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(lián)詩悲寂寞
話說賈赦賈政帶領(lǐng)賈珍等散去不提。且說賈母這里命將圍屏撤去,兩席并而為一。眾媳婦另行擦桌整果,更杯洗箸,陳設(shè)一番。賈母等都添了衣,盥漱吃茶,方又入坐,團團圍繞。賈母看時,寶釵姊妹二人不在坐內(nèi),知他們家去圓月去了,且李紈鳳姐二人又病著,少了四個人,便覺冷清了好些。賈母因笑道:“往年你老爺們不在家,咱們越性請過姨太太來,大家賞月,卻十分鬧熱。忽一時想起你老爺來,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兒女不能一處,也都沒興。及至今年你老爺來了,正該大家團圓取樂,又不便請他們娘兒們來說說笑笑。況且他們今年又添了兩口人,也難丟了他們跑到這里來。偏又把鳳丫頭病了,有他一人來說說笑笑,還抵得十個人的空兒。可見天下事總難十全。”說畢,不覺長嘆一聲,遂命拿大杯來斟熱酒。王夫人笑道:“今日得母子團圓,自比往年有趣。往年娘兒們雖多,終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齊全的好。”賈母笑道:“正是為此,所以才高興拿大杯來吃酒。你們也換大杯才是?!毙戏蛉说戎坏脫Q上大杯來。因夜深體乏,且不能勝酒,未免都有些倦意,無奈賈母興猶未闌,只得陪飲。
賈母又命將罽氈鋪于階上,命將月餅西瓜果品等類都叫搬下去,令丫頭媳婦們也都團團圍坐賞月。賈母因見月至中天,比先越發(fā)精彩可愛,因說:“如此好月,不可不聞笛?!币蛎藢⑹吓⒆觽鱽?。賈母道:“音樂多了,反失雅致,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。”說畢,剛才去吹時,只見跟邢夫人的媳婦走來向邢夫人前說了兩句話。賈母便問:“說什么事?”那媳婦便回說:“方才大老爺出去,被石頭絆了一下,歪了腿?!辟Z母聽說,忙命兩個婆子快看去,又命邢夫人快去。邢夫人遂告辭起身。賈母便又說:“珍哥媳婦也趁著便就家去罷,我也就睡了。”尤氏笑道:“我今日不回去了,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?!辟Z母笑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你們小夫妻家,今夜不要團圓團圓,如何為我耽擱了?!庇仁霞t了臉,笑道:“老祖宗說的我們太不堪了。我們雖然年輕,已經(jīng)是十來年的夫妻,也奔四十歲的人了。況且孝服未滿,陪著老太太頑一夜還罷了,豈有自去團圓的理。”賈母聽說,笑道:“這話很是,我倒也忘了孝未滿。可憐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,可是我倒忘了,該罰我一大杯。既這樣,你就越性別送,陪著我罷了。你叫蓉兒媳婦送去,就順便回去罷?!庇仁险f了。蓉妻答應(yīng)著,送出邢夫人,一同至大門,各自上車回去。不在話下。
這里賈母仍帶眾人賞了一回桂花,又入席換暖酒來。正說著閑話,猛不防只聽那壁廂桂花樹下,嗚嗚咽咽,悠悠揚揚,吹出笛聲來。趁著這明月清風(fēng),天空地凈,真令人煩心頓解,萬慮齊除,都肅然危坐,默默相賞。聽約兩盞茶時,方才止住,大家稱贊不已。于是遂又斟上暖酒來。賈母笑道:“果然可聽么?”眾人笑道:“實在可聽。我們也想不到這樣,須得老太太帶領(lǐng)著,我們也得開些心胸?!辟Z母道:“這還不大好,須得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?!闭f著,便將自己吃的一個內(nèi)造瓜仁油松穰月餅,又命斟一大杯熱酒,送給譜笛之人,慢慢的吃了再細細的吹一套來。媳婦們答應(yīng)了,方送去,只見方才瞧賈赦的兩個婆子回來了,說:“右腳面上白腫了些,如今調(diào)服了藥,疼的好些了,也不甚大關(guān)系。”賈母點頭嘆道:“我也太操心。打緊說我偏心,我反這樣。”因就將方才賈赦的笑話說與王夫人尤氏等聽。王夫人等因笑勸道:“這原是酒后大家說笑,不留心也是有的,豈有敢說老太太之理。老太太自當(dāng)解釋才是?!敝灰婙x鴦拿了軟巾兜與大斗篷來,說:“夜深了,恐露水下來,風(fēng)吹了頭,須要添了這個。坐坐也該歇了。”賈母道:“偏今兒高興,你又來催。難道我醉了不成,偏到天亮!”因命再斟酒來。一面戴上兜巾,披了斗篷,大家陪著又飲,說些笑話。只聽桂花陰里,嗚嗚咽咽,裊裊悠悠,又發(fā)出一縷笛音來,果真比先越發(fā)凄涼。大家都寂然而坐。夜靜月明,且笛聲悲怨,賈母年老帶酒之人,聽此聲音,不免有觸于心,禁不住墮下淚來。眾人彼此都不禁有凄涼寂寞之意,半日,方知賈母傷感,才忙轉(zhuǎn)身陪笑,發(fā)語解釋。又命暖酒,且住了笛。尤氏笑道:“我也就學(xué)一個笑話,說與老太太解解悶?!辟Z母勉強笑道:“這樣更好,快說來我聽。”尤氏乃說道:“一家子養(yǎng)了四個兒子:大兒子只一個眼睛,二兒子只一個耳朵,三兒子只一個鼻子眼,四兒子倒都齊全,偏又是個啞叭?!闭f到這里,只見賈母已朦朧雙眼,似有睡去之態(tài)。尤氏方住了,忙和王夫人輕輕的請醒。賈母睜眼笑道:“我不困,白閉閉眼養(yǎng)神。你們只管說,我聽著呢。”王夫人等笑道:“夜已四更了,風(fēng)露也大,請老太太安歇罷。明日再賞十六,也不辜負這月色。”賈母道:“那里就四更了?”王夫人笑道:“實已四更,他們姊妹們熬不過,都去睡了?!辟Z母聽說,細看了一看,果然都散了,只有探春在此。賈母笑道:“也罷。你們也熬不慣,況且弱的弱,病的病,去了倒省心。只是三丫頭可憐見的,尚還等著。你也去罷,我們散了?!闭f著,便起身,吃了一口清茶,便有預(yù)備下的竹椅小轎,便圍著斗篷坐上,兩個婆子搭起,眾人圍隨出園去了。不在話下。
這里眾媳婦收拾杯盤碗盞時,卻少了個細茶杯,各處尋覓不見,又問眾人:“必是誰失手打了。撂在那里,告訴我拿了磁瓦去交收是證見,不然又說偷起來。”眾人都說:“沒有打了,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,也未可知。你細想想,或問問他們?nèi)?。”一語提醒了這管家伙的媳婦,因笑道:“是了,那一會兒記得是翠縷拿著的。我去問他?!闭f著便去找時,剛下了甬道,就遇見了紫鵑和翠縷來了。翠縷便問道:“老太太散了,可知我們姑娘那去了?”這媳婦道:“我來問那一個茶鐘往那里去了,你們倒問我要姑娘?!贝淇|笑道:“我因倒茶給姑娘吃的,展眼回頭,就連姑娘也沒了。”那媳婦道:“太太才說都睡覺去了。你不知那里頑去了,還不知道呢。”翠縷向紫鵑道:“斷乎沒有悄悄的睡去之理,只怕在那里走了一走。如今見老太太散了,趕過前邊送去,也未可知。我們且往前邊找找去。有了姑娘,自然你的茶鐘也有了。你明日一早再找,有什么忙的。”媳婦笑道:“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,明兒就和你要罷?!闭f畢回去,仍查收家伙。這里紫鵑和翠縷便往賈母處來。不在話下。
原來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覺。只因黛玉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,賈母猶嘆人少,不似當(dāng)年熱鬧,又提寶釵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賞月等語,不覺對景感懷,自去俯欄垂淚。寶玉近因晴雯病勢甚重,諸務(wù)無心,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,他也便去了。探春又因近日家事著惱,無暇游玩。雖有迎春惜春二人,偏又素日不大甚合。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寬慰他,因說:“你是個明白人,何必作此形像自苦。我也和你一樣,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。何況你又多病,還不自己保養(yǎng)??珊迣毥憬悖⒚锰焯煺f親道熱,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,必要起社,大家聯(lián)句,到今日便棄了咱們,自己賞月去了。社也散了,詩也不作了。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。你可知宋太祖說的好:‘臥榻之側(cè),豈許他人酣睡。’他們不作,咱們兩個竟聯(lián)起句來,明日羞他們一羞?!摈煊褚娝@般勸慰,不肯負他的豪興,因笑道:“你看這里這等人聲嘈雜,有何詩興。”湘云笑道:“這山上賞月雖好,終不及近水賞月更妙。你知道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,山坳里近水一個所在就是凹晶館。可知當(dāng)日蓋這園子時就有學(xué)問。這山之高處,就叫凸碧;山之低洼近水處,就叫作凹晶。這‘凸’‘凹’二字,歷來用的人最少。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,更覺新鮮,不落窠臼??芍@兩處一上一下,一明一暗,一高一矮,一山一水,竟是特因玩月而設(shè)此處。有愛那山高月小的,便往這里來;有愛那皓月清波的,便往那里去。只是這兩個字俗念作‘洼’‘拱’二音,便說俗了,不大見用,只陸放翁用了一個‘凹’字,說‘古硯微凹聚墨多’,還有人批他俗,豈不可笑。”林黛玉道:“也不只放翁才用,古人中用者太多。如江淹《青苔賦》,東方朔《神異經(jīng)》,以至《畫記》上云張僧繇畫一乘寺的故事,不可勝舉。只是今人不知,誤作俗字用了。實和你說罷,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。因那年試寶玉,因他擬了幾處,也有存的,也有刪改的,也有尚未擬的。這是后來我們大家把這沒有名色的也都擬出來了,注了出處,寫了這房屋的坐落,一并帶進去與大姐姐瞧了。他又帶出來,命給舅舅瞧過。誰知舅舅倒喜歡起來,又說:‘早知這樣,那日該就叫他姊妹一并擬了,豈不有趣?!苑参覕M的,一字不改都用了。如今就往凹晶館去看看?!?
說著,二人便同下了山坡。只一轉(zhuǎn)彎,就是池沿,沿上一帶竹欄相接,直通著那邊藕香榭的路徑。因這幾間就在此山懷抱之中,乃凸碧山莊之退居,因洼而近水,故顏其額曰“凹晶溪館”。因此處房宇不多,且又矮小,故只有兩個老婆子上夜。今日打聽得凸碧山莊的人應(yīng)差,與他們無干,這兩個老婆子關(guān)了月餅果品并犒賞的酒食來,二人吃得既醉且飽,早已息燈睡了。
黛玉湘云見息了燈,湘云笑道:“倒是他們睡了好。咱們就在這卷棚底下近水賞月如何?”二人遂在兩個湘妃竹墩上坐下。只見天上一輪皓月,池中一輪水月,上下爭輝,如置身于晶宮鮫室之內(nèi)。微風(fēng)一過,粼粼然池面皺碧鋪紋,真令人神清氣凈。湘云笑道:“怎得這會子坐上船吃酒倒好。這要是我家里這樣,我就立刻坐船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正是古人常說的好,‘事若求全何所樂’。據(jù)我說,這也罷了,偏要坐船起來。”湘云笑道:“得隴望蜀,人之常情。可知那些老人家說的不錯。說貧窮之家自為富貴之家事事趁心,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,他們不肯信的;必得親歷其境,他方知覺了。就如咱們兩個,雖父母不在,然卻也忝在富貴之鄉(xiāng),只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。”黛玉笑道:“不但你我不能趁心,就連老太太、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,無論事大事小,有理無理,其不能各遂其心者,同一理也,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!”湘云聽說,恐怕黛玉又傷感起來,忙道:“休說這些閑話,咱們且聯(lián)詩?!?
