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回 豬八戒義激猴王 孫行者智降妖怪
義結孔懷,法歸本性。金順木馴成正果,心猿木母合丹元。
共登極樂世界,同來不二法門。經(jīng)乃修行之總徑,佛配自己之元神。兄和弟會成三契,妖與魔色應五行。剪除六門趣,即赴大雷音。卻說那呆子被一窩猴子捉住了,扛抬扯拉,把一件直裰子揪破,口里勞勞叨叨的,自家念誦道:“罷了!罷了!這一去有個打殺的情了!”不一時,到洞口。那大圣坐在石崖之上,罵道:“你這馕糠的劣貨!你去便罷了,怎么罵我?”八戒跪在地下道:“哥啊,我不曾罵你,若罵你,就嚼了舌頭根。我只說哥哥不去,我自去報師父便了,怎敢罵你?”行者道:“你怎么瞞得過我?我這左耳往上一扯,曉得三十三天人說話;我這右耳往下一扯,曉得十代閻王與判官算帳。你今走路把我罵,我豈不聽見?”八戒道:“哥啊,我曉得你賊頭鼠腦的,一定又變作個甚么東西兒,跟著我聽的?!毙姓呓校骸靶〉膫?,選大棍來!先打二十個見面孤拐,再打二十個背花,然后等我使鐵棒與他送行!”八戒慌得磕頭道:“哥哥,千萬看師父面上,饒了我罷!”行者道:
“我想那師父好仁義兒哩!”八戒又道:“哥哥,不看師父啊,請看海上菩薩之面,饒了我罷!”
行者見說起菩薩,卻有三分兒轉意道:“兄弟,既這等說,我且不打你,你卻老實說,不要瞞我。那唐僧在那里有難,你卻來此哄我?”八戒道:“哥哥,沒甚難處,實是想你。”行者罵道:
“這個好打的劣貨!你怎么還要者囂?我老孫身回水簾洞,心逐取經(jīng)僧。那師父步步有難,處處該災,你趁早兒告誦我,免打!”八戒聞得此言,叩頭上告道:“哥啊,分明要瞞著你,請你去的,不期你這等樣靈。饒我打,放我起來說罷?!毙姓叩溃骸耙擦T,起來說?!北姾锶鲩_手,那呆子跳得起來,兩邊亂張,行者道:“你張甚么?”八戒道:“看看那條路兒空闊,好跑?!毙姓叩溃?
“你跑到那里?我就讓你先走三日,老孫自有本事趕轉你來!快早說來,這一惱發(fā)我的性子,斷不饒你!”八戒道:“實不瞞哥哥說,自你回后,我與沙僧保師父前行。只見一座黑松林,師父下馬,教我化齋。我因許遠,無一個人家,辛苦了,略在草里睡睡。
不想沙僧別了師父,又來尋我。你曉得師父沒有坐性,他獨步林間玩景,出得林,見一座黃金寶塔放光,他只當寺院,不期塔下有個妖精,名喚黃袍,被他拿住。后邊我與沙僧回尋,止見白馬行囊,不見師父,隨尋至洞口,與那怪廝殺。師父在洞,幸虧了一個救星,原是寶象國王第三個公主,被那怪攝來者。他修了一封家書,托師父寄去,遂說方便,解放了師父。到了國中,遞了書子,那國王就請師父降妖,取回公主。哥啊,你曉得,那老和尚可會降妖?我二人復去與戰(zhàn)。不知那怪神通廣大,將沙僧又捉了,我敗陣而走,伏在草中。那怪變做個俊俏文人入朝,與國王認親,把師父變作老虎。又虧了白龍馬夜現(xiàn)龍身,去尋師父。師父倒不曾尋見,卻遇著那怪在銀安殿飲酒。他變一宮娥,與他巡酒舞刀,欲乘機而砍,反被他用滿堂紅打傷馬腿。就是他教我來請師兄的,說道:“師兄是個有仁有義的君子,君子不念舊惡,一定肯來救師父一難?!f望哥哥念一日為師、終身為父之情,千萬救他一救!”行者道:“你這個呆子!我臨別之時,曾叮嚀又叮嚀,說道:‘若有妖魔捉住師父,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。’怎么卻不說我?”八戒又思量道:“請將不如激將,等我激他一激?!钡溃骸案绨。徽f你還好哩,只為說你,他一發(fā)無狀!”行者道:“怎么說?”八戒道:“我說:‘妖精,你不要無禮,莫害我?guī)煾?!我還有個大師兄,叫做孫行者。他神通廣大,善能降妖。他來時教你死無葬身之地!’那怪聞言,越加忿怒,罵道:‘是個甚么孫行者,我可怕他?他若來,我剝了他皮,怞了他筋,啃了他骨,吃了他心!饒他猴子瘦,我也把他剁碎著油烹!’”行者聞言,就氣得抓耳撓腮,暴躁亂跳道:“是那個敢這等罵我!”八戒道:“哥哥息怒,是那黃袍怪這等罵來,我故學與你聽也。”行者道:“賢弟,你起來。不是我去不成,既是妖精敢罵我,我就不能不降他,我和你去。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,普天的神將看見我,一個個控背躬身,口口稱呼大圣。這妖怪無禮,他敢背前面后罵我!我這去,把他拿住,碎尸萬段,以報罵我之仇!報畢,我即回來?!卑私涞溃骸案绺?,正是,你只去拿了妖精,報了你仇,那時來與不來,任從尊意。”
那猴才跳下崖,撞入洞里,脫了妖衣,整一整錦直裰,束一束虎皮裙,執(zhí)了鐵棒,徑出門來。慌得那群猴攔住道:“大圣爺爺,你往那里去?帶挈我們耍子幾年也好。”行者道:“小的們,你說那里話!我保唐僧的這樁事,天上地下,都曉得孫悟空是唐僧的徒弟。他倒不是趕我回來,倒是教我來家看看,送我來家自在耍子。如今只因這件事,你們卻都要仔細看守家業(yè),依時插柳栽松,毋得廢墜,待我還去保唐僧,取經(jīng)回東土。功成之后,仍回來與你們共樂天真?!北姾锔鞲黝I命。
那大圣才和八戒攜手駕云,離了洞,過了東洋大海,至西岸,住云光,叫道:“兄弟,你且在此慢行,等我下海去凈凈身子?!卑私涞溃骸懊γΦ淖呗?,且凈甚么身子?”行者道:“你那里知道,我自從回來,這幾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氣了。師父是個愛干凈的,恐怕嫌我?!卑私溆诖耸甲R得行者是片真心,更無他意。須臾洗畢,復駕云西進,只見那金塔放光,八戒指道:“那不是黃袍怪家?沙僧還在他家里?!毙姓叩溃骸澳阍诳罩?,等我下去看看那門前如何,好與妖精見陣。”八戒道:“不要去,妖精不在家?!毙姓叩溃骸拔視缘??!焙煤锿?,按落祥光,徑至洞門外觀看,只見有兩個小孩子,在那里使彎頭棍,打毛球,搶窩耍子哩。一個有十來歲,一個有八九歲了。正戲處,被行者趕上前,也不管他是張家李家的,一把抓著頂搭子,提將過來。那孩子吃了唬,口里夾罵帶哭的亂嚷,驚動那波月洞的小妖,急報與公主道:
“奶奶,不知甚人把二位公子搶去也!”原來那兩個孩子是公主與那怪生的。公主聞言,忙忙走出洞門來,只見行者提著兩個孩子,站在那高崖之上,意欲往下?lián)ィ诺媚枪鲄柭暩呓械溃?
“那漢子,我與你沒甚相干,怎么把我兒子拿去?他老子利害,有些差錯,決不與你干休!”行者道:“你不認得我?我是那唐僧的大徒弟孫悟空行者。我有個師弟沙和尚在你洞里,你去放他出來,我把這兩個孩兒還你,似這般兩個換一個,還是你便宜?!蹦枪髀勓?,急往里面,喝退那幾個把門的小妖,親動手,把沙僧解了。沙僧道:“公主,你莫解我,恐你那怪來家,問你要人,帶累你受氣。”公主道:“長老啊,你是我的恩人,你替我折辯了家書,救了我一命,我也留心放你。不期洞門之外,你有個大師兄孫悟空來了,叫我放你哩?!编妫∧巧成宦剬O悟空的三個字,好便似醍醐灌頂,甘露滋心,一面天生喜,滿腔都是春,也不似聞得個人來,就如拾著一方金玉一般。你看他-手佛衣,走出門來,對行者施禮道:“哥哥,你真是從天而降也!萬乞救我一救!”行者笑道:“你這個沙尼!師父念《緊箍兒咒》,可肯替我方便一聲?都弄嘴施展!要保師父,如何不走西方路,卻在這里蹲甚么?”沙僧道:“哥哥,不必說了,君子既往不咎。我等是個敗軍之將,不可語勇,救我救兒罷!”行者道:“你上來。”
沙僧才縱身跳上石崖。
卻說那八戒停立空中,看見沙僧出洞,即按下云頭,叫聲:
“沙兄弟,心忍!心忍!”沙僧見身道:“二哥,你從那里來?”八戒道:“我昨日敗陣,夜間進城,會了白馬,知師父有難,被黃袍使法,變做個老虎。那白馬與我商議,請師兄來的。”行者道:“呆子,且休敘闊,把這兩個孩子,你兩人抱著,先進那寶象城去激那怪來,等我在這里打他?!鄙成溃骸案绨?,怎么樣激他?”行者道:“你兩個駕起云,站在那金鑾殿上,莫分好歹,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階前一摜。有人問你是甚人,你便說是黃袍妖精的兒子,被我兩個拿將來也。那怪聽見,管情回來,我卻不須進城與他斗了。若在城上廝殺,必要噴云噯霧,播土揚塵,驚擾那朝廷與多官黎庶,俱不安也?!卑私湫Φ溃骸案绺?,你但干事,就左我們?!毙姓叩溃骸叭绾螢樽竽??”八戒道:“這兩個孩子,被你抓來,已此唬破膽了,這一會聲都哭啞,再一會必死無疑。我們拿他往下一摜,摜做個肉-子,那怪趕上肯放?定要我兩個償命。你卻還不是個干凈人?連見證也沒你,你卻不是左我們?”行者道:“他若扯你,你兩個就與他打將這里來。這里有戰(zhàn)場寬闊,我在此等候打他?!鄙成溃骸罢钦?,大哥說得有理。我們?nèi)??!彼麅蓚€才倚仗威風,將孩子拿去。
行者即跳下石崖,到他塔門之下,那公主道:“你這和尚,全無信義!你說放了你師弟,就與我孩兒,怎么你師弟放去,把我孩兒又留,反來我門首做甚?”行者陪笑道:“公主休怪,你來的日子已久,帶你令郎去認他外公去哩?!惫鞯溃骸昂蜕心獰o禮,我那黃袍郎比眾不同。你若唬了我的孩兒,與他挪挪驚是。”行者笑道:“公主啊,為人生在天地之間,怎么便是得罪?”
公主道:“我曉得?!毙姓叩溃骸澳闩骷?,曉得甚么?”公主道:
“我自幼在宮,曾受父母教訓。記得古書云,五刑之屬三千,而罪莫大于不孝。”行者道:“你正是個不孝之人。蓋父兮生我,母兮鞠我。哀哀父母,生我劬勞!故孝者,百行之原,萬善之本,卻怎么將身陪伴妖精,更不思念父母?非得不孝之罪如何?”公主聞此正言,半晌家耳紅面赤,慚愧無地,忽失口道:“長老之言最善,我豈不思念父母?只因這妖精將我攝騙在此,他的法令又謹,我的步履又難,路遠山遙,無人可傳音信。欲要自盡,又恐父母疑我逃走,事終不明。故沒奈何,茍延殘喘,誠為天地間一大罪人也!”說罷,淚如泉涌。行者道:“公主不必傷悲。豬八戒曾告訴我,說你有一封書,曾救了我?guī)煾敢幻?,你書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。老孫來,管與你拿了妖精,帶你回朝見駕,別尋個佳偶,侍奉雙親到老,你意如何?”公主道:“和尚啊,你莫要尋死。昨者你兩個師弟,那樣好漢,也不曾打得過我黃袍郎。
你這般一個筋多骨少的瘦鬼,一似個螃蟹模樣,骨頭都長在外面,有甚本事,你敢說拿妖魔之話?”行者笑道:“你原來沒眼色,認不得人。俗語云:尿泡雖大無斤兩,秤鉈雖小壓千斤。他們相貌,空大無用,走路抗風,穿衣費布,種火心空,頂門腰軟,吃食無功。咱老孫小自小,筋節(jié)?!蹦枪鞯溃骸澳阏?zhèn)€有手段么?”行者道:“我的手段,你是也不曾看見,絕會降妖,極能伏怪?!惫鞯溃骸澳銋s莫誤了我耶?!毙姓叩溃骸皼Q然誤你不得?!惫鞯溃骸澳慵葧笛郑缃駞s怎樣拿他?”行者說:“你且回避回避,莫在我這眼前,倘他來時,不好動手腳,只恐你與他情濃了,舍不得他。”公主道:“我怎的舍不得他?其稽留于此者,不得已耳!”行者道:“你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,豈無情意?我若見了他,不與他兒戲,一棍便是一棍,一拳便是一拳,須要打倒他,才得你回朝見駕?!蹦枪鞴灰佬姓咧裕ъo處躲避,也是他姻緣該盡,故遇著大圣來臨。那猴王把公主藏了,他卻搖身一變,就變做公主一般模樣,回轉洞中,專候那怪。
卻說八戒、沙僧,把兩個孩子拿到寶象國中,往那白玉階前-下,可憐都摜做個肉餅相似,鮮血迸流,骨骸粉碎,慌得那滿朝多官報道:“不好了!不好了!天上摜下兩個人來了!”八戒厲聲高叫道:“那孩子是黃袍妖精的兒子,被老豬與沙弟拿將來也!”那怪還在銀安殿,宿酒未醒,正睡夢間,聽得有人叫他名字,他就翻身,抬頭觀看,只見那云端里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吆喝。妖怪心中暗想道:“豬八戒便也罷了,沙和尚是我綁在家里,他怎么得出來?我的渾家,怎么肯放他?我的孩兒,怎么得到他手?這怕是豬八戒不得我出去與他交戰(zhàn),故將此計來羈我。我若認了這個泛頭,就與他打啊,噫!我卻還害酒哩!假若被他筑上一鈀,卻不滅了這個威風,識破了那個關竅,且等我回家看看,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,再與他說話不遲?!焙醚?,他也不辭王駕,轉山林,徑去洞中查信息。此時朝中已知他是個妖怪了,原來他夜里吃了一個宮娥,還有十七個脫命去的,五更時,奏了國王,說他如此如此。又因他不辭而去,越發(fā)知他是怪,那國王即著多官看守著假老虎不題。
卻說那怪徑回洞口。行者見他來時,設法哄他,把眼擠了一擠,撲簌簌淚如雨落,兒天兒地的,跌腳捶胸,于此洞里嚎啕痛哭。那怪一時間那里認得?上前摟住道:“渾家,你有何事,這般煩惱?”那大圣編成的鬼話,捏出的虛詞,淚汪汪的告道:
“郎君?。〕Q缘?,男子無妻財沒主,婦女無夫身落空!你昨日進朝認親,怎不回來?今早被豬八戒劫了沙和尚,又把我兩個孩兒搶去,是我苦告,更不肯饒。他說拿去朝中認認外公,這半日不見孩兒,又不知存亡如何,你又不見來家,教我怎生割舍?
