡送與哥哥作路費。”次日,山寨里一面殺羊宰豬,且做送路筵席,安排整頓,卻將金銀酒器設放在桌上。正待入席飲酒,只見小嘍啰報來:“見山下有兩輛車,十數(shù)個人來也。”李忠、周通見報了,點起眾多小嘍啰,只留一兩個伏侍魯智深飲酒。兩個好漢道:“哥哥只顧請自在吃兩杯。我兩個下山去取得財來,就與哥哥送行?!狈指兑蚜T,引領眾人下山去了。

    且說這魯智深尋思道:“這兩個人好生慳吝,見放著有許多金銀,卻不送與俺,直等他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灑家。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,只苦別人。灑家且教這廝吃俺一驚?!北銌具@幾個小嘍啰近前來篩酒吃,方才吃得兩盞,跳起身來,兩拳打翻兩個小嘍啰,便解搭膊,做一塊兒捆了,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。便取出包裹打開,沒要緊的都撇了,只拿了桌上金銀酒器,都踏匾了,拴在包里。胸前度牒袋內,藏了真長老的書信,跨了戒刀,提了禪杖,頂了衣包,便出寨來。到后山打一望時,都是險峻之處,又沒深草存躲?!盀⒓覐那吧饺r,一定吃那廝們撞見,不如就此間滾將下去。”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,望下丟落去,又把禪杖也攛落去,卻把身望下只一滾,骨碌碌直滾到山腳邊,并無傷損。魯智深跳將起來,尋了包裹,跨了戒刀,拿了禪杖,拽開腳手,投東京便走。

    再說李忠、周通下到山邊,正迎著那數(shù)十個人,各有器械。李忠、周通挺著槍,小嘍啰吶著喊,搶向前來,喝道:“兀那客人,會事的留下買路錢!”那客人內有一個便捻著樸刀來斗李忠,一來一往,一去一回,斗了十余合,不分勝負。周通大怒,趕向前來,喝一聲,眾小嘍啰一齊都上。那伙客人抵當不住,轉身便走,有那走得遲的,盡被搠死七八個。劫了車子財物,和著凱歌,慢慢地上山來。到得寨里,打一看時,只見兩個小嘍啰捆做一塊在亭柱邊;桌子上金銀酒器都不見了。周通解了小嘍啰,問其備細:“魯智深那里去了?”小嘍啰說道:“把我兩個打翻捆縛了,卷了若干器皿,都拿了去?!敝芡ǖ溃骸斑@賊禿不是好人,倒著了那廝手腳。卻從那里去了?!眻F團尋蹤跡到后山,見一帶草木平平地都滾倒了。周通看了道:“這禿驢倒是個老賊,這般險峻山岡,從這里滾了下去?!崩钪业溃骸拔覀冓s上去問他討,也羞那廝一場。周通道:“罷,罷!賊去了關門,那里去趕!便趕得著時,也問他取不成。倘有些不然起來,我和你又敵他不過,后來倒難廝見了。不如罷手,后來倒好相見。我們且自把車子上包裹打開,將金銀段匹分作三分,我和你各捉一分,一分賞了眾小嘍啰。”李忠道:“是我不合引他上山,折了你許多東西,我的這一分都與了你?!敝芡ǖ溃骸案绺?,我和你同死同生,休恁地計較。”看官牢記話頭,這李忠、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。

    再說魯智深離了桃花山,放開腳步,從早晨直走到午后,約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,肚里又饑,路上又沒個打火處,尋思:“早起只顧貪走,不曾吃得些東西,卻投那里去好?”東觀西望,猛然聽得遠遠地鈴鐸之聲。魯智深聽得道:“好了!不是寺院,便是宮觀,風吹得檐前鈴鐸之聲,灑家且尋去那里投齋?!?

    不是魯智深投那個去處,有分教:到那里斷送了十余條性命生靈,一把火燒了有名的靈山古跡。直教黃金殿上生紅焰,碧玉堂前起黑煙。畢竟魯智深投甚么寺觀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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