正說間,只聽笛韻悠揚起來。黛玉笑道:“今日老太太、太太高興了,這笛子吹的有趣,到是助咱們的興趣了。咱兩個都愛五言,就還是五言排律罷。”湘云道:“限何韻?”黛玉笑道:“咱們數(shù)這個欄桿的直棍,這頭到那頭為止。他是第幾根就用第幾韻。若十六根,便是‘一先’起。這可新鮮?”湘云笑道:這倒別致?!庇谑嵌似鹕恚銖念^數(shù)至盡頭,止得十三根。湘云道:“偏又是‘十三元’了。這韻少,作排律只怕牽強不能押韻呢。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罷了?!摈煊裥Φ溃骸暗挂囋囋蹅冋l強誰弱,只是沒有紙筆記?!毕嬖频溃骸安环粒鲀涸賹?。只怕這一點聰明還有?!摈煊竦溃骸拔蚁绕鹨痪洮F(xiàn)成的俗語罷。”因念道:
三五中秋夕,湘云想了一想,道:
清游擬上元。撒天箕斗燦,林黛玉笑道:
匝地管弦繁。幾處狂飛盞,湘云笑道:“這一句‘幾處狂飛盞’有些意思。這倒要對的好呢?!毕肓艘幌耄Φ溃?
誰家不啟軒。輕寒風(fēng)剪剪,黛玉道:“對的比我的卻好。只是底下這句又說熟話了,就該加勁說了去才是。”湘云道:“詩多韻險,也要鋪陳些才是。縱有好的,且留在后頭?!摈煊裥Φ溃骸暗胶箢^沒有好的,我看你羞不羞。”因聯(lián)道:
良夜景暄暄。爭餅嘲黃發(fā),湘云笑道:“這句不好,是你杜撰,用俗事來難我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我說你不曾見過書呢。吃餅是舊典,唐書唐志你看了來再說。”湘云笑道:“這也難不倒我,我也有了?!币蚵?lián)道:
分瓜笑綠爰。香新榮玉桂,黛玉笑道:“分瓜可是實實的你杜撰了?!毕嬖菩Φ溃骸懊魅赵蹅儗Σ榱顺鰜泶蠹铱纯矗@會子別耽誤工夫?!摈煊裥Φ溃骸半m如此,下句也不好,不犯著又用‘玉桂’‘金蘭’等字樣來塞責(zé)。”因聯(lián)道:
色健茂金萱。蠟燭輝瓊宴,湘云笑道:“‘金萱’二字便宜了你,省了多少力。這樣現(xiàn)成的韻被你得了,只是不犯著替他們頌圣去。況且下句你也是塞責(zé)了?!摈煊裥Φ溃骸澳悴徽f‘玉桂’,我難道強對個‘金萱’么?再也要鋪陳些富麗,方才是即景之實事。”湘云只得又聯(lián)道:
觥籌亂綺園。分曹尊一令,黛玉笑道:“下句好,只是難對些?!币蛳肓艘幌耄?lián)道:
射覆聽三宣。骰彩紅成點,湘云笑道:“‘三宣’有趣,竟化俗成雅了。只是下句又說上骰子。”少不得聯(lián)道:
傳花鼓濫喧。晴光搖院宇,黛玉笑道:“對的卻好。下句又溜了,只管拿些風(fēng)月來塞責(zé)。”湘云道:“究竟沒說到月上,也要點綴點綴,方不落題。”黛玉道:“且姑存之,明日再斟酌?!币蚵?lián)道:
素彩接乾坤。賞罰無賓主,湘云道:“又說他們作什么,不如說咱們。”只得聯(lián)道:
吟詩序仲昆。構(gòu)思時倚檻,黛玉道:“這可以入上你我了?!币蚵?lián)道:
擬景或依門。酒盡情猶在,湘云說道:“是時侯了。”乃聯(lián)道:
更殘樂已諼。漸聞?wù)Z笑寂,黛玉說道:“這時侯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。”因聯(lián)道:
空剩雪霜痕。階露團朝菌,湘云笑道:“這一句怎么押韻,讓我想想?!币蚱鹕碡撌?,想了一想,笑道:“夠了,幸而想出一個字來,幾乎敗了。”因聯(lián)道:
庭煙斂夕棔。秋湍瀉石髓,黛玉聽了,不禁也起身叫妙,說:“這促狹鬼,果然留下好的。這會子才說‘棔’字,虧你想得出?!毕嬖频溃骸靶叶蛉湛礆v朝文選見了這個字,我不知是何樹,因要查一查。寶姐姐說不用查,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開夜合的。我信不及,到底查了一查,果然不錯。看來寶姐姐知道的竟多。”黛玉笑道:“‘棔’字用在此時更恰,也還罷了。只是‘秋湍’一句虧你好想。只這一句,別的都要抹倒。我少不得打起精神來對一句,只是再不能似這一句了?!币蛳肓艘幌耄溃?
風(fēng)葉聚云根。寶婺情孤潔,湘云道:“這對的也還好。只是下一句你也溜了,幸而是景中情,不單用‘寶婺’來塞責(zé)?!币蚵?lián)道:
銀蟾氣吐吞。藥經(jīng)靈兔搗,黛玉不語點頭,半日隨念道:
人向廣寒奔。犯斗邀牛女,湘云也望月點首,聯(lián)道:
乘槎待帝孫。虛盈輪莫定,黛玉笑道:“又用比興了?!币蚵?lián)道:
晦朔魄空存。壺漏聲將涸,湘云方欲聯(lián)時,黛玉指池中黑影與湘云看道:“你看那河里怎么像個人在黑影里去了,敢是個鬼罷?”湘云笑道:“可是又見鬼了。我是不怕鬼的,等我打他一下?!币驈澭傲艘粔K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,只聽打得水響,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復(fù)聚者幾次。只聽那黑影里嘎然一聲,卻飛起一個大白鶴來,直往藕香榭去了。黛玉笑道:“原來是他,猛然想不到,反嚇了一跳?!毕嬖菩Φ溃骸斑@個鶴有趣,倒助了我了。”因聯(lián)道:
窗燈焰已昏。寒塘渡鶴影,林黛玉聽了,又叫好,又跺足,說:“了不得,這鶴真是助他的了!這一句更比‘秋湍’不同,叫我對什么才好?‘影’字只有一個‘魂’字可對,況且‘寒塘渡鶴’何等自然,何等現(xiàn)成,何等有景且又新鮮,我竟要擱筆了。”湘云笑道:“大家細想就有了,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(lián)也可?!摈煊裰豢刺欤焕硭?,半日,猛然笑道:“你不必說嘴,我也有了,你聽聽。”因?qū)Φ溃?
冷月葬花魂。湘云拍手贊道:“果然好極!非此不能對。好個‘葬花魂’!”因又嘆道:“詩固新奇,只是太頹喪了些。你現(xiàn)病著,不該作此過于清奇詭譎之語?!摈煊裥Φ溃骸安蝗绱巳绾螇旱鼓恪O戮渚惯€未得,只為用工在這一句了。”
一語未了,只見欄外山石后轉(zhuǎn)出一個人來,笑道:“好詩,好詩,果然太悲涼了。不必再往下聯(lián),若底下只這樣去,反不顯這兩句了,倒覺得堆砌牽強。”二人不防,倒唬了一跳。細看時,不是別人,卻是妙玉。二人皆詫異,因問:“你如何到了這里?”妙玉笑道:“我聽見你們大家賞月,又吹的好笛,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。順腳走到這里,忽聽見你兩個聯(lián)詩,更覺清雅異常,故此聽住了。只是方才我聽見這一首中,有幾句雖好,只是過于頹敗凄楚。此亦關(guān)人之氣數(shù)而有,所以我出來止住。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,滿園的人想俱已睡熟了,你兩個的丫頭還不知在那里找你們呢。你們也不怕冷了?快同我來,到我那里去吃杯茶,只怕就天亮了。”黛玉笑道:“誰知道就這個時侯了。”
三人遂一同來至櫳翠庵中。只見龕焰猶青,爐香未燼。幾個老嬤嬤也都睡了,只有小丫鬟在蒲團上垂頭打盹。妙玉喚他起來,現(xiàn)去烹茶。忽聽叩門之聲,小丫鬟忙去開門看時,卻是紫鵑翠縷與幾個老嬤嬤來找他姊妹兩個。進來見他們正吃茶,因都笑道:“要我們好找,一個園里走遍了,連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。才到了那山坡底下小亭里找時,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。我們問他們,他們說,方才亭外頭棚下兩個人說話,后來又添了一個,聽見說大家往庵里去。我們就知是這里了。”妙玉忙命小丫鬟引他們到那邊去坐著歇息吃茶。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,將方才的詩命他二人念著,遂從頭寫出來。黛玉見他今日十分高興,便笑道:“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。我也不敢唐突請教,這還可以見教否?若不堪時,便就燒了;若或可政,即請改正改正?!泵钣裥Φ溃骸耙膊桓彝釉u贊。只是這才有了二十二韻。我意思想著你二位警句已出,再若續(xù)時,恐后力不加。我竟要續(xù)貂,又恐有玷?!摈煊駨臎]見妙玉作過詩,今見他高興如此,忙說:“果然如此,我們的雖不好,亦可以帶好了?!泵钣竦溃骸叭缃袷战Y(jié),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。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,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,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?!倍私缘罉O是。妙玉遂提筆一揮而就,遞與他二人道:“休要見笑。依我必須如此,方翻轉(zhuǎn)過來,雖前頭有凄楚之句,亦無甚礙了?!倍私恿丝磿r,只見他續(xù)道:
香篆銷金鼎,脂冰膩玉盆。
簫增嫠婦泣,衾倩侍兒溫。
空帳懸文鳳,閑屏掩彩鴛。
露濃苔更滑,霜重竹難捫。
猶步縈紆沼,還登寂歷原。
石奇神鬼搏,木怪虎狼蹲。
赑屃朝光透,罘罳曉露屯。
振林千樹鳥,啼谷一聲猿。
歧熟焉忘徑,泉知不問源。
鐘鳴櫳翠寺,雞唱稻香村。
有興悲何繼,無愁意豈煩。
芳情只自遣,雅趣向誰言。
徹旦休云倦,烹茶更細論。后書:《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(lián)句三十五韻》。
黛玉湘云二人皆贊賞不已,說:“可見我們天天是舍近而求遠。現(xiàn)有這樣詩仙在此,卻天天去紙上談兵?!泵钣裥Φ溃骸懊魅赵贊櫳4藭r想也快天亮了,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?!绷质范寺犝f,便起身告辭,帶領(lǐng)丫鬟出來。妙玉送至門外,看他們?nèi)ミh,方掩門進來。不在話下。
這里翠縷向湘云道:“大奶奶那里還有人等著咱們睡去呢。如今還是那里去好?”湘云笑道:“你順路告訴他們,叫他們睡罷。我這一去未免驚動病人,不如鬧林姑娘半夜去罷?!闭f著,大家走至瀟湘館中,有一半人已睡去。二人進去,方才卸妝寬衣,盥漱已畢,方上床安歇。紫鵑放下綃帳,移燈掩門出去。誰知湘云有擇席之病,雖在枕上,只是睡不著。黛玉又是個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,今日又錯過困頭,自然也是睡不著。二人在枕上翻來復(fù)去。黛玉因問道:“怎么你還沒睡著?”湘云微笑道:“我有擇席的病,況且走了困,只好躺躺罷。你怎么也睡不著?”黛玉嘆道:“我這睡不著也并非今日,大約一年之中,通共也只好睡十夜?jié)M足的?!毕嬖频溃骸皡s是你病的原故,所以盥……”不知下文什么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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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(fēng)流 美優(yōu)伶斬情歸水月
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,鳳姐病已比先減了,雖未大愈,可以出入行走得了,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,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(diào)經(jīng)養(yǎng)榮丸。因用上等人參二兩,王夫人取時,翻尋了半日,只向小匣內(nèi)尋了幾枝簪挺粗細的。王夫人看了嫌不好,命再找去,又找了一大包須末出來。王夫人焦躁道:“用不著偏有,但用著了,再找不著。成日家我說叫你們查一查,都歸攏在一處。你們白不聽,就隨手混撂。你們不知他的好處,用起來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?!辈试频溃骸跋胧菦]了,就只有這個。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些去,太太都給過去了?!蓖醴蛉说溃骸皼]有的話,你再細找找。”彩云只得又去找,拿了幾包藥材來說:“我們不認得這個,請?zhí)钥?。除這個再沒有了?!蓖醴蛉舜蜷_看時,也都忘了,不知都是什么藥,并沒有一枝人參。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,鳳姐來說:“也只有些參膏蘆須。雖有幾枝,也不是上好的,每日還要煎藥里用呢。”王夫人聽了,只得向邢夫人那里問去。邢夫人說:“因上次沒了,才往這里來尋,早已用完了?!蓖醴蛉藳]法,只得親身過來請問賈母。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(dāng)日所余的來,竟還有一大包,皆有手指頭粗細的,遂稱二兩與王夫人。王夫人出來交與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廝送與醫(yī)生家去,又命將那幾包不能辨得的藥也帶了去,命醫(yī)生認了,各包記號了來。
一時,周瑞家的又拿了進來說:“這幾包都各包好記上名字了。但這一包人參固然是上好的,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,但年代太陳了。這東西比別的不同,憑是怎樣好的,只過一百年后,便自己就成了灰了。如今這個雖未成灰,然已成了朽糟爛木,也無性力的了。請?zhí)樟诉@個,倒不拘粗細,好歹再換些新的倒好。”王夫人聽了,低頭不語,半日才說:“這可沒法了,只好去買二兩來罷?!币矡o心看那些,只命:“都收了罷。”因向周瑞家的說:“你就去說給外頭人們,揀好的換二兩來。倘一時老太太問,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,不必多說。”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時,寶釵因在坐,乃笑道:“姨娘且住。如今外頭賣的人參都沒好的。雖有一枝全的,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,鑲嵌上蘆泡須枝,摻勻了好賣,看不得粗細。我們鋪子里常和參行交易,如今我去和媽說了,叫哥哥去托個伙計過去和參行商議說明,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。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,也得了好的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倒是你明白。就難為你親自走一趟更好?!庇谑菍氣O去了,半日回來說:“已遣人去,趕晚就有回信的。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?!蓖醴蛉俗允窍矏?,因說道:“‘賣油的娘子水梳頭’,自來家里有好的,不知給了人多少。這會子輪到自己用,反倒各處求人去了?!闭f畢長嘆。寶釵笑道:“這東西雖然值錢,究竟不過是藥,原該濟眾散人才是。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,得了這個,就珍藏密斂的?!蓖醴蛉它c頭道:“這話極是?!?