故此止不住傷心痛哭。”那怪聞言,心中大怒道:“真?zhèn)€是我的兒子?”行者道:“正是,被豬八戒搶去了?!蹦茄獾脕y跳道:
“罷了!罷了!我兒被他摜殺了!已是不可活也!只好拿那和尚來與我兒子償命報仇罷!渾家,你且莫哭,你如今心里覺道怎么?且醫(yī)治一醫(yī)治?!毙姓叩溃骸拔也辉醯?,只是舍不得孩兒,哭得我有些心疼。”妖魔道:“不打緊,你請起來,我這里有件寶貝,只在你那疼上摸一摸兒,就不疼了。卻要仔細,休使大指兒彈著,若使大指兒彈著啊,就看出我本相來了”行者聞言,心中暗笑道:“這潑怪,倒也老實,不動刑法,就自家供了。等他拿出寶貝來,我試彈他一彈,看他是個甚么妖怪?!蹦枪謹y著行者,一直行到洞里深遠密閉之處。卻從口中吐出一件寶貝,有雞子大小,是一顆舍利子玲瓏內(nèi)丹。行者心中暗喜道:“好東西耶!
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,煉了幾年磨難,配了幾轉雌雄,煉成這顆內(nèi)丹舍利。今日大有緣法,遇著老孫?!蹦呛镒幽脤⑦^來,那里有甚么疼處,特故意摸了一摸,一指頭彈將去。那妖慌了,劈手來搶,你思量,那猴子好不溜撒,把那寶貝一口吸在肚里。那妖魔攥著拳頭就打,被行者一手隔住,把臉抹了一抹,現(xiàn)出本相,道聲“妖怪!不要無禮!你且認認看我是誰?”那妖怪見了,大驚道:“呀!渾家,你怎么拿出這一副嘴臉來耶?”行者罵道:“我把你這個潑怪!誰是你渾家?連你祖宗也還不認得哩?”那怪忽然省悟道:“我象有些認得你哩。”行者道:“我且不打你,你再認認看?!蹦枪值溃骸拔译m見你眼熟,一時間卻想不起姓名。你果是誰,從那里來的?你把我渾家估倒在何處,卻來我家詐誘我的寶貝?著實無禮!可惡!”行者道:“你是也不認得我。我是唐僧的大徒弟,叫做孫悟空行者。我是你五百年前的舊祖宗哩!”那怪道:“沒有這話!沒有這話!我拿住唐僧時,止知他有兩個徒弟,叫做豬八戒、沙和尚,何曾見有人說個姓孫的。你不知是那里來的個怪物,到此騙我!”行者道:“我不曾同他二人來,是我?guī)煾敢蚶蠈O慣打妖怪,殺傷甚多,他是個慈悲好善之人,將我逐回,故不曾同他一路行走。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。”那怪道:“你好不丈夫?。〖仁芰藥煾岗s逐,卻有甚么嘴臉又來見人!”行者道:“你這個潑怪,豈知一日為師,終身為父,父子無隔宿之仇!你傷害我?guī)煾?,我怎么不來救他?你害他便也罷,卻又背前面后罵我,是怎的說?”妖怪道:“我何嘗罵你?”行者道:“是豬八戒說的?!蹦枪值溃骸澳悴灰潘?,那個豬八戒,尖著嘴,有些會學老婆舌頭,你怎聽他?”行者道:“且不必講此閑話,只說老孫今日到你家里,你好怠慢了遠客。雖無酒饌款待,頭卻是有的,快快將頭伸過來,等老孫打一棍兒當茶!”那怪聞得說打,呵呵大笑道:“孫行者,你差了計較了!你既說要打,不該跟我進來。我這里大小群妖,還有百十,饒你滿身是手,也打不出我的門去?!毙姓叩溃骸安灰f!莫說百十個,就有幾千、幾萬,只要一個個查明白了好打,棍棍無空,教你斷根絕跡!”那怪聞言,急傳號令,把那山前山后群妖,洞里洞外諸怪,一齊點起,各執(zhí)器械,把那三四層門,密密攔阻不放。行者見了,滿心歡喜,雙手理棍,喝聲叫“變!”變的三頭六臂,把金箍棒幌一幌,變做三根金箍棒。你看他六只手,使著三根棒,一路打將去,好便似虎入羊群,鷹來雞柵,可憐那小怪,湯著的,頭如粉碎;刮著的,血似水流!往來縱橫,如入無人之境。止剩一個老妖,趕出門來罵道:“你這潑猴,其實憊懶!怎么上門子欺負人家!”行者急回頭,用手招呼道:“你來!你來!
打倒你,才是功績!”
那怪物舉寶刀,分頭便砍,好行者,掣鐵棒,覿面相迎。這一場在那山頂上,半云半霧的殺哩:大圣神通大,妖魔本事高。
這個橫理生金棒,那個斜舉蘸鋼刀。悠悠刀起明霞亮,輕輕棒架彩云飄。往來護頂翻多次,反復渾身轉數(shù)遭。一個隨風更面目,一個立地把身搖。那個大睜火眼伸猿膊,這個明幌金睛折虎腰。你來我去交鋒戰(zhàn),刀迎棒架不相饒。猴王鐵棍依三略,怪物鋼刀按六韜。一個慣行手段為魔主,一個廣施法力保唐僧。猛烈的猴王添猛烈,英豪的怪物長英豪。死生不顧空中打,都為唐僧拜佛遙。他兩個戰(zhàn)有五六十合,不分勝負。行者心中暗喜道:“這個潑怪,他那口刀,倒也抵得住老孫的這根棒。等老孫丟個破綻與他,看他可認得?!焙煤锿酰p手舉棍,使一個高探馬的勢子。那怪不識是計,見有空兒,舞著寶刀,徑奔下三路砍,被行者急轉個大中平,挑開他那口刀,又使個葉底偷桃勢,望妖精頭頂一棍,就打得他無影無蹤,急收棍子看處,不見了妖精,行者大驚道:“我兒啊,不禁打,就打得不見了。果是打死,好道也有些膿血,如何沒一毫蹤影?想是走了。”急縱身跳在云端里看處,四邊更無動靜?!袄蠈O這雙眼睛,不管那里,一抹都見,卻怎么走得這等溜撒?我曉得了:那怪說有些兒認得我,想必不是凡間的怪,多是天上來的精?!?
那大圣一時忍不住怒發(fā),攥著鐵棒,打個筋斗,只跳到南天門上。慌得那龐劉茍畢、張?zhí)锗囆恋缺姡瑑蛇吂砜乇常桓覕r阻,讓他打入天門,直至通明殿下。早有張葛許邱四大天師問道:“大圣何來?”行者道:“因保唐僧至寶象國,有一妖魔,欺騙國女,傷害吾師,老孫與他賭斗。正斗間,不見了這怪。想那怪不是凡間之怪,多是天上之精,特來查勘,那一路走了甚么妖神?!碧鞄熉勓裕催M靈霄殿上啟奏,蒙差查勘九曜星官、十二元辰、東西南北中央五斗、河漢群辰、五岳四瀆、普天神圣都在天上,更無一個敢離方位。又查那斗牛宮外,二十八宿,顛倒只有二十七位,內(nèi)獨少了奎星。天師回奏道:“奎木狼下界了。”
玉帝道:“多少時不在天了?”天師道:“四卯不到。三日點卯一次,今已十三日了?!庇竦鄣溃骸疤焐鲜眨陆缫咽鞘??!?
即命本部收他上界。那二十七宿星員,領了旨意,出了天門,各念咒語,驚動奎星。你道他在那里躲避?他原來是孫大圣大鬧天宮時打怕了的神將,閃在那山澗里潛災,被水氣隱住妖云,所以不曾看見他。他聽得本部星員念咒,方敢出頭,隨眾上界。
被大圣攔住天門要打,幸虧眾星勸住,押見玉帝。那怪腰間取出金牌,在殿下叩頭納罪,玉帝道:“奎木狼,上界有無邊的勝景,你不受用,卻私走一方,何也?”奎宿叩頭奏道:“萬歲,赦臣死罪。那寶象國王公主,非凡人也。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,因欲與臣私通,臣恐點污了天宮勝境,他思凡先下界去,托生于皇宮內(nèi)院,是臣不負前期,變作妖魔,占了名山,攝他到洞府,與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。一飲一啄,莫非前定,今被孫大圣到此成功?!庇竦勐勓裕樟私鹋?,貶他去兜率宮與太上老君燒火,帶俸差躁,有功復職,無功重加其罪。行者見玉帝如此發(fā)放,心中歡喜,朝上唱個大喏,又向眾神道:“列位,起動了。”天師笑道:“那個猴子還是這等村俗,替他收了怪神,也倒不謝天恩,卻就喏喏而退。”玉帝道:“只得他無事,落得天上清平是幸?!?
那大圣按落祥光,徑轉碗子山波月洞,尋出公主,將那思凡下界收妖的言語正然陳訴,只聽得半空中八戒、沙僧厲聲高叫道:“師兄,有妖精,留幾個兒我們打耶?!毙姓叩溃骸把驯M絕矣。”沙僧道:“既把妖精打絕,無甚掛礙,將公主引入朝中去罷。不要睜眼,兄弟們使個縮地法來。”那公主只聞得耳內(nèi)風響,霎時間徑回城里。他三人將公主帶上金鑾殿上,那公主參拜了父王、母后,會了姊妹,各官俱來拜見。那公主才啟奏道:
“多虧孫長老法力無邊,降了黃袍怪,救奴回國?!蹦菄鯁栐唬?
“黃袍是個甚怪?”行者道:“陛下的駙馬,是上界的奎星,令愛乃侍香的玉女,因思凡降落人間,不非小可,都因前世前緣,該有這些姻眷。那怪被老孫上天宮啟奏玉帝,玉帝查得他四卯不到,下界十三日,就是十三年了,蓋天上一日,下界一年。隨差本部星宿,收他上界,貶在兜率宮立功去訖,老孫卻救得令愛來也。”那國王謝了行者的恩德,便教:“看你師父去來。”
他三人徑下寶殿,與眾官到朝房里,抬出鐵籠,將假虎解了鐵索。別人看他是虎,獨行者看他是人。原來那師父被妖術魘住,不能行走,心上明白,只是口眼難開。行者笑道:“師父啊,你是個好和尚,怎么弄出這般個惡模樣來也?你怪我行兇作惡,趕我回去,你要一心向善,怎么一旦弄出個這等嘴臉?”
八戒道:“哥啊,救他一救罷,不要只管揭挑他了。”行者道:“你凡事攛唆,是他個得意的好徒弟,你不救他,又尋老孫怎的?原與你說來,待降了妖精,報了罵我之仇,就回去的。”沙僧近前跪下道:“哥啊,古人云,不看僧面看佛面。兄長既是到此,萬望救他一救。若是我們能救,也不敢許遠的來奉請你也?!毙姓哂檬滞炱鸬溃骸拔邑M有安心不救之理?快取水來?!蹦前私滹w星去驛中,取了行李馬匹,將紫金缽盂取出,盛水半盂,遞與行者。
行者接水在手,念動真言,望那虎劈頭一口噴上,退了妖術,解了虎氣。長老現(xiàn)了原身,定性睜睛,才認得是行者,一把攙住道:“悟空!你從那里來也?”沙僧侍立左右,把那請行者降妖精,救公主,解虎氣,并回朝上項事,備陳了一遍。三藏謝之不盡道:“賢徒,虧了你也!虧了你也!這一去,早詣西方,徑回東土,奏唐王,你的功勞第一?!毙姓咝Φ溃骸澳f莫說!但不念那話兒,足感愛厚之情也。”國王聞此言,又勸謝了他四眾,整治素筵,大開東閣。他師徒受了皇恩,辭王西去,國王又率多官遠送。這正是:君回寶殿定江山,僧去雷音參佛祖。畢竟不知此后又有甚事,幾時得到西天,且聽下回分解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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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平頂山功曹傳信 蓮花洞木母逢災
話說唐僧復得了孫行者,師徒們一心同體,共詣西方。自寶象國救了公主,承君臣送出城西,說不盡沿路饑餐渴飲。夜住曉行。卻又值三春景候,那時節(jié):輕風吹柳綠如絲,佳景最堪題。時催鳥語,暖烘花發(fā),遍地芳菲。海棠庭院來雙燕,正是賞春時。紅塵紫陌,綺羅弦管,斗草傳卮。師徒們正行賞間,又見一山擋路。唐僧道:“徒弟們仔細,前遇山高,恐有虎狼阻擋。”
行者道:“師父,出家人莫說在家話。你記得那烏巢和尚的《心經(jīng)》云心無掛礙,無掛礙,方無恐怖,遠離顛倒夢想之言?但只是掃除心上垢,洗凈耳邊塵。不受苦中苦,難為人上人。你莫生憂慮,但有老孫,就是塌下天來,可保無事。怕甚么虎狼!”長老勒回馬道:“我當年奉旨出長安,只憶西來拜佛顏。舍利國中金象彩,浮屠塔里玉毫斑。尋窮天下無名水,歷遍人間不到山。
逐逐煙波重迭迭,幾時能彀此身閑?”行者聞說,笑呵呵道:“師要身閑,有何難事?若功成之后,萬緣都罷,諸法皆空。那時節(jié),自然而然,卻不是身閑也?”長老聞言,只得樂以忘憂。放轡催銀-,兜韁趲玉龍。師徒們上得山來,十分險峻,真?zhèn)€嵯峨好山:巍巍峻嶺,削削尖峰。灣環(huán)深澗下,孤峻陡崖邊。灣環(huán)深澗下,只聽得唿喇喇戲水蟒翻身;孤峻陡崖邊,但見那——出林虎剪尾。往上看,巒頭突兀透青霄;回眼觀,壑下深沉鄰碧落。上高來,似梯似凳;下低行,如塹如坑。真?zhèn)€是古怪巔峰嶺,果然是連尖削壁崖。巔峰嶺上,采藥人尋思怕走:削壁崖前,打柴夫寸步難行。胡羊野馬亂攛梭,狡兔山牛如布陣。山高蔽日遮星斗,時逢妖獸與蒼狼。草徑迷漫難進馬,怎得雷音見佛王?
長老勒馬觀山,正在難行之處。只見那綠莎坡上,-立著一個樵夫。你道他怎生打扮:頭戴一頂老藍氈笠,身穿一領毛皂衲衣。老藍氈笠,遮煙蓋日果稀奇;毛皂衲衣,樂以忘憂真罕見。
手持鋼斧快磨明,刀伐干柴收束緊。擔頭春色,幽然四序融融;
身外閑情,常是三星淡淡。到老只于隨分過,有何榮辱暫關山?
那樵子正在坡前伐朽柴,忽逢長老自東來。停柯住斧出林外,趨步將身上石崖,對長老厲聲高叫道:“那西進的長老!暫停片時。我有一言奉告:此山有一伙毒魔狠怪,專吃你東來西去的人哩。”長老聞言,魂飛魄散,戰(zhàn)兢兢坐不穩(wěn)雕鞍,急回頭,忙呼徒弟道:“你聽那樵夫報道此山有毒魔狠怪,誰敢去細問他一問?”行者道:“師父放心,等老孫去問他一個端的?!?
好行者,拽開步,徑上山來,對樵子叫聲“大哥”,道個問訊。樵夫答禮道:“長老啊,你們有何緣故來此?”行者道:“不瞞大哥說,我們是東土差來西天取經(jīng)的,那馬上是我的師父,他有些膽小。適蒙見教,說有甚么毒魔狠怪,故此我來奉問一聲:
那魔是幾年之魔,怪是幾年之怪?還是個把勢,還是個雛兒?煩大哥老實說說,我好著山神土地遞解他起身?!遍宰勇勓?,仰天大笑道:“你原來是個風和尚。”行者道:“我不風啊,這是老實話。”樵子道:“你說是老實,便怎敢說把他遞解起身?”行者道:
“你這等長他那威風,胡言亂語的攔路報信,莫不是與他有親?