一時寶釵去后,因見無別人在室,遂喚周瑞家的來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得個下落。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等人商議停妥,一字不隱,遂回明王夫人。王夫人聽了,雖驚且怒,卻又作難,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,皆系那邊的人,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。周瑞家的回道:“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,打了幾個嘴巴子,如今他也裝病在家,不肯出頭了。況且又是他外孫女兒,自己打了嘴,他只好裝個忘了,日久平服了再說。如今我們過去回時,恐怕又多心,倒像似咱們多事似的。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,一并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,不過打一頓配了人,再指個丫頭來,豈不省事。如今白告訴去,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,又說‘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,又來說什么’,豈不反耽擱了。倘那丫頭瞅空尋了死,反不好了。如今看了兩三天,人都有個偷懶的時候,倘一時不到,豈不倒弄出事來?!蓖醴蛉讼肓艘幌?,說:“這也倒是??燹k了這一件,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?!?
周瑞家的聽說,會齊了那幾個媳婦,先到迎春房里,回迎春道:“太太們說了,司棋大了,連日他娘求了太太,太太已賞了他娘配人,今日叫他出去,另挑好的與姑娘使?!闭f著,便命司棋打點走路。迎春聽了,含淚似有不舍之意,因前夜已聞得別的丫鬟悄悄的說了原故,雖數(shù)年之情難舍,但事關(guān)風(fēng)化,亦無可如何了。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,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,只是迎春語言遲慢,耳軟心活,是不能作主的。司棋見了這般,知不能免,因哭道:“姑娘好狠心!哄了我這兩日,如今怎么連一句話也沒有?”周瑞家的等說道:“你還要姑娘留你不成?便留下,你也難見園里的人了。依我們的好話,快快收了這樣子,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,大家體面些?!庇汉瑴I道:“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,我還十分說情留下,豈不連我也完了。你瞧入畫也是幾年的人,怎么說去就去了。自然不止你兩個,想這園里凡大的都要去呢。依我說,將來終有一散,不如你各人去罷?!敝苋鸺业牡溃骸八缘降资枪媚锩靼住C鲀哼€有打發(fā)的人呢,你放心罷?!彼酒鍩o法,只得含淚與迎春磕頭,和眾姊妹告別,又向迎春耳根說:“好歹打聽我要受罪,替我說個情兒,就是主仆一場!”迎春亦含淚答應(yīng):“放心?!?
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帶了司棋出了院門,又命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他拿著。走了沒幾步,后頭只見繡桔趕來,一面也擦著淚,一面遞與司棋一個絹包說:“這是姑娘給你的。主仆一場,如今一旦分離,這個與你作個想念罷?!彼酒褰恿?,不覺更哭起來了,又和繡桔哭了一回。周瑞家的不耐煩,只管催促,二人只得散了。司棋因又哭告道:“嬸子大娘們,好歹略徇個情兒,如今且歇一歇,讓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,也是我們這幾年好了一場?!敝苋鸺业牡热私愿饔惺聞?wù),作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,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,如今那里有工夫聽他的話,因冷笑道:“我勸你走罷,別拉拉扯扯的了。我們還有正經(jīng)事呢。誰是你一個衣包里爬出來的,辭他們作什么,他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。你不過是挨一會是一會罷了,難道就算了不成!依我說快走罷?!币幻嬲f,一面總不住腳,直帶著往后角門出去了。司棋無奈,又不敢再說,只得跟了出來。
可巧正值寶玉從外而入,一見帶了司棋出去,又見后面抱著些東西,料著此去再不能來了。因聞得上夜之事,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,細問晴雯,又不說是為何。上日又見入畫已去,今又見司棋亦走,不覺如喪魂魄一般,因忙攔住問道:“那里去?”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日行為,又恐勞叨誤事,因笑道:“不干你事,快念書去罷?!睂氂裥Φ溃骸昂媒憬銈?,且站一站,我有道理?!敝苋鸺业谋愕溃骸疤辉S少捱一刻,又有什么道理。我們只知遵太太的話,管不得許多?!彼酒逡娏藢氂?,因拉住哭道:“他們做不得主,你好歹求求太太去。”寶玉不禁也傷心,含淚說道:“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,晴雯也病了,如今你又去。都要去了,這卻怎么的好?!敝苋鸺业陌l(fā)躁向司棋道:“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,若不聽話,我就打得你。別想著往日姑娘護著,任你們作耗。越說著,還不好走。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,成個什么體統(tǒng)!”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,拉著司棋便出去了。
寶玉又恐他們?nèi)ジ嫔?,恨的只瞪著他們,看已去遠,方指著恨道:“奇怪,奇怪,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,染了男人的氣味,就這樣混帳起來,比男人更可殺了!”守園門的婆子聽了,也不禁好笑起來,因問道:“這樣說,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,女人個個是壞的了?”寶玉點頭道:“不錯,不錯!”婆子們笑道:“還有一句話我們糊涂不解,倒要請問請問?!狈接f時,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,忙說道:“你們小心,傳齊了伺候著。此刻太太親自來園里,在那里查人呢。只怕還查到這里來呢。又吩咐快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,在這里等著領(lǐng)出他妹妹去?!币蛐Φ溃骸鞍浲臃?!今日天睜了眼,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,大家清凈些?!睂氂褚宦劦猛醴蛉诉M來清查,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,早飛也似的趕了去,所以這后來趁愿之語竟未得聽見。
寶玉及到了怡紅院,只見一群人在那里,王夫人在屋里坐著,一臉怒色,見寶玉也不理。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,懨懨弱息,如今現(xiàn)從炕上拉了下來,蓬頭垢面,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。王夫人吩咐,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,余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。又命把這里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。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,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,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,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。王夫人皆記在心中。因節(jié)間有事,故忍了兩日,今日特來親自閱人。一則為晴雯猶可,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,說他大了,已解人事,都由屋里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(xí)壞了。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,乃從襲人起以至于極小作粗活的小丫頭們,個個親自看了一遍。因問:“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?”本人不敢答應(yīng),老嬤嬤指道:“這一個蕙香,又叫作四兒的,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?!蓖醴蛉思毧戳艘豢?,雖比不上晴雯一半,卻有幾分水秀。視其行止,聰明皆露在外面,且也打扮的不同。王夫人冷笑道:“這也是個不怕臊的。他背地里說的,同日生日就是夫妻。這可是你說的?打諒我隔的遠,都不知道呢??芍牢疑碜与m不大來,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里。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,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!”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語,不禁紅了臉,低頭垂淚。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來,領(lǐng)出去配人。又問,“誰是耶律雄奴?”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。王夫人道:“唱戲的女孩子,自然是狐貍精了!上次放你們,你們又懶待出去,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。你就成精鼓搗起來,調(diào)唆著寶玉無所不為?!狈脊傩q道:“并不敢調(diào)唆什么?!蓖醴蛉诵Φ溃骸澳氵€強嘴。我且問你,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,是誰調(diào)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?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,不然進來了,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呢。你連你干娘都欺倒了。豈止別人!”因喝命:“喚他干娘來領(lǐng)去,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。把他的東西一概給他。”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,一概不許留在園里,都令其各人干娘帶出,自行聘嫁。一語傳出,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盡,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(lǐng)去。王夫人又滿屋里搜檢寶玉之物。凡略有眼生之物,一并命收的收,卷的卷,著人拿到自己房內(nèi)去了。因說:“這才干凈,省得旁人口舌?!币蛴址愿酪u人麝月等人:“你們小心!往后再有一點分外之事,我一概不饒。因叫人查看了,今年不宜遷挪,暫且挨過今年,明年一并給我仍舊搬出去心凈?!闭f畢,茶也不吃,遂帶領(lǐng)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。暫且說不到后文。
如今且說寶玉只當(dāng)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,無甚大事,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。所責(zé)之事皆系平日之語,一字不爽,料必不能挽回的。雖心下恨不能一死,但王夫人盛怒之際,自不敢多言一句,多動一步,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。王夫人命:“回去好生念念那書,仔細明兒問你。才已發(fā)下狠了?!睂氂衤犎绱苏f,方回來,一路打算:“誰這樣犯舌?況這里事也無人知道,如何就都說著了?!币幻嫦耄幻孢M來,只見襲人在那里垂淚。且去了第一等的人,豈不傷心,便倒在床上也哭起來。襲人知他心內(nèi)別的還猶可,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,乃推他勸道:“哭也不中用了。你起來我告訴你,晴雯已經(jīng)好了,他這一家去,倒心凈養(yǎng)幾天。你果然舍不得他,等太太氣消了,你再求老太太,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。不過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誹言,一時氣頭上如此罷了?!睂氂窨薜溃骸拔揖烤共恢琏┓噶撕蔚忍咸齑笞?!”襲人道:“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,未免輕佻些。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,所以恨嫌他,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?!睂氂竦溃骸斑@也罷了。咱們私自頑話怎么也知道了?又沒外人走風(fēng)的,這可奇怪?!币u人道:“你有甚忌諱的,一時高興了,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。我也曾使過眼色,也曾遞過暗號,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了,你反不覺?!睂氂竦溃骸霸趺慈巳说牟皇翘贾?,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?”襲人聽了這話,心內(nèi)一動,低頭半日,無可回答,因便笑道:“正是呢。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,怎么太太竟忘了?想是還有別的事,等完了再發(fā)放我們,也未可知?!睂氂裥Φ溃骸澳闶穷^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,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,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!只是芳官尚小,過于伶俐些,未免倚強壓倒了人,惹人厭。四兒是我誤了他,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,叫上來作些細活,未免奪占了地位,故有今日。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,從小兒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,雖然他生得比人強,也沒甚妨礙去處。就是他的性情爽利,口角鋒芒些,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。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,反被這好所誤。”說畢,復(fù)又哭起來。襲人細揣此話,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,竟不好再勸,因嘆道:“天知道罷了。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,白哭一會子也無益。倒是養(yǎng)著精神,等老太太喜歡時,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?!睂氂窭湫Φ溃骸澳悴槐靥搶捨业男摹5鹊教椒嗽偾苿蓊^去要時,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。他自幼上來嬌生慣養(yǎng),何嘗受過一日委屈。連我知道他的性格,還時常沖撞了他。他這一下去,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里去一般。況又是一身重病,里頭一肚子的悶氣。他又沒有親爺熱娘,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。他這一去,一時也不慣的,那里還等得幾日。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!”說著又越發(fā)傷心起來。襲人笑道:“可是你‘只許州官放火,不許百姓點燈’。我們偶然說一句略妨礙些的話,就說是不利之談,你如今好好的咒他,是該的了!他便比別人嬌些,也不至這樣起來?!睂氂竦溃骸安皇俏彝谥渌?,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?!币u人忙問何兆。寶玉道:“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,竟無故死了半邊,我就知有異事,果然應(yīng)在他身上?!币u人聽了,又笑起來,因說道:“我待不說,又撐不住,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。這樣的話,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的。草木怎又關(guān)系起人來?若不婆婆媽媽的,真也成了個呆子了。”寶玉嘆道:“你們那里知道,不但草木,凡天下之物,皆是有情有理的,也和人一樣,得了知己,便極有靈驗的。若用大題目比,就有孔子廟前之檜,墳前之蓍,諸葛祠前之柏,岳武穆墳前之松。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,千古不磨之物。世亂則萎,世治則榮,幾千百年了,枯而復(fù)生者幾次。這豈不是兆應(yīng)?小題目比,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,端正樓之相思樹,王昭君冢上之草,豈不也有靈驗。所以這海棠亦應(yīng)其人欲亡,故先就死了半邊?!币u人聽了這篇癡話,又可笑,又可嘆,因笑道:“真真的這話越發(fā)說上我的氣來了。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,就費這樣心思,比出這些正經(jīng)人來!還有一說,他縱好,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。便是這海棠,也該先來比我,也還輪不到他。想是我要死了。”寶玉聽說,忙握他的嘴,勸道:“這是何苦!一個未清,你又這樣起來。罷了,再別提這事,別弄的去了三個,又饒上一個?!币u人聽說,心下暗喜道:“若不如此,你也不能了局?!睂氂衲说溃骸皬拇诵萏崞?,全當(dāng)他們?nèi)齻€死了,不過如此。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,也沒有見我怎么樣,此一理也。如今且說現(xiàn)在的,倒是把他的東西,作瞞上不瞞下,悄悄的打發(fā)人送出去與了他。再或有咱們常時積攢下的錢,拿幾吊出去給他養(yǎng)病,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場?!币u人聽了,笑道:“你太把我們看的又小器又沒人心了。這話還等你說,我才已將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總打點下了,都放在那里。如今白日里人多眼雜,又恐生事,且等到晚上,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出去。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罷?!睂氂衤犃耍兄x不盡。襲人笑道:“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,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!”寶玉聽他方才的話,忙陪笑撫慰一時。晚間果密遣宋媽送去。
寶玉將一切人穩(wěn)住,便獨自得便出了后角門,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瞧瞧。先是這婆子百般不肯,只說怕人知道,“回了太太,我還吃飯不吃飯!”無奈寶玉死活央告,又許他些錢,那婆子方帶了他來。這晴雯當(dāng)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,那時晴雯才得十歲,尚未留頭。因常跟賴嬤嬤進來,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(biāo)致,十分喜愛。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,后來所以到了寶玉房里。這晴雯進來時,也不記得家鄉(xiāng)父母。只知有個姑舅哥哥,專能庖宰,也淪落在外,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。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,千伶百俐,嘴尖性大,卻倒還不忘舊,故又將他姑舅哥哥收買進來,把家里一個女孩子配了他。成了房后,誰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,就忘卻當(dāng)年流落時,任意吃死酒,家小也不顧。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,見他不顧身命,不知風(fēng)月,一味死吃酒,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嘆,紅顏寂寞之悲。又見他器量寬宏,并無嫉衾妒枕之意,這媳婦遂恣情縱欲,滿宅內(nèi)便延攬英雄,收納材俊,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。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,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。目今晴雯只有這一門親戚,所以出來就在他家。
此時多渾蟲外頭去了,那燈姑娘吃了飯去串門子,只剩下晴雯一人,在外間房內(nèi)爬著。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尞哨,他獨自掀起草簾進來,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,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。心內(nèi)不知自己怎么才好,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,悄喚兩聲。當(dāng)下晴雯又因著了風(fēng),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,病上加病,嗽了一日,才朦朧睡了。忽聞有人喚他,強展星眸,一見是寶玉,又驚又喜,又悲又痛,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。哽咽了半日,方說出半句話來:“我只當(dāng)不得見你了。”接著便嗽個不住。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。晴雯道:“阿彌陀佛,你來的好,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??柿诉@半日,叫半個人也叫不著。”寶玉聽說,忙拭淚問:“茶在那里?”晴雯道:“那爐臺上就是。”寶玉看時,雖有個黑沙吊子,卻不像個茶壺。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,也甚大甚粗,不像個茶碗,未到手內(nèi),先就聞得油膻之氣。寶玉只得拿了來,先拿些水洗了兩次,復(fù)又用水汕過,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??磿r,絳紅的,也太不成茶。晴雯扶枕道:“快給我喝一口罷!這就是茶了。那里比得咱們的茶!”寶玉聽說,先自己嘗了一嘗,并無清香,且無茶味,只一味苦澀,略有茶意而已。嘗畢,方遞與晴雯。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,一氣都灌下去了。寶玉心下暗道:“往常那樣好茶,他尚有不如意之處,今日這樣??磥?,可知古人說的‘飽飫烹宰,饑饜糟糠’,又道是‘飯飽弄粥’,可見都不錯了?!币幻嫦耄幻媪鳒I問道:“你有什么說的,趁著沒人告訴我?!鼻琏﹩柩实溃骸坝惺裁纯烧f的!不過挨一刻是一刻,挨一日是一日。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,就好回去了。只是一件,我死也不甘心的: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,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,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!我太不服。今日既已擔(dān)了虛名,而且臨死,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,早知如此,我當(dāng)日也另有個道理。不料癡心傻意,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。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(jié)話來,有冤無處訴?!闭f畢又哭。寶玉拉著他的手,只覺瘦如枯柴,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,因泣道:“且卸下這個來,等好了再戴上罷。”因與他卸下來,塞在枕下。又說:“可惜這兩個指甲,好容易長了二寸長,這一病好了,又損好些?!鼻琏┦脺I,就伸手取了剪刀,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,又伸手向被內(nèi)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,并指甲都與寶玉道:“這個你收了,以后就如見我一般??彀涯愕囊\兒脫下來我穿。我將來在棺材內(nèi)獨自躺著,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。論理不該如此,只是擔(dān)了虛名,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?!睂氂衤犝f,忙寬衣?lián)Q上,藏了指甲。晴雯又哭道:“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,不必撒謊,就說是我的。既擔(dān)了虛名,越性如此,也不過這樣了?!?
一語未了,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,道:“好呀,你兩個的話,我已都聽見了?!庇窒?qū)氂竦溃骸澳阋粋€作主子的,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?看我年輕又俊,敢是來調(diào)戲我么?”寶玉聽說,嚇的忙陪笑央道:“好姐姐,快別大聲。他伏侍我一場,我私自來瞧瞧他。”燈姑娘便一手拉了寶玉進里間來,笑道:“你不叫嚷也容易,只是依我一件事?!闭f著,便坐在炕沿上,卻緊緊的將寶玉摟入懷中。寶玉如何見過這個,心內(nèi)早突突的跳起來了,急的滿面紅漲,又羞又怕,只說:“好姐姐,別鬧?!睙艄媚镓啃弊硌郏Φ溃骸芭?!成日家聽見你風(fēng)月場中慣作工夫的,怎么今日就反訕起來?!睂氂窦t了臉,笑道:“姐姐放手,有話咱們好說。外頭有老媽媽,聽見什么意思?!睙艄媚镄Φ溃骸拔以邕M來了,卻叫婆子去園門等著呢。我等什么似的,今兒等著了你。雖然聞名,不如見面,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,竟是沒藥性的炮仗,只好裝幌子罷了,倒比我還發(fā)訕怕羞??芍说淖煲桓怕牪坏玫摹>捅热绶讲盼覀児媚锵聛?,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。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,屋內(nèi)只你二人,若有偷雞盜狗的事,豈有不談及于此,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。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。如今我反后悔錯怪了你們。既然如此,你但放心。以后你只管來,我也不羅唣你?!睂氂衤犝f,才放下心來,方起身整衣央道:“好姐姐,你千萬照看他兩天。我如今去了。”說畢出來,又告訴晴雯。二人自是依依不舍,也少不得一別。晴雯知寶玉難行,遂用被蒙頭,總不理他,寶玉方出來。意欲到芳官四兒處去,無奈天黑,出來了半日,恐里面人找他不見,又恐生事,遂且進園來了,明日再作計較。因乃至后角門,小廝正抱鋪蓋,里邊嬤嬤們正查人,若再遲一步也就關(guān)了。
寶玉進入園中,且喜無人知道。到了自己房內(nèi),告訴襲人只說在薛姨媽家去的,也就罷了。一時鋪床,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么睡。寶玉道:“不管怎么睡罷了?!痹瓉磉@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,越發(fā)自要尊重。凡背人之處,或夜晚之間,總不與寶玉狎昵,較先幼時反倒疏遠了。況雖無大事辦理,然一應(yīng)針線并寶玉及諸小丫頭們凡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,也甚煩瑣,且有吐血舊癥雖愈,然每因勞碌風(fēng)寒所感,即嗽中帶血,故邇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。寶玉夜間常醒,又極膽小,每醒必喚人。因晴雯睡臥警醒,且舉動輕便,故夜晚一應(yīng)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,所以寶玉外床只是他睡。今他去了,襲人只得要問,因思此任比日間緊要之意。寶玉既答不管怎樣,襲人只得還依舊年之例,遂仍將自己鋪蓋搬來設(shè)于床外。
寶玉發(fā)了一晚上呆。及催他睡下,襲人等也都睡后,聽著寶玉在枕上長吁短嘆,復(fù)去翻來,直至三更以后。方漸漸的安頓了,略有齁聲。襲人方放心,也就朦朧睡著。沒半盞茶時,只聽寶玉叫“晴雯”。襲人忙睜開眼連聲答應(yīng),問作什么。寶玉因要吃茶。襲人忙下去向盆內(nèi)蘸過手,從暖壺內(nèi)倒了半盞茶來吃過。寶玉乃笑道:“我近來叫慣了他,卻忘了是你。”襲人笑道:“他一乍來時你也曾睡夢中直叫我,半年后才改了。我知道這晴雯人雖去了,這兩個字只怕是不能去的?!闭f著,大家又臥下。寶玉又翻轉(zhuǎn)了一個更次,至五更方睡去時,只見晴雯從外頭走來,仍是往日形景,進來笑向?qū)氂竦溃骸澳銈兒蒙^罷,我從此就別過了?!闭f畢,翻身便走。寶玉忙叫時,又將襲人叫醒。襲人還只當(dāng)他慣了口亂叫,卻見寶玉哭了,說道:“晴雯死了?!币u人笑道:“這是那里的話!你就知道胡鬧,被人聽著什么意思?!睂氂衲抢锟下?,恨不得一時亮了就遣人去問信。