不親必鄰,不鄰必友?!遍宰有Φ溃骸澳氵@個風潑和尚,忒沒道理。我倒是好意,特來報與你們,教你們走路時,早晚間防備,你倒轉賴在我身上。且莫說我不曉得妖魔出處,就曉得啊,你敢把他怎么的遞解?解往何處?”行者道:“若是天魔,解與玉帝;若是土魔,解與土府。西方的歸佛,東方的歸圣。北方的解與真武,南方的解與火德。是蛟精解與海主,是鬼祟解與閻王,各有地頭方向。我老孫到處里人熟,發(fā)一張批文,把他連夜解著飛跑?!蹦情宰又共蛔『呛抢湫Φ溃骸澳氵@個風潑和尚,想是在方上云游,學了些書符咒水的法術,只可驅邪縛鬼,還不曾撞見這等狠毒的怪哩。”行者道:“怎見他狠毒?”樵子道:“此山徑過有六百里遠近,名喚平頂山。山中有一洞,名喚蓮花洞。洞里有兩個魔頭,他畫影圖形,要捉和尚;抄名訪姓,要吃唐僧。
你若別處來的還好,但犯了一個唐字兒,莫想去得去得!”行者道:“我們正是唐朝來的?!遍宰拥溃骸八阅銈兞ā!毙姓叩溃骸霸旎?!造化!但不知他怎的樣吃哩?”樵子道:“你要他怎的吃?”行者道:“若是先吃頭,還好耍子;若是先吃腳,就難為了?!遍宰拥溃骸跋瘸灶^怎么說?先吃腳怎么說?”行者道:“你還不曾經(jīng)著哩。若是先吃頭,一口將他咬下,我已死了,憑他怎么煎炒熬煮,我也不知疼痛;若是先吃腳,他啃了孤拐,嚼了腿亭,吃到腰截骨,我還急忙不死,卻不是零零碎碎受苦?此所以難為也。”樵子道:“和尚,他那里有這許多工夫?只是把你拿住,捆在籠里,囫圇蒸吃了?!毙姓咝Φ溃骸斑@個更好!更好!疼倒不忍疼,只是受些悶氣罷了?!遍宰拥溃骸昂蜕胁灰{嘴。那妖怪隨身有五件寶貝,神通極大極廣。就是擎天的玉柱,架海的金梁,若保得唐朝和尚去,也須要發(fā)發(fā)昏是。”行者道:“發(fā)幾個昏么?”樵子道:“要發(fā)三四個昏是。”行者道:“不打緊,不打緊。
我們一年,常發(fā)七八百個昏兒,這三四個昏兒易得發(fā),發(fā)發(fā)兒就過去了?!?
好大圣,全然無懼,一心只是要保唐僧,-脫樵夫,拽步而轉,徑至山坡馬頭前道:“師父,沒甚大事。有便有個把妖精兒,只是這里人膽小,放他在心上。有我哩,怕他怎的?走路!走路!”長老見說,只得放懷隨行。正行處,早不見了那樵夫。長老道:“那報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見了?”八戒道:“我們造化低,撞見日里鬼了?!毙姓叩溃骸跋胧撬@進林子里尋柴去了。等我看看來?!焙么笫?,睜開火眼金睛,漫山越嶺的望處,卻無蹤跡。
忽抬頭往云端里一看,看見是日值功曹,他就縱云趕上,罵了幾聲毛鬼,道:“你怎么有話不來直說,卻那般變化了,演樣老孫?”慌得那功曹施禮道:“大圣,報信來遲,勿罪,勿罪。那怪果然神通廣大,變化多端。只看你騰那乖巧,運動神機,仔細保你師父;假若怠慢了些兒,西天路莫想去得?!?
行者聞言,把功曹叱退,切切在心,按云頭,徑來山上。只見長老與八戒、沙僧,簇擁前進,他卻暗想:“我若把功曹的言語實實告誦師父,師父他不濟事,必就哭了;假若不與他實說,夢著頭,帶著他走,常言道乍入蘆圩,不知深淺。倘或被妖魔撈去,卻不又要老孫費心?且等我照顧八戒一照顧,先著他出頭與那怪打一仗看。若是打得過他,就算他一功;若是沒手段,被怪拿去,等老孫再去救他不遲,卻好顯我本事出名?!闭约矣嬢^,以心問心道:“只恐八戒躲懶便不肯出頭,師父又有些護短,等老孫羈勒他羈勒。”好大圣,你看他弄個虛頭,把眼柔了一柔,柔出些淚來,迎著師父,往前徑走。八戒看見,連忙叫:
“沙和尚,歇下?lián)?,拿出行李來,我兩個分了罷!”沙僧道:“二哥,分怎的?”八戒道:“分了罷!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,老豬往高老莊上盼盼渾家。把白馬賣了,買口棺木,與師父送老,大家散火,還往西天去哩?”長老在馬上聽見,道:“這個夯貨!正走路,怎么又胡說了?”八戒道:“你兒子便胡說!你不看見孫行者那里哭將來了?他是個鉆天入地、斧砍火燒、下油鍋都不怕的好漢,如今戴了個愁帽,淚汪汪的哭來,必是那山險峻,妖怪兇狠。似我們這樣軟弱的人兒,怎么去得?”長老道:“你且休胡談,待我問他一聲,看是怎么說話?!眴柕溃骸拔蚩眨猩踉挳斆嬗嬢^,你怎么自家煩惱?這般樣個哭包臉,是虎唬我也!”行者道:“師父啊,剛才那個報信的,是日值功曹。他說妖精兇狠,此處難行,果然的山高路峻,不能前進,改日再去罷。”長老聞言,恐惶悚懼,扯住他虎皮裙子道:“徒弟呀,我們?nèi)B芬炎吡送0?,因何說退悔之言?”行者道:“我沒個不盡心的,但只恐魔多力弱,行勢孤單??v然是塊鐵,下爐能打得幾根釘?”長老道:
“徒弟啊,你也說得是,果然一個人也難。兵書云,寡不可敵眾。
我這里還有八戒沙僧,都是徒弟,憑你調度使用,或為護將幫手,協(xié)力同心,掃清山徑,領我過山,卻不都還了正果?”那行者這一場扭捏,只逗出長老這幾句話來,他-了淚道:“師父啊,若要過得此山,須是豬八戒依得我兩件事兒,才有三分去得;
假若不依我言,替不得我手,半分兒也莫想過去?!卑私涞溃骸皫熜植蝗ィ蜕⒒鹆T,不要攀我?!遍L老道:“徒弟,且問你師兄,看他教你做甚么?!贝糇诱?zhèn)€對行者說道:“哥哥,你教我做甚事?”行者道:“第一件是看師父,第二件是去巡山?!卑私涞溃?
“看師父是坐,巡山去是走。終不然教我坐一會又走,走一會又坐,兩處怎么顧盼得來?”行者道:“不是教你兩件齊干,只是領了一件便罷?!卑私溆中Φ溃骸斑@等也好計較。但不知看師父是怎樣,巡山是怎樣,你先與我講講,等我依個相應些兒的去干罷。”行者道:“看師父?。簬煾溉コ龉?,你伺候;師父要走路,你扶持;師父要吃齋,你化齋。若他餓了些兒,你該打;黃了些兒臉皮,你該打;瘦了些兒形骸,你該打?!卑私浠帕说溃骸斑@個難!
難!難!伺候扶持,通不打緊,就是不離身馱著,也還容易;假若教我去鄉(xiāng)下化齋,他這西方路上,不識我是取經(jīng)的和尚,只道是那山里走出來的一個半壯不壯的健豬,伙上許多人,叉鈀掃帚,把老豬圍倒,拿家去宰了,腌著過年,這個卻不就遭瘟了?”行者道:“巡山去罷?!卑私涞溃骸把采奖阍趺礃觾海俊毙姓叩溃骸熬腿氪松?,打聽有多少妖怪,是甚么山,是甚么洞,我們好過去?!卑私涞溃骸斑@個小可,老豬去巡山罷?!蹦谴糇泳腿銎鹨氯?,挺著釘鈀,雄糾糾,徑入深山;氣昂昂,奔上大路。
行者在旁,忍不住嘻嘻冷笑。長老罵道:“你這個潑猴!兄弟們?nèi)珶o愛憐之意,常懷嫉妒之心。你做出這樣獐智,巧言令色,撮弄他去甚么巡山,卻又在這里笑他!”行者道:“不是笑他,我這笑中有味。你看豬八戒這一去,決不巡山,也不敢見妖怪,不知往那里去躲閃半會,捏一個謊來,哄我們也?!遍L老道:
“你怎么就曉得他?”行者道:“我估出他是這等,不信,等我跟他去看看,聽他一聽,一則幫副他手段降妖,二來看他可有個誠心拜佛。”長老道:“好好好,你卻莫去捉弄他?!毙姓邞Z了,徑直趕上山坡,搖身一變,變作個——蟲兒。其實變得輕巧,但見他:翅薄舞風不用力,腰尖細小如針。穿蒲抹草過花陰,疾似流星還甚。眼睛明映映,聲氣渺喑喑。昆蟲之類惟他小,亭亭款款機深。幾番閑日歇幽林,一身渾不見,千眼莫能尋。嚶的一翅飛將去,趕上八戒,釘在他耳朵后面鬃根底下。那呆子只管走路,怎知道身上有人,行有七八里路,把釘鈀撇下,吊轉頭來,望著唐僧,指手畫腳的罵道:“你罷軟的老和尚,捉掐的弼馬溫,面弱的沙和尚!他都在那里自在,捉弄我老豬來蹌路!大家取經(jīng),都要望成正果,偏是教我來巡甚么山!哈哈哈!曉得有妖怪,躲著些兒走。還不彀一半,卻教我去尋他,這等晦氣哩!我往那里睡覺去,睡一覺回去,含含糊糊的答應他,只說是巡了山,就了其帳也?!蹦谴糇右粫r間僥幸,搴著鈀又走。只見山凹里一彎紅草坡,他一頭鉆得進去,使釘鈀撲個地鋪,轂轆的睡下,把腰伸了一伸,道聲“快活!就是那弼馬溫,也不得象我這般自在!”原來行者在他耳根后,句句兒聽著哩,忍不住,飛將起來,又捉弄他一捉弄。又搖身一變,變作個啄木蟲兒,但見:鐵嘴尖尖紅溜,翠翎艷艷光明。一雙鋼爪利如釘,腹餒何妨林靜。最愛枯槎朽爛,偏嫌老樹伶仃。圜睛決尾性丟靈,辟剝之聲堪聽。
這蟲-不大不小的,上秤稱,只有二三兩重,紅銅嘴,黑鐵腳,刷剌的一翅飛下來。那八戒丟倒頭,正睡著了,被他照嘴唇上-揸的一下。那呆子慌得爬將起來,口里亂嚷道:“有妖怪!
有妖怪!把我戳了一槍去了!嘴上好不疼呀!”伸手摸摸,泱出血來了,他道:“蹭蹬??!我又沒甚喜事,怎么嘴上掛了紅耶?”
他看著這血手,口里絮絮叨叨的兩邊亂看,卻不見動靜,道:
“無甚妖怪,怎么戳我一槍么?”忽抬頭往上看時,原來是個啄木蟲,在半空中飛哩。呆子咬牙罵道:“這個亡人!弼馬溫欺負我罷了,你也來欺負我!我曉得了,他一定不認我是個人,只把我嘴當一段黑朽枯爛的樹,內(nèi)中生了蟲,尋蟲兒吃的,將我啄了這一下也,等我把嘴揣在懷里睡罷?!蹦谴糇虞炥A的依然睡倒,行者又飛來,著耳根后又啄了一下。呆子慌得爬起來道:
“這個亡人,卻打攪得我狠!想必這里是他的窠巢,生蛋布雛,怕我占了,故此這般打攪。罷!罷!罷!不睡他了!”搴著鈀,徑出紅草坡,找路又走。可不喜壞了孫行者,笑倒個美猴王,行者道:“這夯貨大睜著兩個眼,連自家人也認不得!”好大圣,搖身又一變,還變做個——蟲,釘在他耳朵后面,不離他身上。那呆子入深山,又行有四五里,只見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塊青石頭。呆子放下鈀,對石頭唱個大喏。行者暗笑道:“這呆子!石頭又不是人,又不會說話,又不會還禮的,唱他喏怎的,可不是個瞎帳?”原來那呆子把石頭當著唐僧沙僧行者三人,朝著他演習哩。他道:“我這回去,見了師父,若問有妖怪,就說有妖怪。他問甚么山,我若說是泥捏的,土做的,錫打的,銅鑄的,面蒸的,紙糊的,筆畫的,他們見說我呆哩,若講這話,一發(fā)說呆了,我只說是石頭山。他問甚么洞,也只說是石頭洞。
他問甚么門,卻說是釘釘?shù)蔫F葉門。他問里邊有多遠,只說入內(nèi)有三層。十分再搜尋,問門上釘子多少,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。此間編造停當,哄那弼馬溫去!”
那呆子捏合了,拖著鈀,徑回本路,怎知行者在耳朵后,一一聽得明白。行者見他回來,即騰兩翅預先回去,現(xiàn)原身見了師父。師父道:“悟空,你來了,悟能怎不見回?”行者笑道:“他在那里編謊哩,就待來也?!遍L老道:“他兩個耳朵蓋著眼,愚拙之人也,他會編甚么謊?又是你捏合甚么鬼話賴他哩?!毙姓叩溃骸皫煾福阒皇沁@等護短,這是有對問的話?!卑阉倾@在草里睡覺,被啄木蟲叮醒,朝石頭唱喏,編造甚么石頭山、石頭洞、鐵葉門、有妖精的話,預先說了。說畢,不多時,那呆子走將來,又怕忘了那謊,低著頭口里溫習。被行者喝了一聲道:“呆子!念甚么哩?”八戒掀起耳朵來看看道:“我到了地頭了!”那呆子上前跪倒,長老攙起道:“徒弟,辛苦啊?!卑私涞溃骸罢?。
走路的人,爬山的人,第一辛苦了。”長老道:“可有妖怪么?”八戒道:“有妖怪!有妖怪!一堆妖怪哩!”長老道:“怎么打發(fā)你來?”八戒說:“他叫我做豬祖宗,豬外公,安排些粉湯素食,教我吃了一頓,說道,擺旗鼓送我們過山哩?!毙姓叩溃骸跋胧窃诓堇锼耍f得是夢話?”呆子聞言,就嚇得矮了三寸道:“爺爺呀!我睡他怎么曉得?”行者上前,一把揪住道:“你過來,等我問你?!贝糇佑只帕?,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道:“問便罷了,揪扯怎的?”行者道:“是甚么山?”八戒道:“是石頭山。”“甚么洞?”道:“是石頭洞?!薄吧趺撮T?”道:“是釘釘鐵葉門?!薄袄镞呌卸噙h?”道:“入內(nèi)是三層?!毙姓叩溃骸澳悴幌f了,后半截我記得真。恐師父不信,我替你說了罷?!卑私涞溃骸白炷?!你又不曾去,你曉得那些兒,要替我說?”行者笑道:“門上釘子有多少,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??墒敲矗俊蹦谴糇蛹椿琶虻埂P姓叩溃骸俺^唱喏,當做我三人,對他一問一答,可是么?又說,等我編得謊兒停當,哄那弼馬溫去!可是么?”那呆子連忙只是磕頭道:“師兄,我去巡山,你莫成跟我去聽的?”行者罵道:“我把你個馕糠的夯貨!這般要緊的所在,教你去巡山,你卻去睡覺!不是啄木蟲叮你醒來,你還在那里睡哩。及叮醒,又編這樣大謊,可不誤了大事?你快伸過孤拐來,打五棍記心!”八戒慌了道:“那個哭喪棒重,擦一擦兒皮塌,挽一挽兒筋傷,若打五下,就是死了!”