及至天亮?xí)r,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頭立等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:“‘即時叫起寶玉,快洗臉,換了衣裳快來,因今兒有人請老爺尋秋賞桂花,老爺因喜歡他前兒作得詩好,故此要帶他們?nèi)??!@都是太太的話,一句別錯了。你們快飛跑告訴他去,立刻叫他快來,老爺在上屋里還等他吃面茶呢。環(huán)哥兒已來了。快跑,快跑。再著一個人去叫蘭哥兒,也要這等說?!崩锩娴钠抛勇犚痪洌瑧?yīng)一句,一面扣扭子,一面開門。一面早有兩三個人一行扣衣,一行分頭去了。襲人聽得叩院門,便知有事,忙一面命人問時,自己已起來了。聽得這話,促人來舀了面湯,催寶玉起來盥漱。他自去取衣。因思跟賈政出門,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履來。只拿那二等成色的來。寶玉此時亦無法,只得忙忙的前來。果然賈政在那里吃茶,十分喜悅。寶玉忙行了省晨之禮。賈環(huán)賈蘭二人也都見過寶玉。賈政命坐吃茶,向環(huán)蘭二人道:“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,論題聯(lián)和詩這種聰明,你們皆不及他。今日此去,未免強你們做詩,寶玉須聽便助他們兩個?!蓖醴蛉说茸詠聿辉犚娺@等考語,真是意外之喜。
一時侯他父子二人等去了,方欲過賈母這邊來時,就有芳官等三個的干娘走來,回說:“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了出去,他就瘋了似的,茶也不吃,飯也不用,勾引上藕官蕊官,三個人尋死覓活,只要剪了頭發(fā)做尼姑去。我只當(dāng)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,不過隔兩日就好了。誰知越鬧越兇,打罵著也不怕。實在沒法,所以來求太太,或者就依他們做尼姑去,或教導(dǎo)他們一頓,賞給別人作女兒去罷,我們也沒這福?!蓖醴蛉寺犃说溃骸昂f!那里由得他們起來,佛門也是輕易人進去的!每人打一頓給他們,看還鬧不鬧了!”當(dāng)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(nèi)上供去,皆有各廟內(nèi)的尼姑來送供尖之例,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住兩日,至今日未回,聽得此信,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,因都向王夫人道:“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家。因太太好善,所以感應(yīng)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。雖說佛門輕易難入,也要知道佛法平等。我佛立愿,原是一切眾生無論雞犬皆要度他,無奈迷人不醒。若果有善根能醒悟,即可以超脫輪回。所以經(jīng)上現(xiàn)有虎狼蛇蟲得道者就不少。如今這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無母,家鄉(xiāng)又遠,他們既經(jīng)了這富貴,又想從小兒命苦入了這風(fēng)流行次,將來知道終身怎么樣,所以苦?;仡^,出家修修來世,也是他們的高意。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?!蓖醴蛉嗽莻€好善的,先聽彼等之語不肯聽其自由者,因思芳官等不過皆系小兒女,一時不遂心,故有此意,但恐將來熬不得清凈,反致獲罪。今聽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,且近日家中多故,又有邢夫人遣人來知會,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,以備人家相看,且又有官媒婆來求說探春等事,心緒正煩,那里著意在這些小事上。既聽此言,便笑答道:“你兩個既這等說,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去如何?”兩個姑子聽了,念一聲佛道:“善哉!善哉!若如此,可是你老人家陰德不小?!闭f畢,便稽首拜謝。王夫人道:“既這樣,你們問他們?nèi)?。若果真心,即上來?dāng)著我拜了師父去罷。”這三個女人聽了出去,果然將他三人帶來。王夫人問之再三,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,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,又拜辭了王夫人。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,知不可強了,反倒傷心可憐,忙命人取了些東西來赍賞了他們,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。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,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,各自出家去了。再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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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八回 老學(xué)士閑征姽婳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
話說兩個尼姑領(lǐng)了芳官等去后,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省晨,見賈母喜歡,便趁便回道:“寶玉屋里有個晴雯,那個丫頭也大了,而且一年之間,病不離身,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,也懶,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,叫大夫瞧,說是女兒癆,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。若養(yǎng)好了也不用叫他進來,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。再那幾個學(xué)戲的女孩子,我也作主放出去了。一則他們都會戲,口里沒輕沒重,只會混說,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?二則他們既唱了會子戲,白放了他們,也是應(yīng)該的。況丫頭們也太多,若說不夠使,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。”賈母聽了,點頭道:“這倒是正理,我也正想著如此呢。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,怎么就這樣起來。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,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。誰知變了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。只怕他命里沒造化,所以得了這個病。俗語又說,‘女大十八變’。況且有本事的人,未免就有些調(diào)歪。老太太還有什么不曾經(jīng)驗過的。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。先只取中了他,我便留心。冷眼看去,他色色雖比人強,只是不大沉重。若說沉重知大禮,莫若襲人第一。雖說賢妻美妾,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。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,然放在房里,也算得一二等的了。況且行事大方,心地老實,這幾年來,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。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,他只有死勸的。因此品擇了二年,一點不錯了,我就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分錢止住,我的月分銀子里批出二兩銀子來給他。不過使他自己知道越發(fā)小心學(xué)好之意。且不明說者,一則寶玉年紀(jì)尚小,老爺知道了又恐說耽誤了書,二則寶玉再自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,反倒縱性起來。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?!辟Z母聽了,笑道:“原來這樣,如此更好了。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,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。既是你深知,豈有大錯誤的。而且你這不明說與寶玉的主意更好。且大家別提這事,只是心里知道罷了。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。我也解不過來,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。別的淘氣都是應(yīng)該的,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。我為此也耽心,每每的冷眼查看他。只和丫頭們鬧,必是人大心大,知道男女的事了,所以愛親近他們。既細細查試,究竟不是為此。豈不奇怪。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?!闭f著,大家笑了。王夫人又回今日賈政如何夸獎,又如何帶他們逛去,賈母聽了,更加喜悅。
一時,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。鳳姐也來省晨,伺候過早飯,又說笑了一回。賈母歇晌后,王夫人便喚了鳳姐,問他丸藥可曾配來。鳳姐兒道:“還不曾呢,如今還是吃湯藥。太太只管放心,我已大好了?!蓖醴蛉艘娝駨?fù)初,也就信了。因告訴攆逐晴雯等事,又說:“怎么寶丫頭私自回家睡了,你們都不知道?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。誰知蘭小子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喬,我也不喜歡他。我也說與你嫂子了,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。況且蘭小子也大了,用不著奶子了。我因問你大嫂子:‘寶丫頭出去難道你也不知道不成?’他說是告訴了他的,不過住兩三日,等你姨媽好了就進來。姨媽究竟沒甚大病,不過還是咳嗽腰疼,年年是如此的。他這去必有原故,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?那孩子心重,親戚們住一場,別得罪了人,反不好了。”鳳姐笑道:“誰可好好的得罪著他?況且他天天在園里,左不過是他們姊妹那一群人。”王夫人道:“別是寶玉有嘴無心,傻子似的從沒個忌諱,高興了信嘴胡說也是有的?!兵P姐笑道:“這可是太太過于操心了。若說他出去干正經(jīng)事說正經(jīng)話去,卻像個傻子,若只叫進來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頭們跟前,他最有盡讓,又恐怕得罪了人,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。我想薛妹妹此去,想必為著前時搜檢眾丫頭的東西的原故。他自然為信不及園里的人才搜檢,他又是親戚,現(xiàn)也有丫頭老婆在內(nèi),我們又不好去搜檢,恐我們疑他,所以多了這個心,自己回避了。也是應(yīng)該避嫌疑的。”
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,自己遂低頭想了一想,便命人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,又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。寶釵陪笑道:“我原要早出去的,只是姨娘有許多的大事,所以不便來說??汕汕叭諎層植缓昧耍依飪蓚€靠得的女人也病著,我所以趁便出去了。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,我正好明講出情理來,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的?!蓖醴蛉锁P姐都笑著:“你太固執(zhí)了。正經(jīng)再搬進來為是,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?!睂氣O笑道:“這話說的太不解了,并沒為什么事我出去。我為的是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,而且夜間晚上沒有得靠的人,通共只我一個。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,多少針線活計并家里一切動用的器皿,尚有未齊備的,我也須得幫著媽去料理料理。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,不是我撒謊。三則自我在園里,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,原是為我走的,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圖省路也從那里走,又沒人盤查,設(shè)若從那里生出一件事來,豈不兩礙臉面。而且我進園里來住原不是什么大事,因前幾年年紀(jì)皆小,且家里沒事,有在外頭的,不如進來姊妹相共,或作針線,或頑笑,皆比在外頭悶坐著好,如今彼此都大了,也彼此皆有事。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,那園子也太大,一時照顧不到,皆有關(guān)系,惟有少幾個人,就可以少操些心。所以今日不但我執(zhí)意辭去,之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,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(tǒng)。據(jù)我看,園里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,說不得當(dāng)日的話。姨娘深知我家的,難道我們當(dāng)日也是這樣冷落不成。”鳳姐聽了這篇話,便向王夫人笑道:“這話竟是,不必強了。”王夫人點頭道:“我也無可回答,只好隨你便罷了。”
話說之間,只見寶玉等已回來,因說他父親還未散,“恐天黑了,所以先叫我們回來了。”王夫人忙問:“今日可有丟了丑?”寶玉笑道:“不但不丟丑,倒拐了許多東西來?!苯又?,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內(nèi)接了東西來。王夫人一看時,只見扇子三把,扇墜三個,筆墨共六匣,香珠三串,玉絳環(huán)三個。寶玉說道:“這是梅翰林送的,那是楊侍郎送的,這是李員外送的,每人一分?!闭f著,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旃檀香小護身佛來,說:“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。”王夫人又問在席何人,作何詩詞等語畢,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,同寶玉蘭環(huán)前來見過賈母。賈母看了,喜歡不盡,不免又問些話。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,答應(yīng)完了話時,便說騎馬顛了,骨頭疼。賈母便說:“快回房去換了衣服,疏散疏散就好了,不許睡倒。”寶玉聽了,便忙入園來。