行者道:“你怕打,卻怎么扯謊?”八戒道:“哥哥呀,只是這一遭兒,以后再不敢了?!毙姓叩溃骸耙辉獗愦蛉髁T?!卑私涞溃骸盃敔斞?,半棍兒也禁不得!”呆子沒計奈何,扯住師父道:“你替我說個方便兒?!遍L老道:“悟空說你編謊,我還不信。今果如此,其實該打。但如今過山少人使喚,悟空,你且饒他,待過了山再打罷?!毙姓叩溃骸肮湃嗽疲樃改秆郧?,呼為大孝。師父說不打,我就且饒你。你再去與他巡山,若再說謊誤事,我定一下也不饒你!”那呆子只得爬起來奔上大路又去。你看他疑心生暗鬼,步步只疑是行者變化了跟住他,故見一物,即疑是行者。走有七八里,見一只老虎,從山坡上跑過,他也不怕,舉著釘鈀道:
“師兄來聽說謊的,這遭不編了。”又走處,那山風來得甚猛,呼的一聲,把顆枯木刮倒,滾至面前,他又跌腳捶胸的道:“哥?。?
這是怎的起!一行說不敢編謊罷了,又變甚么樹來打人!”又走向前,只見一個白頸老鴉,當頭喳喳的連叫幾聲,他又道:“哥哥,不羞!不羞!我說不編就不編了,只管又變著老鴉怎的?你來聽么?”原來這一番行者卻不曾跟他去,他那里卻自驚自怪,亂疑亂猜,故無往而不疑是行者隨他身也。呆子驚疑且不題。
卻說那山叫做平頂山,那洞叫做蓮花洞。洞里兩妖:一喚金角大王,一喚銀角大王。金角正坐,對銀角說:“兄弟,我們多少時不巡山了?”銀角道:“有半個月了?!苯鸾堑溃骸靶值埽憬袢张c我去巡巡。”銀角道:“今日巡山怎的?”金角道:“你不知,近聞得東土唐朝差個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,一行四眾,叫做孫行者、豬八戒、沙和尚,連馬五口。你看他在那處,與我把他拿來?!便y角道:“我們要吃人,那里不撈幾個?這和尚到得那里,讓他去罷?!苯鸾堑溃骸澳悴粫缘谩N耶斈瓿鎏旖?,嘗聞得人言:
唐僧乃金蟬長老臨凡,十世修行的好人,一點元陽未泄,有人吃他肉,延壽長生哩?!便y角道:“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壽長生,我們打甚么坐,立甚么功,煉甚么龍與虎,配甚么雌與雄?
只該吃他去了。等我去拿他來?!苯鸾堑溃骸靶值埽阌行┬约?,且莫忙著。你若走出門,不管好歹,但是和尚就拿將來,假如不是唐僧,卻也不當人子?我記得他的模樣,曾將他師徒畫了一個影,圖了一個形,你可拿去。但遇著和尚,以此照驗照驗?!庇謱⒛橙耸悄趁郑灰徽f了。銀角得了圖像,知道姓名,即出洞,點起三十名小怪,便來山上巡邏。
卻說八戒運拙,正行處,可可的撞見群魔,當面擋住道:
“那來的甚么人?”呆子才抬起頭來,掀著耳朵,看見是些妖魔,他就慌了,心中暗道:“我若說是取經(jīng)的和尚,他就撈了去,只是說走路的。”小妖回報道:“大王,是走路的?!蹦侨」?,中間有認得的,有不認得的,旁邊有聽著指點說話的,道:“大王,這個和尚,象這圖中豬八戒模樣。”叫掛起影神圖來,八戒看見,大驚道:“怪道這些時沒精神哩!原來是他把我的影神傳將來也!”小妖用槍挑著,銀角用手指道:“這騎白馬的是唐僧,這毛臉的是孫行者。”八戒聽見道:“城隍,沒我便也罷了,豬頭三牲,清醮二十四分。”口里嘮叨,只管許愿。那怪又道:“這黑長的是沙和尚,這長嘴大耳的是豬八戒。”呆子聽見說他,慌得把個嘴揣在懷里藏了。那怪叫:“和尚,伸出嘴來!”八戒道:“胎里病,伸不出來?!蹦枪至钚⊙广^子鉤出來。八戒慌得把個嘴伸出道:“小家形罷了,這不是?你要看便就看,鉤怎的?”那怪認得是八戒,掣出寶刀,上前就砍。這呆子舉釘鈀按住道:“我的兒,休無禮!看鈀!”那怪笑道:“這和尚是半路出家的?!卑私涞溃骸昂脙鹤?!有些靈性!你怎么就曉得老爺是半路出家的?”
那怪道:“你會使這鈀,一定是在人家園圃中筑地,把他這鈀偷將來也。”八戒道:“我的兒,你那里認得老爺這鈀。我不比那筑地之鈀,這是:巨齒鑄來如龍爪,滲金妝就似虎形。若逢對敵寒風灑,但遇相持火焰生。能替唐僧消障礙,西天路上捉妖精。輪動煙霞遮日月,使起昏云暗斗星。筑倒泰山老虎怕,掀翻大海老龍驚。饒你這妖有手段,一鈀九個血窟窿!”那怪聞言,那里肯讓,使七星劍,丟開解數(shù),與八戒一往一來,在山中賭斗,有二十回合,不分勝負。八戒發(fā)起狠來,舍死的相迎。那怪見他-耳朵,噴粘涎,舞釘鈀,口里吆吆喝喝的,也盡有些悚懼,即回頭招呼小怪,一齊動手。若是一個打一個,其實還好。他見那些小妖齊上,慌了手腳,遮架不住,敗了陣,回頭就跑。原來是道路不平,未曾細看,忽被-蘿藤絆了個踉蹌。掙起來正走,又被個小妖,睡倒在地,扳著他腳跟,撲的又跌了個狗吃屎,被一群趕上按住,抓鬃毛,揪耳朵,扯著腳,拉著尾,扛扛抬抬,擒進洞去。咦!正是:一身魔發(fā)難消滅,萬種災生不易除。畢竟不知豬八戒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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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回 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
卻說那怪將八戒拿進洞去道:“哥哥啊,拿將一個來了?!?
老魔喜道:“拿來我看?!倍У溃骸斑@不是?”老魔道:“兄弟,錯拿了,這個和尚沒用。”八戒就綽經(jīng)說道:“大王,沒用的和尚,放他出去罷,不當人子!”二魔道:“哥哥,不要放他,雖然沒用,也是唐僧一起的,叫做豬八戒。把他且浸在后邊凈水池中,浸退了毛衣,使鹽腌著,曬干了,等天陰下酒?!卑私渎犙缘溃骸安涞虐?!撞著個販腌臘的妖怪了!”那小妖把八戒抬進去,拋在水里不題。
卻說三藏坐在坡前,耳熱眼跳,身體不安,叫聲:“悟空!怎么悟能這番巡山,去之久而不來?”行者道:“師父還不曉得他的心哩?!比氐溃骸八猩跣模俊毙姓叩溃骸皫煾赴?,此山若是有怪,他半步難行,一定虛張聲勢,跑將回來報我;想是無怪,路途平靜,他一直去了?!比氐溃骸凹偃粽?zhèn)€去了,卻在那里相會?此間乃是山野空闊之處,比不得那店市城井之間?!毙姓叩溃骸皫煾改獞],且請上馬。那呆子有些懶惰,斷然走的遲慢。你把馬打動些兒,我們定趕上他,一同去罷?!闭?zhèn)€唐僧上馬,沙僧挑擔,行者前面引路上山。
卻說那老怪又喚二魔道:“兄弟,你既拿了八戒,斷乎就有唐僧。再去巡巡山來,切莫放過他去?!倍У溃骸熬托校托?。”
你看他急點起五十名小妖,上山巡邏。正走處,只見祥云縹緲,瑞氣盤旋,二魔道:“唐僧來了?!北娧溃骸疤粕谀抢??”二魔道:“好人頭上祥云照頂,惡人頭上黑氣沖天。那唐僧原是金蟬長老臨凡,十世修行的好人,所以有這樣云縹緲。”眾怪都不看見,二魔用手指道:“那不是?”那三藏就在馬上打了一個寒噤,又一指,又打個寒噤。一連指了三指,他就一連打了三個寒噤,心神不寧道:“徒弟啊,我怎么打寒噤么?”沙僧道:“打寒噤想是傷食病發(fā)了。行者道:“胡說,師父是走著這深山峻嶺,必然小心虛驚。莫怕!莫怕!等老孫把棒打一路與你壓壓驚。”好行者,理開棒,在馬前丟幾個解數(shù),上三下四,左五右六,盡按那六韜三略,使起神通。那長老在馬上觀之,真?zhèn)€是寰中少有,世上全無。剖開路一直前行,險些兒不唬倒那怪物。他在山頂上看見,魂飛魄喪,忽失聲道:“幾年間聞說孫行者,今日才知話不虛傳果是真?!北姽稚锨暗溃骸按笸?,怎么長他人之志氣,滅自己之威風?你夸誰哩?”二魔道:“孫行者神通廣大,那唐僧吃他不成?!北姽值溃骸按笸?,你沒手段,等我們著幾個去報大大王,教他點起本洞大小兵來,擺開陣勢,合力齊心,怕他走了那里去!”二魔道:“你們不曾見他那條鐵棒,有萬夫不當之勇,我洞中不過有四五百兵,怎禁得他那一棒?”眾妖道:“這等說,唐僧吃不成,卻不把豬八戒錯拿了?如今送還他罷。”二魔道:“拿便也不曾錯拿,送便也不好輕送。唐僧終是要吃,只是眼下還尚不能?!北娧溃骸斑@般說,還過幾年么?”二魔道:“也不消幾年。我看見那唐僧,只可善圖,不可惡取。若要倚勢拿他,聞也不得一聞,只可以善去感他,賺得他心與我心相合,卻就善中取計,可以圖之。”眾妖道:“大王如定計拿他,可用我等?”二魔道:“你們都各回本寨,但不許報與大王知道。若是驚動了他,必然走了風訊,敗了我計策。我自有個神通變化,可以拿他?!?
眾妖散去,他獨跳下山來,在那道路之旁,搖身一變,變做個年老的道者,真?zhèn)€是怎生打扮?但見他:星冠晃亮,鶴發(fā)蓬松。羽衣圍繡帶,云履綴黃棕。神清目朗如仙客,體健身輕似壽翁。說甚么清牛道士,也強如素券先生。妝成假象如真象,捏作虛情似實情。他在那大路旁妝做個跌折腿的道士,腳上血淋津,口里哼哼的,只叫“救人!救人!”
卻說這三藏仗著孫大圣與沙僧,歡喜前來,正行處,只聽得叫“師父救人!”三藏聞得道:“善哉!善哉!這曠野山中,四下里更無村舍,是甚么人叫?想必是虎豹狼蟲唬倒的?!边@長老兜回俊馬,叫道:“那有難者是甚人?可出來?!边@怪從草科里爬出,對長老馬前,乒乓的只情磕頭。三藏在馬上見他是個道者,卻又年紀高大,甚不過意,連忙下馬攙道:“請起,請起?!蹦枪值溃骸疤?!疼!疼!”丟了手看處,只見他腳上流血,三藏驚問道:
“先生啊,你從那里來?因甚傷了尊足?”那怪巧語花言,虛情假意道:“師父啊,此山西去,有一座清幽觀宇,我是那觀里的道士?!比氐溃骸澳悴辉诒居^中侍奉香火,演習經(jīng)法,為何在此閑行?”那魔道:“因前日山南里施主家,邀道眾禳星,散福來晚,我?guī)熗蕉?,一路而行。行至深衢,忽遇著一只斑斕猛虎,將我徒弟銜去,貧道?zhàn)兢兢亡命走,一跤跌在亂石坡上,傷了腿足,不知回路。今日大有天緣,得遇師父,萬望師父大發(fā)慈悲,救我一命。若得到觀中,就是典身賣命,一定重謝深恩?!比芈勓裕J為真實,道:“先生啊,你我都是一命之人,我是僧,你是道,衣冠雖別,修行之理則同。我不救你啊,就不是出家之輩。救便救你,你卻走不得路哩?!蹦枪值溃骸傲⒁擦⒉黄饋?,怎生走路?”三藏道:“也罷,也罷。我還走得路,將馬讓與你騎一程,到你上宮,還我馬去罷?!蹦枪值溃骸皫煾?,感蒙厚情,只是腿胯跌傷,不能騎馬。”三藏道:“正是。”叫沙和尚:“你把行李捎在我馬上,你馱他一程罷?!鄙成溃骸拔荫W他。”那怪急回頭,抹了他一眼道:“師父啊,我被那猛虎唬怕了,見這晦氣色臉的師父,愈加驚怕,不敢要他馱。”三藏叫道:“悟空,你馱罷。”行者連聲答應道:“我馱我馱!”那妖就認定了行者,順順的要他馱,再不言語。沙僧笑道:“這個沒眼色的老道!我馱著不好,顛倒要他馱。他若看不見師父時,三尖石上,把筋都摜斷了你的哩!”行者馱了,口中笑道:“你這個潑魔,怎么敢來惹我?你也問問老孫是幾年的人兒!你這般鬼話兒,只好瞞唐僧,又好來瞞我?我認得你是這山中的怪物,想是要吃我?guī)煾噶?。我?guī)煾赣址鞘堑乳e之輩,是你吃的!你要吃他,也須是分多一半與老孫是。”那魔聞得行者口中念誦,道:“師父,我是好人家兒孫,做了道士。
今日不幸,遇著虎狼之厄,我不是妖怪?!毙姓叩溃骸澳慵扰禄⒗牵趺床荒睢侗倍方?jīng)》?”三藏正然上馬,聞得此言,罵道:“這個潑猴!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。你馱他馱兒便罷了,且講甚么北斗經(jīng)南斗經(jīng)!”行者聞言道:“這廝造化哩!我那師父是個慈悲好善之人,又有些外好里-槎。我待不馱你,他就怪我。
馱便馱,須要與你講開:若是大小便,先和我說。若在脊梁上淋下來,臊氣不堪,且污了我的衣服,沒人漿洗?!蹦枪值溃骸拔疫@般一把子年紀,豈不知你的話說?”行者才拉將起來,背在身上,同長老、沙僧,奔大路西行。那山上高低不平之處,行者留心慢走,讓唐僧前去。行不上三五里路,師父與沙僧下了山凹之中,行者卻望不見,心中埋怨道:“師父偌大年紀,再不曉得事體。這等遠路,就是空身子也還嫌手重,恨不得-了,卻又教我馱著這個妖怪!莫說他是妖怪,就是好人,這們年紀,也死得著了,摜殺他罷,馱他怎的?”這大圣正算計要摜,原來那怪就知道了,且會遣山,就使一個移山倒海的法術,就在行者背上捻訣,念動真言,把一座須彌山遣在空中,劈頭來壓行者。這大圣慌的把頭偏一偏,壓在左肩背上,笑道:“我的兒,你使甚么重身法來壓老孫哩?這個倒也不怕,只是正擔好挑,偏擔兒難挨?!蹦悄У溃骸耙蛔綁核蛔?!”卻又念咒語,把一座峨眉山遣在空中來壓。行者又把頭偏一偏,壓在右肩背上??此糁鴥勺笊?,飛星來趕師父!那魔頭看見,就嚇得渾身是汗,遍體生津道:“他卻會擔山!”又整性情,把真言念動,將一座泰山遣在空中,劈頭壓住行者。那大圣力軟筋麻,遭逢他這泰山下頂之法,只壓得三尸神咋,七竅噴紅。
好妖魔,使神通壓倒行者,卻疾駕長風,去趕唐三藏,就于云端里伸下手來,馬上撾人?;诺脗€沙僧丟了行李,掣出降妖棒,當頭擋住。那妖魔舉一口七星劍,對面來迎。這一場好殺:
七星劍,降妖杖,萬映金光如閃亮。這個圜眼兇如黑殺神,那個鐵臉真是卷簾將。那怪山前大顯能,一心要捉唐三藏。這個努力保真僧,一心寧死不肯放。他兩個噴云噯霧照天宮,播土揚塵遮斗象。殺得那一輪紅日淡無光,大地乾坤昏蕩蕩。來往相持八九回,不期戰(zhàn)敗沙和尚。那魔十分兇猛,使口寶劍,流星的解數(shù)滾來,把個沙僧戰(zhàn)得軟弱難搪,回頭要走,早被他逼住寶杖,輪開大手,撾住沙僧,挾在左脅下,將右手去馬上拿了三藏,腳尖兒鉤著行李,張開口,咬著馬鬃,使起攝法,把他們一陣風,都拿到蓮花洞里,厲聲高叫道:“哥哥!這和尚都拿來了!”老魔聞言大喜道:“拿來我看?!倍У溃骸斑@不是?”老魔道:“賢弟呀,又錯拿來了也?!倍У溃骸澳阏f拿唐僧的?!崩夏У溃骸笆潜憔褪翘粕?,只是還不曾拿住那有手段的孫行者。須是拿住他,才好吃唐僧哩。若不曾拿得他,切莫動他的人。那猴王神通廣大,變化多般,我們?nèi)舫粤怂麕煾?,他肯甘心?來那門前吵鬧,莫想能得安生。”二魔笑道:“哥啊,你也忒會抬舉人。
若依你夸獎他,天上少有,地下全無,自我觀之,也只如此,沒甚手段?!崩夏У溃骸澳隳米×耍俊倍У溃骸八驯晃仪踩笊綁涸谏较?,寸步不能舉移,所以才把唐僧、沙和尚連馬行李,都攝將來也?!蹦抢夏勓詽M心歡喜道:“造化!造化!拿住這廝,唐僧才是我們口里的食哩。”叫小妖:“快安排酒來,且與你二大王奉一個得功的杯兒?!倍У溃骸案绺纾也灰跃?,叫小的們把豬八戒撈上水來吊起?!彼彀寻私涞踉跂|廊,沙僧吊在西邊,唐僧吊在中間,白馬送在槽上,行李收將進去。老魔笑道:
“賢弟好手段!兩次捉了三個和尚。但孫行者雖是有山壓住,也須要作個法,怎么拿他來湊蒸才好哩?!倍У溃骸靶珠L請坐。
若要拿孫行者,不消我們動身,只教兩個小妖,拿兩件寶貝,把他裝將來罷。”老魔道:“拿甚么寶貝去?”二魔道:“拿我的紫金紅葫蘆,你的羊脂玉凈瓶。”老魔將寶貝取出道:“差那兩個去?”二魔道:“差精細鬼、伶俐蟲二人去?!狈愿赖溃骸澳銉蓚€拿著這寶貝,徑至高山絕頂,將底兒朝天,口兒朝地,叫一聲孫行者!他若應了,就已裝在里面,隨即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兒,他就一時三刻化為膿了?!倍⊙殿^,將寶貝領出去拿行者不題。
卻說那大圣被魔使法壓住在山根之下,遇苦思三藏,逢災念圣僧,厲聲叫道:“師父??!想當時你到兩界山,揭了壓帖,老孫脫了大難,秉教沙門,感菩薩賜與法旨,我和你同住同修,同緣同相,同見同知,乍想到了此處,遭逢魔障,又被他遣山壓了??蓱z!可憐!你死該當,只難為沙僧八戒與那小龍化馬一場!這正是樹大招風風撼樹,人為名高名喪人!”嘆罷,那珠淚如雨。早驚了山神土地與五方揭諦神眾,會金頭揭諦道:“這山是誰的?”土地道:“是我們的?!薄澳闵较聣旱氖钦l?”土地道:
“不知是誰?!苯抑B道:“你等原來不知。這壓的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孫悟空行者,如今皈依正果,跟唐僧做了徒弟。你怎么把山借與妖魔壓他?你們是死了。他若有一日脫身出來,他肯饒你!就是從輕,土地也問個擺站,山神也問個充軍,我們也領個大不應是。”那山神、土地才怕道:“委實不知不知,只聽得那魔頭念起遣山咒法,我們就把山移將來了,誰曉得是孫大圣?”揭諦道:“你且休怕,律上有云,不知者不坐。我與你計較,放他出來,不要教他動手打你們?!蓖恋氐溃骸熬蜎]理了,既放出來又打?”揭諦道:“你不知,他有一條如意金箍棒,十分利害:打著的就死,挽著的就傷??囊豢膬航顢啵烈徊羶浩に?!”那土地山神,心中恐懼,與五方揭諦商議了,卻來到三山門外叫道:“大圣!山神土地五方揭諦來見?!焙眯姓撸⑹菪坌倪€在,自然的氣象昂昂,聲音朗朗道:“見我怎的?”土地道:“告大圣得知,遣開山,請大圣出來,赦小神不恭之罪。”行者道:“遣開山,不打你?!焙嚷暋捌鹑ィ 本腿绻俑l(fā)放一般。那眾神念動真言咒語,把山仍遣歸本位,放起行者。行者跳將起來,抖抖土,束束裙,耳后掣出棒來,叫山神土地:“都伸過孤拐來,每人先打兩下,與老孫散散悶!”眾神大驚道:“剛才大圣已吩咐,恕我等之罪,怎么出來就變了言語要打?”行者道:“好土地!好山神!你倒不怕老孫,卻怕妖怪!”土地道:“那魔神通廣大,法術高強,念動真言咒語,拘喚我等在他洞里,一日一個輪流當值哩!”行者聽見當值二字,卻也心驚,仰面朝天,高聲大叫道:“蒼天!蒼天!自那混沌初分,天開地辟,花果山生了我,我也曾遍訪明師,傳授長生秘訣。想我那隨風變化,伏虎降龍,大鬧天宮,名稱大圣,更不曾把山神、土地欺心使喚。今日這個妖魔無狀,怎敢把山神、土地喚為奴仆,替他輪流當值?天??!
既生老孫,怎么又生此輩?”
那大圣正感嘆間,又見山凹里霞光焰焰而來,行者道:“山神土地,你既在這洞中當值,那放光的是甚物件?”土地道:“那是妖魔的寶貝放光,想是有妖精拿寶貝來降你?!毙姓叩溃骸斑@個卻好耍子兒??!我且問你,他這洞中有甚人與他相往?”土地道:“他愛的是燒丹煉藥,喜的是全真道人?!毙姓叩溃骸肮值浪儌€老道士,把我?guī)煾蛤_去了。既這等,你都且記打,回去罷,等老孫自家拿他?!蹦潜娚窬泸v空而散。這大圣搖身一變,變做個老真人。你道他怎生打扮:頭挽雙-髻,身穿百衲衣。手敲漁鼓簡,腰系呂公絳。斜倚大路下,專候小魔妖。頃刻妖來到,猴王暗放刁。不多時,那兩個小妖到了。行者將金箍棒伸開,那妖不曾防備,絆著腳,撲的一跌。爬起來,才看見行者,口里嚷道:“憊懶!憊懶!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這行人,就和比較起來?!毙姓吲阈Φ溃骸氨容^甚么?道人見道人,都是一家人?!蹦枪值溃骸澳阍趺此谶@里,絆我一跌?”行者道:“小道童見我這老道人,要跌一跌兒做見面錢?!蹦茄溃骸拔掖笸跻娒驽X只要幾兩銀子,你怎么跌一跌兒做見面錢?你別是一鄉(xiāng)風,決不是我這里道士?!毙姓叩溃骸拔耶斦娌皇?,我是蓬萊山來的。”那妖道:
“蓬萊山是海島神仙境界。”行者道:“我不是神仙,誰是神仙?”
那妖卻回嗔作喜,上前道:“老神仙,老神仙!我等肉眼凡胎,不能識認,言語沖撞,莫怪,莫怪。”行者道:“我不怪你,常言道,仙體不踏凡地,你怎知之?我今日到你山上,要度一個成仙了道的好人。那個肯跟我去?”精細鬼道:“師父,我跟你去?!绷胬x道:“師父,我跟你去?!毙姓呙髦蕟柕溃骸澳愣粡哪抢飦淼??”那怪道:“自蓮花洞來的?!币抢锶??”那怪道:“奉我大王教命,拿孫行者去的?!毙姓叩溃骸澳媚莻€?”那怪又道:“拿孫行者?!睂O行者道:“可是跟唐僧取經(jīng)的那個孫行者么?”那妖道:“正是,正是。你也認得他?”行者道:“那猴子有些無禮。我認得他,我也有些惱他,我與你同拿他去,就當與你助功?!蹦枪值溃骸皫煾?,不須你助功,我二大王有些法術,遣了三座大山把他壓在山下,寸步難移,教我兩個拿寶貝來裝他的?!毙姓叩溃骸笆巧鯇氊??”精細鬼道:“我的是紅葫蘆,他的是玉凈瓶。”
行者道:“怎么樣裝他?”小妖道:“把這寶貝的底兒朝天,口兒朝地,叫他一聲,他若應了,就裝在里面,貼上一張?zhí)侠暇奔比缏闪罘铍返奶?,他就一時三刻化為膿了?!毙姓咭娬f,心中暗驚道:“利害!利害!當時日值功曹報信,說有五件寶貝,這是兩件了,不知那三件又是甚么東西?”行者笑道:“二位,你把寶貝借我看看。”那小妖那知甚么訣竅,就于袖中取出兩件寶貝,雙手遞與行者。行者見了,心中暗喜道:“好東西!好東西!我若把尾子一抉,颼的跳起走了,只當是送老孫。”忽又思道:“不好!不好!搶便搶去,只是壞了老孫的名頭,這叫做白日搶奪了?!睆瓦f與他去道:“你還不曾見我的寶貝哩?!蹦枪值溃骸皫煾赣猩鯇氊??也借與我凡人看看壓災?!焙眯姓撸煜率职盐采虾撩瘟艘桓?,捻一捻,叫“變”!即變做一個一尺七寸長的大紫金紅葫蘆,自腰里拿將出來道:“你看我的葫蘆么?”
那伶俐蟲接在手,看了道:“師父,你這葫蘆長大,有樣范,好看,卻只是不中用?!毙姓叩溃骸霸醯牟恢杏??”那怪道:“我這兩件寶貝,每一個可裝千人哩。”行者道:“你這裝人的,何足稀罕?我這葫蘆,連天都裝在里面哩!”那怪道:“就可以裝天?”行者道:“當真的裝天?!蹦枪值溃骸爸慌率侵e。就裝與我們看看才信,不然決不信你?!毙姓叩溃骸疤烊魫乐?,一月之間,常裝他七八遭;不惱著我,就半年也不裝他一次?!绷胬x道:“哥啊,裝天的寶貝,與他換了罷?!本毠淼溃骸八b天的,怎肯與我裝人的相換?伶俐蟲道:“若不肯啊,貼他這個凈瓶也罷?!毙姓咝闹邪迪驳溃骸昂J換葫蘆,余外貼凈瓶,一件換兩件,其實甚相應!”即上前扯住那伶俐蟲道:“裝天可換么?”那怪道:“但裝天就換,不換,我是你的兒子!”行者道:“也罷,也罷,我裝與你們看看。”
好大圣,低頭捻訣,念個咒語,叫那日游神、夜游神、五方揭諦神:“即去與我奏上玉帝,說老孫皈依正果,保唐僧去西天取經(jīng),路阻高山,師逢苦厄。妖魔那寶,吾欲誘他換之,萬千拜上,將天借與老孫裝閉半個時辰,以助成功。若道半聲不肯,即上靈霄殿,動起刀兵!”那日游神徑至南天門里靈霄殿下,啟奏玉帝,備言前事,玉帝道:“這潑猴頭,出言無狀,前者觀音來說,放了他保護唐僧,朕這里又差五方揭諦、四值功曹,輪流護持,如今又借天裝,天可裝乎?”才說裝不得,那班中閃出哪吒三太子,奏道:“萬歲,天也裝得。”玉帝道:“天怎樣裝?”哪吒道:“自混沌初分,以輕清為天,重濁為地。天是一團清氣而扶托瑤天宮闕,以理論之,其實難裝;但只孫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經(jīng),誠所謂泰山之福緣,海深之善慶,今日當助他成功?!庇竦鄣溃骸扒溆泻沃??”哪吒道:“請降旨意,往北天門問真武借皂雕旗在南天門上一展,把那日月星辰閉了。對面不見人,捉白不見黑,哄那怪道,只說裝了天,以助行者成功?!庇竦勐勓裕骸耙狼渌??!蹦翘臃钪?,前來北天門,見真武備言前事。那祖師隨將旗付太子。
早有游神急降大圣耳邊道:“哪吒太子來助功了?!毙姓哐雒嬗^之,只見祥云繚繞,果是有神,卻回頭對小妖道:“裝天罷。”小妖道:“要裝就裝,只管阿綿花屎怎的?”行者道:“我方才運神念咒來。”那小妖都睜著眼,看他怎么樣裝天。這行者將一個假葫蘆兒拋將上去。你想,這是一根毫毛變的,能有多重?
被那山頂上風吹去,飄飄蕩蕩,足有半個時辰,方才落下。只見那南天門上,哪吒太子把皂旗撥喇喇展開,把日月星辰俱遮閉了,真是乾坤墨染就,宇宙靛裝成。二小妖大驚道:“才說話時,只好向午,卻怎么就黃昏了?”行者道:“天既裝了,不辨時候,怎不黃昏!”“如何又這等樣黑?”行者道:“日月星辰都裝在里面,外卻無光,怎么不黑!”小妖道:“師父,你在那廂說話哩?”
行者道:“我在你面前不是?”小妖伸手摸著道:“只見說話,更不見面目。師父,此間是甚么去處?”行者又哄他道:“不要動腳,此間乃是渤海岸上,若塌了腳,落下去啊,七八日還不得到底哩!”小妖大驚道:“罷!罷!罷!放了天罷。我們曉得是這樣裝了。若弄一會子,落下海去,不得歸家!”好行者,見他認了真實,又念咒語,驚動太子,把旗卷起,卻早見日光正午。小妖笑道:“妙??!妙??!這樣好寶貝,若不換啊,誠為不是養(yǎng)家的兒子!”那精細鬼交了葫蘆,伶俐蟲拿出凈瓶,一齊兒遞與行者,行者卻將假葫蘆兒遞與那怪。行者既換了寶貝,卻又干事找絕:臍下拔一根毫毛,吹口仙氣,變作一個銅錢,叫道:“小童,你拿這個錢去買張紙來?!毙⊙溃骸昂斡茫俊毙姓叩溃骸拔遗c你寫個合同文書。你將這兩件裝人的寶貝換了我一件裝天的寶貝,恐人心不平,向后去日久年深,有甚反悔不便,故寫此各執(zhí)為照。”小妖道:“此間又無筆墨,寫甚文書?我與你賭個咒罷?!毙姓叩溃骸霸趺礃淤€?”小妖道:“我兩件裝人之寶,貼換你一件裝天之寶,若有反悔,一年四季遭瘟?!毙姓咝Φ溃骸拔沂菦Q不反悔,如有反悔,也照你四季遭瘟?!闭f了誓,將身一縱,把尾子翹了一翹,跳在南天門前,謝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。太子回宮繳旨,將旗送還真武不題。這行者佇立霄漢之間,觀看那個小妖。畢竟不知怎生區(qū)處,且聽下回分解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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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回 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圣騰那騙寶貝
卻說那兩個小妖,將假葫蘆拿在手中,爭看一會,忽抬頭不見了行者。伶俐蟲道:“哥啊,神仙也會打誑語,他說換了寶貝,度我等成仙,怎么不辭就去了?”精細鬼道:“我們相應便宜的多哩,他敢去得成?拿過葫蘆來,等我裝裝天,也試演試演看。”真?zhèn)€把葫蘆往上一拋,撲的就落將下來,慌得個伶俐蟲道:“怎么不裝!不裝!莫是孫行者假變神仙,將假葫蘆換了我們的真的去耶?”精細鬼道:“不要胡說!孫行者是那三座山壓住了,怎生得出?拿過來,等我念他那幾句咒兒裝了看?!边@怪也把葫蘆兒望空丟起,口中念道:“若有半聲不肯,就上靈霄殿上,動起刀兵!”念不了,撲的又落將下來。兩妖道:“不裝不裝!
一定是個假的。”正嚷處,孫大圣在半空里聽得明白,看得真實,恐怕他弄得時辰多了,緊要處走了風訊,將身一抖,把那變葫蘆的毫毛,收上身來,弄得那兩妖四手皆空。精細鬼道:“兄弟,拿葫蘆來?!绷胬x道:“你拿著的。天呀!怎么不見了?”都去地下亂摸,草里胡尋,吞袖子,揣腰間,那里得有?二妖嚇得呆呆掙掙道:“怎的好!怎的好!當時大王將寶貝付與我們,教拿孫行者,今行者既不曾拿得,連寶貝都不見了。我們怎敢去回話?這一頓直直的打死了也!怎的好!怎的好!”伶俐蟲道:
“我們走了罷?!本毠淼溃骸巴抢镒呙??”伶俐蟲道:“不管那里走罷。若回去說沒寶貝,斷然是送命了?!本毠淼溃骸安灰?,還回去。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,我推一句兒在你身上。他若肯將就,留得性命,說不過,就打死,還在此間,莫弄得兩頭不著,去來去來!”那怪商議了,轉步回山。
行者在半空中見他回去,又搖身一變,變作蒼蠅兒飛下去,跟著小妖。你道他既變了蒼蠅,那寶貝卻放在何處?如丟在路上,藏在草里,被人看見拿去,卻不是勞而無功?他還帶在身上。帶在身上啊,蒼蠅不過豆粒大小,如何容得?原來他那寶貝,與他金箍棒相同,叫做如意佛寶,隨身變化,可以大,可以小,故身上亦可容得。他嚶的一聲飛下去,跟定那怪,不一時,到了洞里。只見那兩個魔頭,坐在那里飲酒。小妖朝上跪下,行者就釘在那門柜上,側耳聽著。小妖道:“大王?!倍夏Ъ赐1溃骸澳銈儊砹??”小妖道:“來了。”又問:“拿著孫行者否?”小妖叩頭,不敢聲言。老魔又問,又不敢應,只是叩頭。問之再三,小妖俯伏在地:“赦小的萬千死罪!赦小的萬千死罪!
我等執(zhí)著寶貝,走到半山之中,忽遇著蓬萊山一個神仙。他問我們那里去,我們答道,拿孫行者去。那神仙聽見說孫行者,他也惱他,要與我們幫功。是我們不曾叫他幫功,卻將拿寶貝裝人的情由,與他說了。那神仙也有個葫蘆,善能裝天。我們也是妄想之心,養(yǎng)家之意:他的裝天,我的裝人,與他換了罷。原說葫蘆換葫蘆,伶俐蟲又貼他個凈瓶。誰想他仙家之物,近不得凡人之手,正試演處,就連人都不見了。萬望饒小的們死罪!”老魔聽說,暴躁如雷道:“罷了!罷了!這就是孫行者假妝神仙騙哄去了!那猴頭神通廣大,處處人熟,不知那個毛神放他出來,騙去寶貝!”二魔道:“兄長息怒。叵耐那猴頭著然無禮,既有手段,便走了也罷,怎么又騙寶貝?我若沒本事拿他,永不在西方路上為怪!”老魔道:“怎生拿他?”二魔道:“我們有五件寶貝,去了兩件,還有三件,務要拿住他?!崩夏У溃骸斑€有那三件?”二魔道:“還有七星劍與芭蕉扇在我身邊,那一條幌金繩,在壓龍山壓龍洞老母親那里收著哩。如今差兩個小妖去請母親來吃唐僧肉,就教他帶幌金繩來拿孫行者?!崩夏У溃?
“差那個去?”二魔道:“不差這樣廢物去!”將精細鬼、伶俐蟲一聲喝起。二人道:“造化!造化!打也不曾打,罵也不曾罵,卻就饒了。”二魔道:“叫那常隨的伴當巴山虎、倚海龍來?!倍斯蛳?,二魔吩咐道:“你卻要小心。”俱應道:“小心。”“卻要仔細。”俱應道:“仔細?!庇謫柕溃骸澳阏J得老奶奶家么?”又俱應道:“認得。”“你既認得,你快早走動,到老奶奶處,多多拜上,說請吃唐僧肉哩。就著帶幌金繩來,要拿孫行者。”
二怪領命疾走,怎知那行者在旁,一一聽得明白。他展開翅,飛將去,趕上巴山虎,釘在他身上。行經(jīng)二三里,就要打殺他兩個。又思道:“打死他,有何難事?但他奶奶身邊有那幌金繩,又不知住在何處,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。”好行者,嚶的一聲,躲離小妖,讓他先行有百十步,卻又搖身一變,也變做個小妖兒,戴一頂狐皮帽子,將虎皮裙子倒插上來勒住,趕上道:
“走路的,等我一等?!蹦且泻}埢仡^問道:“是那里來的?”行者道:“好哥啊,連自家人也認不得?”小妖道:“我家沒有你?!毙姓叩溃骸霸趺礇]我?你再認認看。”小妖道:“面生面生,不曾相會?!毙姓叩溃骸罢?,你們不曾會著我,我是外班的?!毙⊙溃?
“外班長官,是不曾會。你往那里去?”行者道:“大王說差你二位請老奶奶來吃唐僧肉,教他就帶幌金繩來拿孫行者。恐你二位走得緩,有些貪頑,誤了正事,又差我來催你們快去。”小妖見說著海底眼,更不疑惑,把行者果認做一家人,急急忙忙,往前飛跑,一氣又跑有八九里。行者道:“忒走快了些,我們離家有多少路了?”小怪道:“有十五六里了。”行者道:“還有多遠?”
倚海龍用手一指道:“烏林子里就是?!毙姓咛ь^見一帶黑林不遠,料得那老怪只在林子里外,卻立定步,讓那小怪前走,即取出鐵棒,走上前,著腳后一刮??蓱z忒不禁打,就把兩個小妖刮做一團肉餅,卻拖著腳,藏在路旁深草科里。即便拔下一根毫毛,吹口仙氣,叫“變!”變做個巴山虎,自身卻變做個倚海龍,假妝做兩個小妖,徑往那壓龍洞請老奶奶。這叫做七十二變神通大,指物騰那手段高。
三五步,跳到林子里,正找尋處,只見有兩扇石門,半開半掩,不敢擅入,只得吆叫一聲:“開門!開門!”早驚動那把門的一個女怪,將那半扇兒開了,道:“你是那里來的?”行者道:“我是平頂山蓮花洞里差來請老奶奶的?!蹦桥值溃骸斑M去。”到了二層門下,閃著頭往里觀看,又見那正當中高坐著一個老媽媽兒。你道他怎生模樣?但見:雪鬢蓬松,星光晃亮。臉皮紅潤皺文多,牙齒稀疏神氣壯。貌似菊殘霜里色,形如松老雨余顏。
頭纏白練攢絲帕,耳墜黃金嵌寶環(huán)。孫大圣見了,不敢進去,只在二門外仵著臉,脫脫的哭起來,你道他哭怎的,莫成是怕他?
就怕也便不哭,況先哄了他的寶貝,又打殺他的小妖,卻為何而哭?他當時曾下九鼎油鍋,就-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點淚兒,只為想起唐僧取經(jīng)的苦惱,他就淚出痛腸,放眼便哭,心卻想道:“老孫既顯手段,變做小妖,來請這老怪,沒有個直直的站了說話之理,一定見他磕頭才是。我為人做了一場好漢,止拜了三個人:西天拜佛祖,南海拜觀音,兩界山師父救了我,我拜了他四拜。為他使碎六葉連肝肺,用盡三毛七孔心。一卷經(jīng)能值幾何?今日卻教我去拜此怪。若不跪拜,必定走了風訊。
苦?。∷銇碇粸閹煾甘芾?,故使我受辱于人!”到此際也沒及奈何,撞將進去,朝上跪下道:“奶奶磕頭?!蹦枪值溃骸拔覂?,起來?!毙姓甙档溃骸昂?!好!好!叫得結實!”老怪問道:“你是那里來的?”行者道:“平頂山蓮花洞,蒙二位大王有令,差來請奶奶去吃唐僧肉,教帶幌金繩,要拿孫行者哩。”老怪大喜道:“好孝順的兒子!”就去叫抬出轎來。行者道:“我的兒啊!妖精也抬轎!”后壁廂即有兩個女怪,抬出一頂香藤轎,放在門外,掛上青絹緯幔。老怪起身出洞,坐在轎里,后有幾個小女怪,捧著減妝,端著鏡架,提著手巾,托著香盒,跟隨左右。那老怪道:
“你們來怎的?我往自家兒子去處,愁那里沒人伏侍,要你們?nèi)カI勤塌嘴?都回去!關了門看家!”那幾個小妖果俱回去,止有兩個抬轎的。老怪問道:“那差來的叫做甚么名字?”行者連忙答應道:“他叫做巴山虎,我叫做倚海龍?!崩瞎值溃骸澳銉蓚€前走,與我開路。”行者暗想道:“可是晦氣!經(jīng)倒不曾取得,且來替他做皂隸!”卻又不敢抵強,只得向前引路,大四聲喝起。
行了五六里遠近,他就坐在石崖上,等候那抬轎的到了,行者道:“略歇歇如何?壓得肩頭疼啊。”小怪那知甚么訣竅,就把轎子歇下。行者在轎后,胸脯上拔下一根毫毛,變做一個大燒餅,抱著啃。轎夫道:“長官,你吃的是甚么?”行者道:“不好說。這遠的路,來請奶奶,沒些兒賞賜,肚里饑了,原帶來的干糧,等我吃些兒再走?!鞭I夫道:“把些兒我們吃吃。”行者笑道:
“來么,都是一家人,怎么計較?”那小妖不知好歹,圍著行者,分其干糧,被行者掣出棒,著頭一磨,一個湯著的,打得稀爛;
一個擦著的,不死還哼。那老怪聽得人哼,轎子里伸出頭來看時,被行者跳到轎前,劈頭一棍,打了個窟窿,腦漿迸流,鮮血直冒,拖出轎來看處,原是個九尾狐貍。行者笑道:“造孽畜!叫甚么老奶奶!你叫老奶奶,就該稱老孫做上太祖公公是!”好猴王,把他那幌金繩搜出來,籠在袖里,歡喜道:“那潑魔縱有手段,已此三件兒寶貝姓孫了!”卻又拔兩根毫毛變做個巴山虎、倚海龍,又拔兩根變做兩個抬轎的,他卻變做老奶奶模樣,坐在轎里。將轎子抬起,徑回本路。不多時,到了蓮花洞口,那毫毛變的小妖,俱在前道:“開門!開門!”內(nèi)有把門的小妖,開了門道:“巴山虎、倚海龍來了?”毫毛道:“來了。”“你們請的奶奶呢?”毫毛用手指道:“那轎內(nèi)的不是?”小怪道:“你且住,等我進去先報。”報道:“大王,奶奶來耶?!眱蓚€魔頭聞說,即命排香案來接。行者聽得暗喜道:“造化!也輪到我為人了!我先變小妖,去請老怪,磕了他一個頭。這番來,我變老怪,是他母親,定行四拜之禮。雖不怎的,好道也賺他兩個頭兒!”好大圣,下了轎子,抖抖衣服,把那四根毫毛收在身上。那把門的小妖,把空轎抬入門里,他卻隨后徐行,那般嬌嬌啻啻,扭扭捏捏,就象那老怪的行動,徑自進去。又只見大小群妖,都來跪接,鼓樂簫韶,一派響-;博山爐里,靄靄香煙。他到正廳中,南面坐下,兩個魔頭,雙膝跪倒,朝上叩頭,叫道:“母親,孩兒拜揖?!毙姓叩溃骸拔覂浩饋怼!?
卻說豬八戒吊在梁上,哈哈的笑了一聲。沙僧道:“二哥好?。〉醭鲂硪?!”八戒道:“兄弟,我笑中有故?!鄙成溃骸吧豕??”八戒道:“我們只怕是奶奶來了,就要蒸吃;原來不是奶奶,是舊話來了?!鄙成溃骸吧趺磁f話?”八戒笑道:“弼馬溫來了?!鄙成溃骸澳阍趺凑J得是他?”八戒道:“彎倒腰叫我兒起來,那后面就掬起猴尾巴子。我比你吊得高,所以看得明也?!?
沙僧道:“且不要言語,聽他說甚么話?!卑私涞溃骸罢牵??!?
那孫大圣坐在中間問道:“我兒,請我來有何事干?”魔頭道:
“母親啊,連日兒等少禮,不曾孝順得。今早愚兄弟拿得東土唐僧,不敢擅吃,請母親來獻獻生,好蒸與母親吃了延壽?!毙姓叩溃骸拔覂?,唐僧的肉我倒不吃,聽見有個豬八戒的耳朵甚好,可割將下來整治整治我下酒?!蹦前私渎犚娀帕说溃骸霸馕恋?!
你來為割我耳朵的!我喊出來不好聽??!”
噫,只為呆子一句通情話,走了猴王變化的風。那里有幾個巡山的小怪,把門的眾妖,都撞將進來,報道:“大王,禍事了!孫行者打殺奶奶,假妝來耶!”魔頭聞此言,那容分說,掣七星寶劍,望行者劈臉砍來。好大圣,將身一幌,只見滿洞紅光,預先走了。似這般手段,著實好耍子,正是那聚則成形,散則成氣。唬得個老魔頭魂飛魄散,眾群精噬指搖頭。老魔道:“兄弟,把唐僧與沙僧、八戒、白馬、行李都送還那孫行者,閉了是非之門罷?!倍У溃骸案绺纾阏f那里話?我不知費了多少辛勤,施這計策,將那和尚都攝將來。如今似你這等怕懼孫行者的詭譎,就俱送去還他,真所謂畏刀避劍之人,豈大丈夫之所為也?