當(dāng)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丫頭來等候,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,秋紋便將筆墨拿起來,一同隨寶玉進園來。寶玉滿口里說“好熱”,一壁走,一壁便摘冠解帶,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,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,襖內(nèi)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。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手內(nèi)針線,因嘆道:“這條褲子以后收了罷,真是物件在人去了?!摈暝旅σ残Φ溃骸斑@是晴雯的針線?!庇謬@道:“真真物在人亡了!”秋紋將麝月拉了一把,笑道:“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,石青靴子,越顯出這靛青的頭,雪白的臉來了。”寶玉在前只裝聽不見,又走了兩步,便止步道:“我要走一走,這怎么好?”麝月道:“大白日里,還怕什么?還怕丟了你不成!”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,“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?!睂氂竦溃骸昂媒憬?,等一等我再去?!摈暝碌溃骸拔覀?nèi)チ司蛠怼蓚€人手里都有東西,倒像擺執(zhí)事的,一個捧著文房四寶,一個捧著冠袍帶履,成個什么樣子?!睂氂衤犚姡行膽?,便讓他兩個去了。
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后,也不怎么樣,只問他二人道:“自我去了,你襲人姐姐打發(fā)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?”這一個答道:“打發(fā)宋媽媽瞧去了?!睂氂竦溃骸盎貋碚f什么?”小丫頭道:“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,今日早起就閉了眼,住了口,世事不知,也出不得一聲兒,只有倒氣的分兒了?!睂氂衩Φ溃骸耙灰菇械氖钦l?”小丫頭子說:“一夜叫的是娘。”寶玉拭淚道:“還叫誰?”小丫頭子道:“沒有聽見叫別人了?!睂氂竦溃骸澳愫浚氡貨]有聽真。”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,聽寶玉如此說,便上來說:“真?zhèn)€他糊涂?!庇窒?qū)氂竦溃骸安坏衣牭谜媲?,我還親自偷著看去的。”寶玉聽說,忙問:“你怎么又親自看去?”小丫頭道:“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,待我們極好。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,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,只親去瞧瞧,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。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,打我們一頓,也是愿受的。所以我拚著挨一頓打,偷著下去瞧了一瞧。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,至死不變。他因想著那起俗人不可說話,所以只閉眼養(yǎng)神,見我去了便睜開眼,拉我的手問:‘寶玉那去了?’我告訴他實情。他嘆了一口氣說:‘不能見了?!揖驼f:‘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,豈不兩完心愿?’他就笑道:‘你們還不知道。我不是死,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,玉皇敕命我去司主。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,寶玉須待未正三刻才到家,只少得一刻的工夫,不能見面。世上凡該死之人閻王勾取了過去,是差些小鬼來捉人魂魄。若要遲延一時半刻,不過燒些紙錢澆些漿飯,那鬼只顧搶錢去了,該死的人就可多待些個工夫。我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來召請,豈可捱得時刻!’我聽了這話,竟不大信,及進來到房里留神看時辰表時,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氣,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,說你來了。這時候倒都對合?!睂氂衩Φ溃骸澳悴蛔R字看書,所以不知道。這原是有的,不但花有個神,一樣花有一位神之外還有總花神。但他不知是作總花神去了,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?”這丫頭聽了,一時謅不出來。恰好這是八月時節(jié),園中池上芙蓉正開。這丫頭便見景生情,忙答道:“我也曾問他是管什么花的神,告訴我們?nèi)蘸笠埠霉B(yǎng)的。他說:‘天機不可泄漏。你既這樣虔誠,我只告訴你,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。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機,五雷就來轟頂?shù)?。’他就告訴我說,他就是專管這芙蓉花的?!睂氂衤犃诉@話,不但不為怪,亦且去悲而生喜,乃指芙蓉笑道:“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司掌。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(yè)做的。雖然超出苦海,從此不能相見,也免不得傷感思念?!币蛴窒耄骸半m然臨終未見,如今且去靈前一拜,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常。”
想畢忙至房中,又另穿戴了,只說去看黛玉,遂一人出園來,往前次之處去,意為停柩在內(nèi)。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咽氣便回了進去,希圖早些得幾兩發(fā)送例銀。王夫人聞知,便命賞了十兩燒埋銀子。又命:“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。女兒癆死的,斷不可留!”他哥嫂聽了這話,一面得銀,一面就雇了人來入殮,抬往城外化人場上去了。剩的衣履簪環(huán),約有三四百金之?dāng)?shù),他兄嫂自收了為后日之計。二人將門鎖上,一同送殯去未回。寶玉走來撲了個空。
寶玉自立了半天,別無法兒,只得復(fù)身進入園中。待回至房中,甚覺無味,因乃順路來找黛玉。偏黛玉不在房中,問其何往,丫鬟們回說:“往寶姑娘那里去了。”寶玉又至蘅蕪苑中,只見寂靜無人,房內(nèi)搬的空空落落的,不覺吃一大驚。忽見個老婆子走來,寶玉忙問這是什么原故。老婆子道:“寶姑娘出去了。這里交我們看著,還沒有搬清楚。我們幫著送了些東西去,這也就完了。你老人家請出去罷,讓我們掃掃灰塵也好,從此你老人家省跑這一處的腿子了?!睂氂衤犃耍税胩?,因看著那院中的香藤異蔓,仍是翠翠青青,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涼了一般,更又添了傷感。默默出來,又見門外的一條翠樾埭上也半日無人來往,不似當(dāng)日各處房中丫鬟不約而來者絡(luò)繹不絕。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,仍是溶溶脈脈的流將過去。心下因想:“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!”悲感一番,忽又想到去了司棋、入畫、芳官等五個,死了晴雯,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,迎春雖尚未去,然連日也不見回來,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: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。縱生煩惱,也無濟于事。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,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,只這兩三個人,只怕還是同死同歸的。想畢,仍往瀟湘館來,偏黛玉尚未回來。寶玉想亦當(dāng)出去候送才是,無奈不忍悲感,還是不去的是,遂又垂頭喪氣的回來。
正在不知所以之際,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:“老爺回來了,找你呢,又得了好題目來了。快走,快走?!睂氂衤犃耍坏酶顺鰜怼5酵醴蛉朔恐?,他父親已出去了。王夫人命人送寶玉至?xí)恐小?
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們談?wù)搶で镏畡?,又說:“快散時忽然談及一事,最是千古佳談,‘風(fēng)流雋逸,忠義慷慨’八字皆備,倒是個好題目,大家要作一首挽詞?!北娔毁e聽了,都忙請教是系何等妙事。賈政乃道:“當(dāng)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,出鎮(zhèn)青州。這恒王最喜女色,且公余好武,因選了許多美女,日習(xí)武事。每公余輒開宴連日,令眾美女習(xí)戰(zhàn)斗功拔之事。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,姿色既冠,且武藝更精,皆呼為林四娘。恒王最得意,遂超拔林四娘統(tǒng)轄諸姬,又呼為‘姽婳將軍’?!北娗蹇投挤Q“妙極神奇。竟以‘讙匼’下加‘將軍’二字,反更覺嫵媚風(fēng)流,真絕世奇文也。想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風(fēng)流人物了?!辟Z政笑道:“這話自然是如此,但更有可奇可嘆之事。”眾清客都愕然驚問道:“不知底下有何奇事?”賈政道:“誰知次年便有‘黃巾’‘赤眉’一干流賊余黨復(fù)又烏合,搶掠山左一帶。恒王意為犬羊之惡,不足大舉,因輕騎前剿。不意賊眾頗有詭譎智術(shù),兩戰(zhàn)不勝,恒王遂為眾賊所戮。于是青州城內(nèi)文武官員,各各皆謂‘王尚不勝,你我何為!’遂將有獻城之舉。林四娘得聞兇報,遂集聚眾女將,發(fā)令說道:‘你我皆向蒙王恩,戴天履地,不能報其萬一。今王既殞身國事,我意亦當(dāng)殞身于王。爾等有愿隨者,即時同我前往;有不愿者,亦早各散?!娕畬⒙犓@樣,都一齊說愿意。于是林四娘帶領(lǐng)眾人連夜出城,直殺至賊營里頭。眾賊不防,也被斬戮了幾員首賊。然后大家見是不過幾個女人,料不能濟事,遂回戈倒兵,奮力一陣,把林四娘等一個不曾留下,倒作成了這林四娘的一片忠義之志。后來報至中都,自天子以至百官,無不驚駭?shù)榔妗F浜蟪凶匀挥钟腥巳ソ藴?,天兵一到,化為烏有,不必深論。只就林四娘一?jié),眾位聽了,可羨不可羨呢?”眾幕友都嘆道:“實在可羨可奇,實是個妙題,原該大家挽一挽才是。”說著,早有人取了筆硯,按賈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幾個字,便成了一篇短序,遞與賈政看了。賈政道:“不過如此。他們那里已有原序。昨日因又奉恩旨,著察核前代以來應(yīng)加褒獎而遺落未經(jīng)請奏各項人等,無論僧尼乞丐與女婦人等,有一事可嘉,即行匯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。所以他這原序也送往禮部去了。大家聽見這新聞,所以都要作一首《姽婳詞》,以志其忠義?!北娙寺犃耍加中Φ溃骸斑@原該如此。只是更可羨者,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曠典隆恩,實歷代所不及處,可謂‘圣朝無闕事’,唐朝人預(yù)先竟說了,竟應(yīng)在本朝。如今年代方不虛此一句?!辟Z政點頭道:“正是。”
說話間,賈環(huán)叔侄亦到。賈政命他們看了題目。他兩個雖能詩,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,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,若論舉業(yè)一道,似高過寶玉,若論雜學(xué),則遠不能及;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,不及寶玉空靈娟逸,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,未免拘板庸?jié)D菍氂耠m不算是個讀書人,然虧他天性聰敏,且素喜好些雜書,他自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,也有誤失之處,拘較不得許多;若只管怕前怕后起來,縱堆砌成一篇,也覺得甚無趣味。因心里懷著這個念頭,每見一題,不拘難易,他便毫無費力之處,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,無風(fēng)作有,信著伶口俐舌,長篇大論,胡扳亂扯,敷演出一篇話來。雖無稽考,卻都說得四座春風(fēng)。雖有正言厲語之人,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(fēng)流去。近日賈政年邁,名利大灰,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,因在子侄輩中,少不得規(guī)以正路。近見寶玉雖不讀書,竟頗能解此,細評起來,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。就思及祖宗們,各各亦皆如此,雖有深精舉業(yè)的,也不曾發(fā)跡過一個,看來此亦賈門之?dāng)?shù)。況母親溺愛,遂也不強以舉業(yè)逼他了。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。又要環(huán)蘭二人舉業(yè)之余,怎得亦同寶玉才好,所以每欲作詩,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。
閑言少述。且說賈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,誰先成者賞,佳者額外加賞。賈環(huán)賈蘭二人近日當(dāng)著多人皆作過幾首了,膽量逾壯,今看了題,遂自去思索。一時,賈蘭先有了。賈環(huán)生恐落后也就有了。二人皆已錄出,寶玉尚出神。賈政與眾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。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,寫道是:
姽婳將軍林四娘,玉為肌骨鐵為腸,
捐軀自報恒王后,此日青州土亦香。眾幕賓看了,便皆大贊:“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,可知家學(xué)淵源,真不誣矣?!辟Z政笑道:“稚子口角,也還難為他。”又看賈環(huán)的,是首五言律,寫道是:
紅粉不知愁,將軍意未休。
掩啼離繡幕,抱恨出青州。
自謂酬王德,詎能復(fù)寇仇。
誰題忠義墓,千古獨風(fēng)流。眾人道:“更佳。倒是大幾歲年紀(jì),立意又自不同?!辟Z政道:“還不甚大錯,終不懇切。”眾人道:“這就罷了。三爺才大不多兩歲,在未冠之時如此,用了工夫,再過幾年,怕不是大阮小阮了?!辟Z政道:“過獎了。只是不肯讀書過失?!币蛴謫枌氂裨鯓?。眾人道:“二爺細心鏤刻,定又是風(fēng)流悲感,不同此等的了。”寶玉笑道:“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,須得古體,或歌或行,長篇一首,方能懇切。”眾人聽了,都立身點頭拍手道:“我說他立意不同!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,這便是老手妙法。就如裁衣一般,未下剪時,須度其身量。這題目名曰《姽婳詞》,且既有了序,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的?;驍M白樂天《長恨歌》,或擬詠古詞,半敘半詠,流利飄逸,始能近妙?!辟Z政聽說,也合了主意,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,又向?qū)氂裥Φ溃骸叭绱?,你念我寫。不好了,我捶你那肉。誰許你先大言不慚了!”寶玉只得念了一句,道是:
恒王好武兼好色,賈政寫了看時,搖頭道:“粗鄙?!币荒毁e道:“要這樣方古,究竟不粗。且看他底下的?!辟Z政道:“姑存之?!睂氂裼值溃?