你且請坐勿懼。我聞你說孫行者神通廣大,我雖與他相會一場,卻不曾與他比試。取披掛來,等我尋他交戰(zhàn)三合。假若他三合勝我不過,唐僧還是我們之食;如三戰(zhàn)我不能勝他,那時再送唐僧與他未遲。”老魔道:“賢弟說得是。”教:“取披掛。”眾妖抬出披掛,二魔結束齊整,執(zhí)寶劍出門外叫聲:“孫行者!你往那里走了?”此時大圣已在云端里,聞得叫他名字,急回頭觀看,原來是那二魔。你看他怎生打扮:頭戴鳳盔欺臘雪,身披戰(zhàn)甲幌鑌鐵。腰間帶是蟒龍筋,粉皮靴-梅花摺。顏如灌口活真君,貌比巨靈無二別。七星寶劍手中擎,怒氣沖霄威烈烈。二魔高叫道:“孫行者!快還我寶貝與我母親來,我饒你唐僧取經(jīng)去!”大圣忍不住罵道:“這潑怪物,錯認了你孫外公!趕早兒送還我?guī)煾笌煹馨遵R行囊,仍打發(fā)我些盤纏,往西走路。若牙縫里道半個不字,就自家搓根繩兒去罷,也免得你外公動手。”二魔聞言,急縱云跳在空中,輪寶劍來刺,行者掣鐵棒劈手相迎。
他兩個在半空中,這場好殺:棋逢對手,將遇良才。棋逢對手難藏興,將遇良才可用功。那兩員神將相交,好便似南山虎斗,北海龍爭。龍爭處,鱗甲生輝;虎斗時,爪牙亂落。爪牙亂落撒銀鉤,鱗甲生輝支鐵葉。這一個翻翻復復,有千般解數(shù);那一個來來往往,無半點放閑。金箍棒,離頂門只隔三分;七星劍,向心窩惟爭一。那個威風逼得斗牛寒,這個怒氣勝如雷電險。他兩個戰(zhàn)了有三十回合,不分勝負。
行者暗喜道:“這潑怪倒也架得住老孫的鐵棒!我已得了他三件寶貝,卻這般苦苦的與他廝殺,可不誤了我的工夫?不若拿葫蘆或凈瓶裝他去,多少是好?!庇窒氲溃骸安缓?!不好!常言道:物隨主便。倘若我叫他不答應,卻又不誤了事業(yè)?且使幌金繩扣頭罷。”好大圣,一只手使棒,架住他的寶劍;一只手把那繩拋起,刷喇的扣了魔頭。原來那魔頭有個《緊繩咒》,有個《松繩咒》。若扣住別人,就念《緊繩咒》,莫能得脫;若扣住自家人,就念《松繩咒》,不得傷身。他認得是自家的寶貝,即念《松繩咒》,把繩松動,便脫出來,反望行者拋將去,卻早扣住了大圣。大圣正要使“瘦身法”,想要脫身,卻被那魔念動《緊繩咒》,緊緊扣住,怎能得脫?褪至頸項之下,原是一個金圈子套住。那怪將繩一扯,扯將下來,照光頭上砍了七八寶劍,行者頭皮兒也不曾紅了一紅。那魔道:“這猴子,你這等頭硬,我不砍你,且?guī)慊厝ピ俅蚰恪⑽夷莾杉氊惓迷邕€我!”行者道:
“我拿你甚么寶貝,你問我要?”那魔頭將身上細細搜檢,卻將那葫蘆、凈瓶都搜出來,又把繩子牽著,帶至洞里道:“兄長,拿將來了?!崩夏У溃骸澳昧苏l來?”二魔道:“孫行者。你來看,你來看?!崩夏б灰姡J得是行者,滿面歡喜道:“是他!是他!把他長長的繩兒拴在柱-上耍子!”真?zhèn)€把行者拴住,兩個魔頭,卻進后面堂里飲酒。那大圣在柱根下爬蹉,忽驚動八戒。那呆子吊在梁上,哈哈的笑道:“哥哥啊,耳朵吃不成了!”行者道:“呆子,可吊得自在么?我如今就出去,管情救了你們?!卑私涞溃?
“不羞!不羞!本身難脫,還想救人,罷罷罷!師徒們都在一處死了,好到陰司里問路!”行者道:“不要胡說!你看我出去?!卑私涞溃骸拔铱茨阍趺闯鋈??!蹦谴笫タ诶锱c八戒說話,眼里卻抹著那些妖怪。見他在里邊吃酒,有幾個小妖拿盤拿盞,執(zhí)壺釃酒,不住的兩頭亂跑,關防的略松了些兒。他見面前無人,就弄神通:順出棒來,吹口仙氣,叫“變!”即變做一個純鋼的銼兒,扳過那頸項的圈子,三五銼,銼做兩段;扳開銼口,脫將出來,拔了一根毫毛,叫變做一個假身,拴在那里,真身卻幌一幌,變做個小妖,立在旁邊。八戒又在梁上喊道:“不好了!不好了!
拴的是假貨,吊的是正身!”老魔停杯便問:“那豬八戒吆喝的是甚么?”行者已變做小妖,上前道:“豬八戒攛道孫行者教變化走了罷,他不肯走,在那里吆喝哩?!倍У溃骸斑€說豬八戒老實,原來這等不老實!該打二十多嘴棍!”這行者就去拿條棍來打,八戒道:“你打輕些兒,若重了些兒,我又喊起,我認得你!”
行者道:“老孫變化,也只為你們,你怎么倒走了風息?這一洞里妖精,都認不得,怎的偏你認得?”八戒道:“你雖變了頭臉,還不曾變得屁股。那屁股上兩塊紅不是?我因此認得是你。”
行者隨往后面,演到廚中,鍋底上摸了一把,將兩婰擦黑,行至前邊。八戒看見又笑道:“那個猴子去那里混了這一會,弄做個黑屁股來了?!?
行者仍站在跟前,要偷他寶貝,真?zhèn)€甚有見識:走上廳,對那怪扯個腿子道:“大王,你看那孫行者拴在柱上,左右爬蹉,磨壞那根金繩,得一根粗壯些的繩子換將下來才好?!崩夏У溃?
“說得是?!奔磳⒀g的獅蠻帶解下,遞與行者。行者接了帶,把假妝的行者拴住,換下那條繩子,一窩兒窩兒籠在袖內(nèi),又拔一根毫毛,吹口仙氣,變作一根假幌金繩,雙手送與那怪。那怪只因貪酒,那曾細看,就便收下。這個是大圣騰那弄本事毫毛又換幌金繩。
得了這件寶貝,急轉身跳出門外,現(xiàn)了原身高叫:“妖怪!”
那把門的小妖問道:“你是甚人,在此呼喝?”行者道:“你快早進去報與你那潑魔,說者行孫來了?!蹦切⊙缪詧蟾?,老魔大驚道:“拿住孫行者,又怎么有個者行孫?”二魔道:“哥哥,怕他怎的?寶貝都在我手里,等我拿那葫蘆出去,把他裝將來?!崩夏У溃骸靶值茏屑殹!倍昧撕J,走出山門,忽看見與孫行者模樣一般,只是略矮些兒,問道:“你是那里來的”,行者道:“我是孫行者的兄弟,聞說你拿了我家兄,卻來與你尋事的?!倍У溃骸笆俏夷昧?,鎖在洞中。你今既來,必要索戰(zhàn)。我也不與你交兵,我且叫你一聲,你敢應我么?”行者道:“可怕你叫上千聲,我就答應你萬聲!”那魔執(zhí)了寶貝,跳在空中,把底兒朝天,口兒朝地,叫聲“者行孫?!毙姓邊s不敢答應,心中暗想道:“若是應了,就裝進去哩?!蹦悄У溃骸澳阍趺床粦??”行者道:“我有些耳閉,不曾聽見。你高叫?!蹦枪治镉纸新暋罢咝袑O?!毙姓咴诘紫缕割^算了一算,道:“我真名字叫做孫行者,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孫。真名字可以裝得,鬼名字好道裝不得?!眳s就忍不住,應了他一聲,颼的被他吸進葫蘆去,貼上帖兒。原來那寶貝,那管甚么名字真假,但綽個應的氣兒,就裝了去也。大圣到他葫蘆里,渾然烏黑,把頭往上一頂,那里頂?shù)脛?,且是塞得甚緊,卻才心中焦躁道:“當時我在山上,遇著那兩個小妖,他曾告誦我說:不拘葫蘆凈瓶,把人裝在里面,只消一時三刻,就化為膿了,敢莫化了我么?”一條心又想著道:“沒事!化不得我!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,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爐中煉了四十九日,煉成個金子心肝,銀子肺腑,銅頭鐵背,火眼金睛,那里一時三刻就化得我?且跟他進去,看他怎的!”
二魔拿入里面道:“哥哥,拿來了。”老魔道:“拿了誰?”二魔道:“者行孫,是我裝在葫蘆里也?!崩夏g喜道:“賢弟請坐。
不要動,只等搖得響再揭帖兒?!毙姓呗牭玫溃骸拔疫@般一個身子,怎么便搖得響?只除化成稀汁,才搖得響是。等我撒泡溺罷,他若搖得響時,一定揭帖起蓋。我乘空走他娘罷!”又思道,“不好不好!溺雖可響,只是污了這直裰。等他搖時,我但聚些唾津漱口,稀漓呼喇的,哄他揭開,老孫再走罷。”大圣作了準備,那怪貪酒不搖。大圣作個法,意思只是哄他來搖,忽然叫道:“天呀!孤拐都化了!”那魔也不搖。大圣又叫道:“娘?。∵B腰截骨都化了!”老魔道:“化至腰時,都化盡矣,揭起帖兒看看。”那大圣聞言,就拔了一根毫毛。叫“變!”變作個半截的身子,在葫蘆底上,真身卻變做個——蟲兒,釘在那葫蘆口邊。只見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時,大圣早已飛出,打個滾,又變做個倚海龍。倚海龍卻是原去請老奶奶的那個小妖,他變了,站在旁邊。那老魔扳著葫蘆口,張了一張,見是個半截身子動耽,他也不認真假,慌忙叫:“兄弟,蓋上!蓋上!還不曾化得了哩!”二魔依舊貼上。大圣在旁暗笑道:“不知老孫已在此矣!”
那老魔拿了壺,滿滿的斟了一杯酒,近前雙手遞與二魔道:“賢弟,我與你遞個鍾兒?!倍У溃骸靶珠L,我們已吃了這半會酒,又遞甚鍾?”老魔道:“你拿住唐僧、八戒、沙僧猶可,又索了孫行者,裝了者行孫,如此功勞,該與你多遞幾鍾?!倍б姼绺绻Ь?,怎敢不接,但一只手托著葫蘆,一只手不敢去接,卻把葫蘆遞與倚海龍,雙手去接杯,不知那倚海龍是孫行者變的。你看他端葫蘆,殷勤奉侍。二魔接酒吃了,也要回奉一杯,老魔道:“不消回酒,我這里陪你一杯罷?!眱扇酥还苤t遜。行者頂著葫蘆,眼不轉睛,看他兩個左右傳杯,全無計較,他就把個葫蘆-入衣袖,拔根毫毛變個假葫蘆,一樣無二,捧在手中。那魔遞了一會酒,也不看真假,一把接過寶貝,各上席,安然坐下,依然敘飲。孫大圣撤身走過,得了寶貝,心中暗喜道:“饒這魔頭有手段,畢竟葫蘆還姓孫!”畢竟不知向后怎樣施為,方得救師滅怪,且聽下回分解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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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外道施威欺正性 心猿獲寶伏邪魔
變化非容易,煉就長生豈俗同?清濁幾番隨運轉,辟開數(shù)劫任西東。逍遙萬億年無計,一點神光永注空?!贝嗽姲岛蠈O大圣的道妙。他自得了那魔真寶,籠在袖中,喜道:“潑魔苦苦用心拿我,誠所謂水中撈月;老孫若要擒你,就好似火上弄冰?!辈刂J,密密的溜出門外,現(xiàn)了本相,厲聲高叫道:“精怪開門!”旁有小妖道:“你又是甚人,敢來吆喝?”行者道:“快報與你那老潑魔,吾乃行者孫來也?!蹦切⊙比肜飯蟮溃骸按笸酰T外有個甚么行者孫來了?!崩夏Т篌@道:“賢弟,不好了!惹動他一窩風了!幌金繩現(xiàn)拴著孫行者,葫蘆里現(xiàn)裝著者行孫,怎么又有個甚么行者孫?
想是他幾個兄弟都來了?!倍У溃盒珠L放心,我這葫蘆裝下一千人哩。我才裝了者行孫一個,又怕那甚么行者孫!等我出去看看,一發(fā)裝來。”老魔道:“兄弟仔細。”
你看那二魔拿著個假葫蘆,還象前番雄糾糾、氣昂昂走出門高呼道:“你是那里人氏,敢在此間吆喝?”行者道:“你認不得我?家居花果山,祖貫水簾洞。只為鬧天宮,多時罷爭競。如今幸脫災,棄道從僧用。秉教上雷音,求經(jīng)歸覺正。相逢野潑魔,卻把神通弄。還我大唐僧,上西參佛圣。兩家罷戰(zhàn)爭,各守平安境。休惹老孫焦,傷殘老性命!”那魔道:“你且過來,我不與你相打,但我叫你一聲,你敢應么?”行者笑道:“你叫我,我就應了;我若叫你,你可應么?”那魔道:“我叫你,是我有個寶貝葫蘆,可以裝人;你叫我,卻有何物?”行者道:“我也有個葫蘆兒。”那魔道:“既有,拿出來我看?!毙姓呔陀谛渲腥〕龊J道:“潑魔,你看!”幌一幌,復藏在袖中,恐他來搶。那魔見了大驚道:“他葫蘆是那里來的?怎么就與我的一般?縱是一根藤上結的,也有個大小不同,偏正不一,卻怎么一般無二?”他便正色叫道:“行者孫,你那葫蘆是那里來的?”行者委的不知來歷,接過口來就問他一句道:“你那葫蘆是那里來的?”那魔不知是個見識,只道是句老實言語,就將根本從頭說出道:“我這葫蘆是混沌初分,天開地辟,有一位太上老祖,解化女媧之名,煉石補天,普救閻浮世界;補到乾宮-地,見一座昆侖山腳下,有一縷仙藤,上結著這個紫金紅葫蘆,卻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者?!贝笫ヂ勓?,就綽了他口氣道:“我的葫蘆,也是那里來的。”
魔頭道:“怎見得?”大圣道:“自清濁初開,天不滿西北,地不滿東南,太上道祖解化女媧,補完天缺,行至昆侖山下,有根仙藤,藤結有兩個葫蘆。我得一個是雄的,你那個卻是雌的?!蹦枪值溃骸澳f雌雄,但只裝得人的,就是好寶貝?!贝笫サ溃骸澳阋舱f得是,我就讓你先裝。”那怪甚喜,急縱身跳將起去,到空中執(zhí)著葫蘆,叫一聲“行者孫?!贝笫ヂ牭?,卻就不歇氣連應了八九聲,只是不能裝去。那魔墜將下來,跌腳捶胸道:“天那!只說世情不改變哩!這樣個寶貝也怕老公,雌見了雄,就不敢裝了!”行者笑道:“你且收起,輪到老孫該叫你哩?!奔笨v筋斗,跳起去,將葫蘆底兒朝天,口兒朝地,照定妖魔,叫聲“銀角大王”。那怪不敢閉口,只得應了一聲,倏的裝在里面,被行者貼上“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”的帖子,心中暗喜道:“我的兒,你今日也來試試新了!”
他就按落云頭,拿著葫蘆,心心念念,只是要救師父,又往蓮花洞口而來。那山上都是些洼踏不平之路,況他又是個圈盤腿,拐呀拐的走著,搖的那葫蘆里——索索,響聲不絕。你道他怎么便有響聲?原來孫大圣是熬煉過的身體,急切化他不得,那怪雖也能騰云駕霧,不過是些法術,大端是凡胎未脫,到于寶貝里就化了。行者還不當他就化了,笑道:“我兒子啊,不知是撒尿耶,不知是漱口哩,這是老孫干過的買賣。不等到七八日,化成稀汁,我也不揭蓋來看。忙怎的?有甚要緊?想著我出來的容易,就該千年不看才好!”他拿著葫蘆說著話,不覺的到了洞口,把那葫蘆搖搖,一發(fā)響了,他道:“這個象發(fā)課的筒子響,倒好發(fā)課。等老孫發(fā)一課,看師父甚么時才得出門?!蹦憧此掷锊蛔〉膿u,口里不住的念道:“周易文王、孔子圣人、桃花女先生、鬼谷子先生。”那洞里小妖看見道:“大王,禍事了!行者孫把二大王爺爺裝在葫蘆里發(fā)課哩!”那老魔聞得此言?;5没觑w魄散,骨軟筋麻,撲的跌倒在地,放聲大哭道:“賢弟呀!我和你私離上界,轉托塵凡,指望同享榮華,永為山洞之主。怎知為這和尚傷了你的性命,斷吾手足之情!”滿洞群妖,一齊痛哭。
豬八戒吊在梁上,聽得他一家子齊哭,忍不住叫道:“妖精,你且莫哭,等老豬講與你聽。先來的孫行者,次來的者行孫,后來的行者孫,返復三字,都是我?guī)熜忠蝗?。他有七十二變化,騰那進來,盜了寶貝,裝了令弟。令弟已是死了,不必這等扛喪,快些兒刷凈鍋灶,辦些香蕈、蘑菇、茶芽、竹筍、豆腐、面筋、木耳、蔬菜,請我?guī)熗絺兿聛?,與你令弟念卷受生經(jīng)。”那老魔聞言,心中大怒道:“只說豬八戒老實,原來甚不老實!他倒作笑話兒打覷我!”叫小妖:“且休舉哀,把豬八戒解下來,蒸得稀爛,等我吃飽了,再去拿孫行者報仇。”沙僧埋怨八戒道:“好么!我說教你莫多話,多話的要先蒸吃哩!”那呆子也盡有幾分悚懼。旁一小妖道:“大王,豬八戒不好蒸?!卑私涞溃骸鞍浲臃穑∈悄俏桓绺绶e陰德的?果是不好蒸?!庇钟幸粋€妖道:“將他皮剝了,就好蒸?!卑私浠帕说溃骸昂谜?!好蒸!皮骨雖然粗糙,湯滾就爛,-戶!-戶!”正嚷處,只見前門外一個小妖報道:
“行者孫又罵上門來了!”那老魔又大驚道:“這廝輕我無人!”
叫:“小的們,且把豬八戒照舊吊起,查一查還有幾件寶貝?!惫芗业男⊙溃骸岸粗羞€有三件寶貝哩?!崩夏枺骸笆悄侨??”管家的道:“還有七星劍、芭蕉扇與凈瓶。”老魔道:“那瓶子不中用,原是叫人,人應了就裝得,轉把個口訣兒教了那孫行者,倒把自家兄弟裝去了。不用他,放在家里,快將劍與扇子拿來?!?
那管家的即將兩件寶貝獻與老魔。老魔將芭蕉扇插在后項衣領,把七星劍提在手中,又點起大小群妖,有三百多名,都教一個個拈槍弄棒,理索輪刀。這老魔卻頂盔貫甲,罩一領赤焰焰的絲袍。群妖擺出陣去,要拿孫大圣。那孫大圣早已知二魔化在葫蘆里面,卻將他緊緊拴扣停當,撒在腰間,手持著金箍棒,準備廝殺。只見那老妖紅旗招展,跳出門來。卻怎生打扮?頭上盔纓光焰焰,腰間帶束彩霞鮮。身穿鎧甲龍鱗砌,上罩紅袍烈火然。圓眼睜開光掣電,鋼須飄起亂飛煙。七星寶劍輕提手,芭蕉扇子半遮肩。行似流云離海岳,聲如霹靂震山川。威風凜凜欺天將,怒帥群妖出洞前。那老魔急令小妖擺開陣勢,罵道:
“你這猴子十分無禮!害我兄弟,傷我手足,著然可恨!”行者罵道:“你這討死的怪物!你一個妖精的性命舍不得,似我?guī)煾?、師弟、連馬四個生靈,平白的吊在洞里,我心何忍!情理何甘!
快快的送將出來還我,多多貼些盤費,喜喜歡歡打發(fā)老孫起身,還饒了你這個老妖的狗命!”那怪那容分說,舉寶劍劈頭就砍,這大圣使鐵棒舉手相迎。這一場在洞門外好殺!咦!金箍棒與七星劍,對撞霞光如閃電。悠悠冷氣逼人寒,蕩蕩昏云遮嶺堰。那個皆因手足情,些兒不放善;這個只為取經(jīng)僧,毫厘不容緩。兩家各恨一般仇,二處每懷生怒怨。只殺得天昏地暗鬼神驚,日淡煙濃龍虎戰(zhàn)。這個咬牙銼玉釘,那個怒目飛金焰。一來一往逞英雄,不住翻騰棒與劍。這老魔與大圣戰(zhàn)經(jīng)二十回合,不分勝負,他把那劍梢一指,叫聲“小妖齊來!”那三百余精,一齊擁上,把行者圍在垓心。好大圣,公然無懼,使一條棒,左沖右撞,后抵前遮。那小妖都有手段,越打越上,一似綿絮纏身,摟腰扯腿,莫肯退后,大圣慌了,即使個身外身法,將左脅下毫毛,拔了一把,嚼碎噴去,喝聲叫“變!”一根根都變做行者。你看他長的使棒,短的輪拳,再小的沒處下手,抱著孤拐啃筋,把那小妖都打得星落云散,齊聲喊道:“大王啊,事不諧矣!
難矣乎哉!滿地盈山皆是孫行者了!”被這身外法把群妖打退,止撇得老魔圍困中間,趕得東奔西走,出路無門。
那魔慌了,將左手擎著寶劍,右手伸于項后,取出芭蕉扇子,望東南丙丁火,正對離宮,唿喇的一扇子,-將下來,只見那就地上,火光焰焰。原來這般寶貝,平白地-出火來。那怪物著實無情:一連-了七八扇子,-天熾地,烈火飛騰。好火:
那火不是天上火,不是爐中火,也不是山頭火,也不是灶底火,乃是五行中自然取出的一點靈光火。這扇也不是凡間常有之物,也不是人工造就之物,乃是自開辟混沌以來產(chǎn)成的珍寶之物。用此扇,-此火、煌煌燁燁,就如電掣紅綃;灼灼輝輝,卻似霞飛絳綺。更無一縷青煙,盡是滿山赤焰,只燒得嶺上松翻成火樹,崖前柏變作燈籠。那窩中走獸貪性命,西撞東奔;這林內(nèi)飛禽惜羽毛,高飛遠舉。這場神火飄空燎,只燒得石爛溪干遍地紅!大圣見此惡火,卻也心驚膽顫,道聲“不好了!我本身可處,毫毛不濟,一落這火中,豈不真如燎毛之易?”將身一抖,遂將毫毛收上身來,只將一根變作假身子,避火逃災,他的真身,捻著避火訣,縱筋斗,跳將起去,脫離了大火之中,徑奔他蓮花洞里,想著要救師父。急到門前,把云頭按落,又見那洞門外有百十個小妖,都破頭折腳,肉綻皮開,原來都是他分身法打傷了的,都在這里聲聲喚喚,忍疼而立。大圣見了,按不住惡性兇頑,輪起鐵棒,一路打將進去??蓱z把那苦煉人身的功果息,依然是塊舊皮毛!
那大圣打絕了小妖,撞入洞里,要解師父,又見那內(nèi)面有火光焰焰,唬得他手慌腳忙道:“罷了!罷了!這火從后門口燒起來,老孫卻難救師父也!”正悚懼處,仔細看時,呀!原來不是火光,卻是一道金光。他正了性,往里視之,乃羊脂玉凈瓶放光,卻自心中歡喜道:“好寶貝耶!這瓶子曾是那小妖拿在山上放光,老孫得了,不想那怪又復搜去。今日藏在這里,原來也放光?!蹦憧此`了這瓶子,喜喜歡歡,且不救師父,急怞身往洞外而走。才出門,只見那妖魔提著寶劍,拿著扇子,從南而來。
孫大圣回避不及,被那老魔舉劍劈頭就砍。大圣急縱筋斗云,跳將起去,無影無蹤的逃了不題。
卻說那怪到得門口,但見尸橫滿地,就是他手下的群精,慌得仰天長嘆,止不住放聲大哭道:“苦哉!痛哉!”有詩為證,詩曰:可恨猿乖馬劣頑,靈胎轉托降塵凡。只因錯念離天闕,致使忘形落此山。鴻雁失群情切切,妖兵絕族淚潺潺。何時孽滿開愆鎖,返本還原上御關?那老魔慚惶不已,一步一聲,哭入洞內(nèi),只見那什物家火俱在,只落得靜悄悄,沒個人形;悲切切,愈加凄慘。獨自個坐在洞中,蹋伏在那石案之上,將寶劍斜倚案邊,把扇子插于肩后,昏昏默默睡著了,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,悶上心來瞌睡多。
話說孫大圣撥轉筋斗云,-立山前,想著要救師父,把那凈瓶兒牢扣腰間,徑來洞口打探。見那門開兩扇,靜悄悄的不聞消耗,隨即輕輕移步,潛入里邊,只見那魔斜倚石案,呼呼睡著,芭蕉扇褪出肩衣,半蓋著腦后,七星劍還斜倚案邊,卻被他輕輕的走上前拔了扇子,急回頭,呼的一聲跑將出去。原來這扇柄兒刮著那怪的頭發(fā),早驚醒他。抬頭看時,是孫行者偷了,急慌忙執(zhí)劍來趕。那大圣早已跳出門前,將扇子撒在腰間,雙手輪開鐵棒,與那魔抵敵。這一場好殺:惱壞潑妖王,怒發(fā)沖冠志。恨不過撾來囫圇吞,難解心頭氣。惡口罵猢猻:“你老大將人戲,傷我若干生,還來偷寶貝!這場決不容,定見存亡計!”大圣喝妖魔:“你好不知趣!徒弟要與老師爭,累卵焉能擊石碎?”
寶劍來,鐵棒去,兩家更不留仁義。一翻二復賭輸贏,三轉四回施武藝。蓋為取經(jīng)僧,靈山參佛位,致令金火不相投,五行撥亂傷和氣。揚威耀武顯神通,走石飛沙弄本事。交鋒漸漸日將晡,魔頭力怯先回避。那老魔與大圣戰(zhàn)經(jīng)三四十合,天將晚矣,抵敵不住,敗下陣來,徑往西南上,投奔壓龍洞去不題。
這大圣才按落云頭,闖入蓮花洞里,解下唐僧與八戒、沙和尚來。他三人脫得災危,謝了行者,卻問:“妖魔那里去了?”
行者道:“二魔已裝在葫蘆里,想是這會子已化了;大魔才然一陣戰(zhàn)敗,往西南壓龍山去訖。概洞小妖,被老孫分身法打死一半,還有些敗殘回的,又被老孫殺絕,方才得入此處,解放你們?!碧粕x之不盡道:“徒弟啊,多虧你受了勞苦!”行者笑道:
“誠然勞苦。你們還只是吊著受疼,我老孫再不曾住腳,比急遞鋪的鋪兵還甚,反復里外,奔波無已。因是偷了他的寶貝,方能平退妖魔?!必i八戒道:“師兄,你把那葫蘆兒拿出來與我們看看。只怕那二魔已化了也。”大圣先將凈瓶解下,又將金繩與扇子取出,然后把葫蘆兒拿在手道:“莫看莫看!他先曾裝了老孫,被老孫漱口,哄得他揚開蓋子,老孫方得走了。我等切莫揭蓋,只怕他也會弄喧走了?!睅熗絺兿蚕矚g歡,將他那洞中的米面菜蔬尋出。燒刷了鍋灶,安排些素齋吃了,飽餐一頓,安寢洞中。一夜無詞,早又天曉。
卻說那老魔徑投壓龍山,會聚了大小女怪,備言打殺母親,裝了兄弟,絕滅妖兵,偷騙寶貝之事,眾女怪一齊大哭。哀痛多時道:“你等且休凄慘。我身邊還有這口七星劍,欲會汝等女兵,都去壓龍山后,會借外家親戚,斷要拿住那孫行者報仇?!闭f不了,有門外小妖報道:“大王,山后老舅爺帥領若干兵卒來也。”老魔聞言,急換了縞素孝服,躬身迎接。原來那老舅爺是他母親之弟,名喚狐阿七大王,因聞得哨山的妖兵報道,他姐姐被孫行者打死,假變姐形,盜了外甥寶貝,連日在平頂山拒敵。他卻帥本洞妖兵二百余名,特來助陣,故此先攏姐家問信。才進門,見老魔掛了孝服,二人大哭。哭久,老魔拜下,備言前事。那阿七大怒,即命老魔換了孝服,提了寶劍,盡點女妖,合同一處,縱風云,徑投東北而來。
這大圣卻教沙僧整頓早齋,吃了走路,忽聽得風聲,走出門看,乃是一伙妖兵,自西南上來。行者大驚,急怞身忙呼八戒道:“兄弟,妖精又請救兵來也。”三藏聞言,驚恐失色道:“徒弟,似此如何?”行者笑道:“放心!放心!”把他這寶貝都拿來與我。”大圣將葫蘆、凈瓶系在腰間,金繩籠于袖內(nèi),芭蕉扇插在肩后,雙手輪著鐵棒,教沙僧保守師父,穩(wěn)坐洞中,著八戒執(zhí)釘鈀,同出洞外迎敵。那怪物擺開陣勢,只見當頭的是阿七大王。
他生的玉面長髯,鋼眉刀耳,頭戴金煉盔,身穿鎖子甲,手執(zhí)方天戟,高聲罵道:“我把你個大膽的潑猴!怎敢這等欺人!偷了寶貝,傷了眷族,殺了神兵,又敢久占洞府!趕早兒一個個引頸受死,雪我姐家之仇!”行者罵道:“你這伙作死的毛團,不識你孫外公的手段!不要走!領吾一棒!”那怪物側身躲過,使方天戟劈面相印。兩個在山頭一來一往,戰(zhàn)經(jīng)三四回合,那怪力軟,敗陣回走。行者趕來,卻被老魔接住,又斗了三合,只見那狐阿七復轉來攻。這壁廂八戒見了,急掣九齒鈀擋住。一個抵一個,戰(zhàn)經(jīng)多時,不分勝敗,那老魔喝了一聲,眾妖兵一齊圍上。
卻說那三藏坐在蓮花洞里,聽得喊聲振地,便叫:“沙和尚,你出去看你師兄勝負如何?!鄙成e降妖杖出來,喝一聲,撞將出去,打退群妖。阿七見事勢不利,回頭就走,被八戒趕上,照背后一鈀,就筑得九點鮮紅往外冒,可憐一靈真性赴前程。急拖來剝了衣服看處,原來也是個狐貍精。那老魔見傷了他老舅,丟了行者,提寶劍,就劈八戒,八戒使鈀架住。正賭斗間,沙僧撞近前來,舉杖便打,那妖抵敵不住,縱風云往南逃走,八戒沙僧緊緊趕來。大圣見了,急縱云跳在空中,解下凈瓶,罩定老魔,叫聲“金角大王!”那怪只道是自家敗殘的小妖呼叫,就回頭應了一聲,颼的裝將進去,被行者貼上“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”的帖子。只見那七星劍墜落塵埃,也歸了行者。八戒迎著道:“哥哥,寶劍你得了,精怪何在?”行者笑道:了了!已裝在我這瓶兒里也。”沙僧聽說,與八戒十分歡喜。
當時通掃凈諸邪,回至洞里,與三藏報喜道:“山已凈,妖已無矣,請師父上馬走路?!比叵膊蛔詣?。師徒們吃了早齋,收拾了行李馬匹,奔西找路。正行處,猛見路旁閃出一個瞽者,走上前扯住三藏馬,道:“和尚那里去?還我寶貝來!”八戒大驚道:“罷了!這是老妖來討寶貝了!”行者仔細觀看,原來是太上李老君,慌得近前施禮道:“老官兒,那里去?”那老祖急升玉局寶座,九霄空里-立,叫:“孫行者,還我寶貝。”大圣起到空中道:“甚么寶貝?”老君道:“葫蘆是我盛丹的,凈瓶是我盛水的,寶劍是我煉魔的,扇子是我-火的,繩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帶。
那兩個怪:一個是我看金爐的童子,一個是我看銀爐的童子,只因他偷了我的寶貝,走下界來,正無覓處,卻是你今拿住,得了功績?!贝笫サ溃骸澳氵@老官兒,著實無禮,縱放家屬為邪,該問個鈐束不嚴的罪名?!崩暇溃骸安桓晌沂?,不可錯怪了人。此乃海上菩薩問我借了三次,送他在此托化妖魔,看你師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?!贝笫ヂ勓?,心中作念道:“這菩薩也老大憊懶!
當時解脫老孫,教保唐僧西去取經(jīng),我說路途艱澀難行,他曾許我到急難處親來相救。如今反使精邪-害,語言不的,該他一世無夫!若不是老官兒親來,我決不與他。既是你這等說,拿去罷?!蹦抢暇盏梦寮氊悾议_葫蘆與凈瓶蓋口,倒出兩股仙氣,用手一指,仍化為金、銀二童子,相隨左右。只見那霞光萬道,咦!縹緲同歸兜率院,逍遙直上大羅天。畢竟不知此后又有甚事,孫大圣怎生保護唐僧,幾時得到西天,且聽下回分解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