遂教美女習(xí)騎射。秾歌艷舞不成歡,
列陣挽戈為自得。賈政寫出,眾人都道:“只這第三句便古樸老健,極妙。這四句平敘出,也最得體?!辟Z政道:“休謬加獎譽,且看轉(zhuǎn)的如何?!睂氂衲畹溃?
眼前不見塵沙起,將軍俏影紅燈里。眾人聽了這兩句,便都叫:“妙!好個‘不見塵沙起’!又承了一句‘俏影紅燈里’,用字用句,皆入神化了?!睂氂竦溃?
叱咤時聞口舌香,霜矛雪劍嬌難舉。眾人聽了,便拍手笑道:“益發(fā)畫出來了。當(dāng)日敢是寶公也在座,見其嬌且聞其香否?不然,何體貼至此?!睂氂裥Φ溃骸伴|閣習(xí)武,任其勇悍,怎似男人。不待問而可知嬌怯之形的了?!辟Z政道:“還不快續(xù),這又有你說嘴的了。”寶玉只得又想了一想,念道:
丁香結(jié)子芙蓉絳,眾人都道:“轉(zhuǎn)‘絳’,‘蕭’韻,更妙,這才流利飄蕩。而且這一句也綺靡秀媚的妙?!辟Z政寫了,看道:“這一句不好。已寫過‘口舌香’‘嬌難舉’,何必又如此。這是力量不加,故又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?!睂氂裥Φ溃骸伴L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,不然便覺蕭索?!辟Z政道:“你只顧用這些,但這一句底下如何能轉(zhuǎn)至武事?若再多說兩句,豈不蛇足了。”寶玉道:“如此,底下一句轉(zhuǎn)煞住,想亦可矣?!辟Z政冷笑道:“你有多大本領(lǐng)?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,如今又要一句連轉(zhuǎn)帶煞,豈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?!睂氂衤犃?,垂頭想了一想,說了一句道:
不系明珠系寶刀。忙問:“這一句可還使得?”眾人拍案叫絕。賈政寫了,看著笑道:“且放著,再續(xù)?!睂氂竦溃骸叭羰沟?,我便要一氣下去了。若使不得,越性涂了,我再想別的意思出來,再另措詞?!辟Z政聽了,便喝道:“多話!不好了再作,便作十篇百篇,還怕辛苦了不成!”寶玉聽說,只得想了一會,便念道:
戰(zhàn)罷夜闌心力怯,脂痕粉漬污鮫鮹。賈政道:“又一段。底下怎樣?”寶玉道:
明年流寇走山東,強吞虎豹勢如蜂。眾人道:“好個‘走’字!便見得高低了。且通句轉(zhuǎn)的也不板。”寶玉又念道:
王率天兵思剿滅,一戰(zhàn)再戰(zhàn)不成功。
腥風(fēng)吹折隴頭麥,日照旌旗虎帳空。
青山寂寂水澌澌,正是恒王戰(zhàn)死時。
雨淋白骨血染草,月冷黃沙鬼守尸。眾人都道:“妙極,妙極!布置,敘事,詞藻,無不盡美。且看如何至四娘,必另有妙轉(zhuǎn)奇句?!睂氂裼帜畹溃?
紛紛將士只保身,青州眼見皆灰塵,
不期忠義明閨閣,憤起恒王得意人。眾人都道:“鋪敘得委婉?!辟Z政道:“太多了,底下只怕累贅呢。”寶玉乃又念道:
恒王得意數(shù)誰行,姽婳將軍林四娘,
號令秦姬驅(qū)趙女,艷李秾桃臨戰(zhàn)場。
繡鞍有淚春愁重,鐵甲無聲夜氣涼。
勝負自然難預(yù)定,誓盟生死報前王。
賊勢猖獗不可敵,柳折花殘實可傷,
魂依城郭家鄉(xiāng)近,馬踐胭脂骨髓香。
星馳時報入京師,誰家兒女不傷悲!
天子驚慌恨失守,此時文武皆垂首。
何事文武立朝綱,不及閨中林四娘!
我為四娘長太息,歌成馀意尚傍徨。念畢,眾人都大贊不止,又都從頭看了一遍。賈政笑道:“雖然說了幾句,到底不大懇切。”因說:“去罷。”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,一齊出來,各自回房。
眾人皆無別話,不過至晚安歇而已。獨有寶玉一心凄楚,回至園中,猛然見池上芙蓉,想起小丫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,不覺又喜歡起來,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。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靈前一祭,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,豈不盡了禮,比俗人去靈前祭吊又更覺別致。想畢,便欲行禮。忽又止住道:“雖如此,亦不可太草率,也須得衣冠整齊,奠儀周備,方為誠敬。”想了一想,“如今若學(xué)那世俗之奠禮,斷然不可;竟也還別開生面,另立排場,風(fēng)流奇異,于世無涉,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。況且古人有云:“潢污行潦,蘋蘩蘊藻之賤,可以羞王公,薦鬼神?!辉谖镏F賤,全在心之誠敬而已。此其一也。二則誄文挽詞也須另出己見,自放手眼,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,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,亦必須灑淚泣血,一字一咽,一句一啼,寧使文不足悲有余,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。況且古人多有微詞,非自我今作俑也。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,尚古之風(fēng)一洗皆盡,恐不合時宜,于功名有礙之故。我又不希罕那功名,不為世人觀閱稱贊,何必不遠師楚人之《大言》、《招魂》、《離騷》、《九辯》、《枯樹》、《問難》、《秋水》、《大人先生傳》等法,或雜參單句,或偶成短聯(lián),或用實典,或設(shè)譬寓,隨意所之,信筆而去,喜則以文為戲,悲則以言志痛,辭達意盡為止,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?!睂氂癖臼莻€不讀書之人,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,怎得有好詩文作出來。他自己卻任意纂著,并不為人知慕,所以大肆妄誕,竟杜撰成一篇長文,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,名曰《芙蓉女兒誄》,前序后歌。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之物,于是夜月下,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花前。先行禮畢,將那誄文即掛于芙蓉枝上,乃泣涕念曰:
維太平不易之元,蓉桂競芳之月,無可奈何之日,怡紅院濁玉,謹(jǐn)以群花之蕊,冰鮫之縠,沁芳之泉,楓露之茗,四者雖微,聊以達誠申信,乃致祭于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:竊思女兒自臨濁世,迄今凡十有六載。其先之鄉(xiāng)籍姓氏,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。而玉得于衾枕櫛沐之間,棲息宴游之夕,親昵狎褻,相與共處者,僅五年八月有畸。噫!女兒曩生之昔,其為質(zhì)則金玉不足喻其貴,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,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,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。姊妹悉慕媖嫻,嫗媼咸仰惠德。孰料鳩鴆惡其高,鷹鷙翻遭罦罬,薋葹妒其臭,茝蘭竟被芟鉏!花原自怯,豈奈狂飆;柳本多愁,何禁驟雨。偶遭蠱蠆之讒,遂抱膏肓之疚。故爾櫻唇紅褪,韻吐呻吟;杏臉香枯,色陳顑頷。諑謠謑詬,出自屏幃,荊棘蓬榛,蔓延戶牖。豈招尤則替,實攘詬而終。既忳幽沉于不盡,復(fù)含罔屈于無窮。高標(biāo)見嫉,閨幃恨比長沙;直烈遭危,巾幗慘于羽野。自蓄辛酸,誰憐夭折!仙云既散,芳趾難尋。洲迷聚窟,何來卻死之香?海失靈槎,不獲回生之藥。眉黛煙青,昨猶我畫;指環(huán)玉冷,今倩誰溫?鼎爐之剩藥猶存,襟淚之余痕尚漬。鏡分鸞別,愁開麝月之奩;梳化龍飛,哀折檀云之齒。委金鈿于草莽,拾翠バ于塵埃。樓空鳷鵲,徒懸七夕之針;帶斷鴛鴦,誰續(xù)五絲之縷?況乃金天屬節(jié),白帝司時,孤衾有夢,空室無人。桐階月暗,芳魂與倩影同銷,蓉帳香殘,嬌喘共細言皆絕。連天衰草,豈獨蒹葭;匝地悲聲,無非蟋蟀。露苔晚砌,穿簾不度寒砧;雨荔秋垣,隔院希聞怨笛。芳名未泯,檐前鸚鵡猶呼;艷質(zhì)將亡,檻外海棠預(yù)老。捉迷屏后,蓮瓣無聲;斗草庭前,蘭芽枉待。拋殘繡線,銀箋彩縷誰裁?折斷冰絲,金斗御香未熨。昨承嚴(yán)命,既趨車而遠涉芳園;今犯慈威,復(fù)拄杖而遽拋孤柩。及聞槥棺被燹,慚違共穴之盟;石槨成災(zāi),愧迨同灰之誚。爾乃西風(fēng)古寺,淹滯青燐;落日荒丘,零星白骨。楸榆颯颯,蓬艾蕭蕭。隔霧壙以啼猿,繞煙塍而泣鬼。自為紅綃帳里,公子情深;始信黃土壟中,女兒命??!汝南淚血,斑斑灑向西風(fēng);梓澤余衷,默默訴憑冷月。嗚呼!固鬼蜮之為災(zāi),豈神靈而亦妒。鉗诐奴之口,討豈從寬;剖悍婦之心,忿猶未釋!在君之塵緣雖淺,然玉之鄙意豈終。因蓄惓惓之思,不禁諄諄之問。始知上帝垂旌,花宮待詔,生儕蘭蕙,死轄芙蓉。聽小婢之言,似涉無稽;以濁玉之思,則深為有據(jù)。何也?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,李長吉被詔而為記,事雖殊,其理則一也。故相物以配才,茍非其人,惡乃濫乎?始信上帝委托權(quán)衡,可謂至洽至協(xié),庶不負其所秉賦也。因希其不昧之靈,或陟降于茲;特不揣鄙俗之詞,有污慧聽。乃歌而招之曰:
天何如是之蒼蒼兮,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?
地何如是之茫茫兮,駕瑤像以降乎泉壤耶?
望繖蓋之陸離兮,抑箕尾之光耶?
列羽葆而為前導(dǎo)兮,衛(wèi)危虛于旁耶?
驅(qū)豐隆以為比從兮,望舒月以離耶?
聽車軌而伊軋兮,御鸞鹥以征耶?
問馥郁而然兮,紉蘅杜以為纕耶?
炫裙裾之爍爍兮,鏤明月以為當(dāng)耶?
籍葳蕤而成壇畸兮,檠蓮焰以燭蘭膏耶?
文瓟匏以為觶斝兮,漉醁以浮桂醑耶?
瞻云氣而凝盼兮,仿佛有所覘耶?
俯窈窕而屬耳兮,恍惚有所聞耶?
期汗漫而無夭閼兮,忍捐棄余于塵埃耶?
倩風(fēng)廉之為余驅(qū)車兮,冀聯(lián)轡而攜歸耶?
余中心為之慨然兮,徒嗷嗷而何為耶?
君偃然而長寢兮,豈天運之變于斯耶?
既窀穸且安穩(wěn)兮,反其真而復(fù)奚化耶?
余猶桎梏而懸附兮,靈格余以嗟來耶?
來兮止兮,君其來耶!
若夫鴻蒙而居,寂靜以處,雖臨于茲,余亦莫睹。搴煙蘿而為步幛,列槍蒲而森行伍。警柳眼之貪眠,釋蓮心之味苦。素女約于桂巖,宓妃迎于蘭渚。弄玉吹笙,寒簧擊敔。征嵩岳之妃,啟驪山之姥。龜呈洛浦之靈,獸作咸池之舞。潛赤水兮龍吟,集珠林兮鳳翥。爰格爰誠,匪簠匪筥。發(fā)軔乎霞城,返旌乎玄圃。既顯微而若通,復(fù)氤氳而倏阻。離合兮煙云,空蒙兮霧雨。塵霾斂兮星高,溪山麗兮月午。何心意之忡忡,若寤寐之栩栩。余乃欷歔悵望,泣涕傍徨。人語兮寂歷,天籟兮筼筜。鳥驚散而飛,魚唼喋以響。志哀兮是禱,成禮兮期祥。嗚呼哀哉!尚饗!讀畢,遂焚帛奠茗,猶依依不舍。小鬟催至再四,方才回身。忽聽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:“且請留步。”二人聽了,不免一驚。那小鬟回頭一看,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,他便大叫:“不好,有鬼。晴雯真來顯魂了!”唬得寶玉也忙看時,——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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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?xùn)|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
話說寶玉祭完了晴雯,只聽花影中有人聲,倒唬了一跳。走出來細看,不是別人,卻是林黛玉,滿面含笑,口內(nèi)說道:“好新奇的祭文!可與曹娥碑并傳的了?!睂氂衤犃耍挥X紅了臉,笑答道:“我想著世上這些祭文都蹈于熟濫了,所以改個新樣,原不過是我一時的頑意,誰知又被你聽見了。有什么大使不得的,何不改削改削?!摈煊竦溃骸霸逶谀抢铮康挂毤氁蛔x。長篇大論,不知說的是什么,只聽見中間兩句,什么‘紅綃帳里,公子多情,黃土壟中,女兒薄命。’這一聯(lián)意思卻好,只是‘紅綃帳里’未免熟濫些。放著現(xiàn)成真事,為什么不用?”寶玉忙問:“什么現(xiàn)成的真事?”黛玉笑道:“咱們?nèi)缃穸枷迪加凹喓拇皹啠尾徽f‘茜紗窗下,公子多情’呢?”寶玉聽了,不禁跌足笑道:“好極,是極!到底是你想的出,說的出??芍煜鹿沤瘳F(xiàn)成的好景妙事盡多,只是愚人蠢子說不出想不出罷了。但只一件: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,但你居此則可,在我實不敢當(dāng)?!闭f著,又接連說了一二十句“不敢”。黛玉笑道:“何妨。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,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。古人異姓陌路,尚然同肥馬,衣輕裘,敝之而無憾,何況咱們。”寶玉笑道:“論交之道,不在肥馬輕裘,即黃金白璧,亦不當(dāng)錙銖較量。倒是這唐突閨閣,萬萬使不得的。如今我越性將‘公子’‘女兒’改去,竟算是你誄他的倒妙。況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,故今寧可棄此一篇大文,萬不可棄此‘茜紗’新句。竟莫若改作‘茜紗窗下,小姐多情,黃土壟中,丫鬟薄命?!绱艘桓?,雖于我無涉,我也是愜懷的?!摈煊裥Φ溃骸八植皇俏业难绢^,何用作此語。況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,等我的紫鵑死了,我再如此說,還不算遲?!睂氂衤犃?,忙笑道:“這是何苦又咒他?!摈煊裥Φ溃骸笆悄阋涞模⒉皇俏艺f的。”寶玉道:“我又有了,這一改可妥當(dāng)了。莫若說‘茜紗窗下,我本無緣;黃土壟中,卿何薄命?!摈煊衤犃耍缛蛔兩?,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,外面卻不肯露出,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,說:“果然改的好。再不必亂改了,快去干正經(jīng)事罷。才剛太太打發(fā)人叫你明兒一早快過大舅母那邊去。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準(zhǔn)了,想是明兒那家人來拜允,所以叫你們過去呢。”寶玉拍手道:“何必如此忙?我身上也不大好,明兒還未必能去呢?!摈煊竦溃骸坝謥砹耍覄衲惆哑飧母牧T。一年大二年小,……”一面說話,一面咳嗽起來。寶玉忙道:“這里風(fēng)冷,咱們只顧呆站在這里,快回去罷?!摈煊竦溃骸拔乙布胰バ⒘?,明兒再見罷?!闭f著,便自取路去了。寶玉只得悶悶的轉(zhuǎn)步,又忽想起來黛玉無人隨伴,忙命小丫頭子跟了送回去。自己到了怡紅院中,果有王夫人打發(fā)老嬤嬤來,吩咐他明日一早過賈赦那邊去,與方才黛玉之言相對。
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了。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,祖上系軍官出身,乃當(dāng)日寧榮府中之門生,算來亦系世交。如今孫家只有一人在京,現(xiàn)襲指揮之職,此人名喚孫紹祖,生得相貌魁梧,體格健壯,弓馬嫻熟,應(yīng)酬權(quán)變,年紀(jì)未滿三十,且又家資饒富,現(xiàn)在兵部候缺題升。因未有室,賈赦見是世交之孫,且人品家當(dāng)都相稱合,遂青目擇為東床嬌婿。亦曾回明賈母。賈母心中卻不十分稱意,想來攔阻亦恐不聽,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,況且他是親父主張,何必出頭多事,為此只說“知道了”三字,余不多及。賈政又深惡孫家,雖是世交,當(dāng)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,有不能了結(jié)之事才拜在門下的,并非詩禮名族之裔,因此倒勸諫過兩次,無奈賈赦不聽,也只得罷了。
寶玉卻從未會過這孫紹祖一面的,次日只得過去聊以塞責(zé)。只聽見說娶親的日子甚急,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,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等事,越發(fā)掃去了興頭,每日癡癡呆呆的,不知作何消遣。又聽得說陪四個丫頭過去,更又跌足自嘆道:“從今后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?!币虼颂焯斓阶狭庵抟粠У胤脚腔舱邦櫍娖滠幋凹拍?,屏帳翛然,不過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。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,池內(nèi)的翠荇香菱,也都覺搖搖落落,似有追憶故人之態(tài),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。既領(lǐng)略得如此寥落凄慘之景,是以情不自禁,乃信口吟成一歌曰:
池塘一夜秋風(fēng)冷,吹散芰荷紅玉影。
蓼花菱葉不勝愁,重露繁霜壓纖梗。
不聞永晝敲棋聲,燕泥點點污棋枰。
古人惜別憐朋友,況我今當(dāng)手足情!
寶玉方才吟罷,忽聞背后有人笑道:“你又發(fā)什么呆呢?”寶玉回頭忙看是誰,原來是香菱。寶玉便轉(zhuǎn)身笑問道:“我的姐姐,你這會子跑到這里來做什么?許多日子也不進來逛逛?!毕懔馀氖中ξ恼f道:“我何曾不來。如今你哥哥回來了,那里比先時自由自在的了。才剛我們奶奶使人找你鳳姐姐的,竟沒找著,說往園子里來了。我聽見了這信,我就討了這件差進來找他。遇見他的丫頭,說在稻香村呢。如今我往稻香村去,誰知又遇見了你。我且問你,襲人姐姐這幾日可好?怎么忽然把個晴雯姐姐也沒了,到底是什么???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,你瞧瞧這地方好空落落的?!睂氂駪?yīng)之不迭,又讓他同到怡紅院去吃茶。香菱道:“此刻竟不能,等找著璉二奶奶,說完了正經(jīng)事再來?!睂氂竦溃骸笆裁凑?jīng)事這么忙?”香菱道:“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,所以要緊?!睂氂竦溃骸罢?。說的到底是那一家的?只聽見吵嚷了這半年,今兒又說張家的好,明兒又要李家的,后兒又議論王家的。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,叫人家好端端議論?!毕懔獾溃骸斑@如今定了,可以不用搬扯別家了?!睂氂衩枺骸岸苏l家的?”香菱道:“因你哥哥上次出門貿(mào)易時,在順路到了個親戚家去。這門親原是老親,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,也是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大門戶。前日說起來,你們兩府都也知道的。合長安城中,上至王侯,下至買賣人,都稱他家是‘桂花夏家。’”寶玉笑問道:“如何又稱為‘桂花夏家’?”香菱道:“他家本姓夏,非常的富貴。其余田地不用說,單有幾十頃地獨種桂花,凡這長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,連宮里一應(yīng)陳設(shè)盆景亦是他家貢奉,因此才有這個渾號。如今太爺也沒了,只有老奶奶帶著一個親生的姑娘過活,也并沒有哥兒兄弟,可惜他竟一門盡絕了?!睂氂衩Φ溃骸霸蹅円矂e管他絕后不絕后,只是這姑娘可好?你們大爺怎么就中意了?”香菱笑道:“一則是天緣,二則是‘情人眼里出西施’。當(dāng)年又是通家來往,從小兒都一處廝混過。敘起親是姑舅兄妹,又沒嫌疑。雖離開了這幾年,前兒一到他家,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,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樣,又是哭,又是笑,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。又令他兄妹相見,誰知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,在家里也讀書寫字,所以你哥哥當(dāng)時就一心看準(zhǔn)了。連當(dāng)鋪里老朝奉伙計們一群人擾了人家三四日,他們還留多住幾日,好容易苦辭才放回家。你哥哥一進門,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奶奶去求親。我們奶奶原也是見過這姑娘的,且又門當(dāng)戶對,也就依了。和這里姨太太鳳姑娘商議了,打發(fā)人去一說就成了。只是娶的日子太急,所以我們忙亂的很。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,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?!睂氂窭湫Φ溃骸半m如此說,但只我聽這話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慮后呢。”香菱聽了,不覺紅了臉,正色道:“這是什么話!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,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,是什么意思!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。”一面說,一面轉(zhuǎn)身走了。
寶玉見他這樣,便悵然如有所失,呆呆的站了半天,思前想后,不覺滴下淚來,只得沒精打彩,還入怡紅院來。一夜不曾安穩(wěn),睡夢之中猶喚晴雯,或魘魔驚怖,種種不寧。次日便懶進飲食,身體作熱。此皆近日抄檢大觀園、逐司棋、別迎春、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凄之所致,兼以風(fēng)寒外感,故釀成一疾,臥床不起。賈母聽得如此,天天親來看視。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于逼責(zé)了他。心中雖如此,臉上卻不露出。只吩咐眾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,一日兩次帶進醫(yī)生來診脈下藥。一月之后,方才漸漸的痊愈。賈母命好生保養(yǎng),過百日方許動葷腥油面等物,方可出門行走。這一百日內(nèi),連院門前皆不許到,只在房中頑笑。四五十日后,就把他拘約的火星亂迸,那里忍耐得住。雖百般設(shè)法,無奈賈母王夫人執(zhí)意不從,也只得罷了。因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,恣意耍笑作戲。又聽得薛蟠擺酒唱戲,熱鬧非常,已娶親入門,聞得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,也略通文翰,寶玉恨不得就過去一見才好。再過些時,又聞得迎春出了閣。寶玉思及當(dāng)時姊妹們一處,耳鬢廝磨,從今一別,縱得相逢,也必不似先前那等親密了。眼前又不能去一望,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。少不得潛心忍耐,暫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,幸免賈政責(zé)備逼迫讀書之難。這百日內(nèi),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,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,凡世上所無之事,都頑耍出來。如今且不消細說。
且說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后,心中自為寶玉有意唐突他,“怨不得我們寶姑娘不敢親近,可見我不如寶姑娘遠矣;怨不得林姑娘時常和他角口氣的痛哭,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。從此倒要遠避他才好?!币虼耍院筮B大觀園也不輕易進來。日日忙亂著,薛蟠娶過親,自為得了護身符,自己身上分去責(zé)任,到底比這樣安寧些;二則又聞得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,自然是典雅和平的:因此他心中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。好容易盼得一日娶過了門,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。
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,生得亦頗有姿色,亦頗識得幾個字。若論心中的邱壑經(jīng)緯,頗步熙鳳之后塵。只吃虧了一件,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,又無同胞弟兄,寡母獨守此女,嬌養(yǎng)溺愛,不啻珍寶,凡女兒一舉一動,彼母皆百依百隨,因此未免嬌養(yǎng)太過,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。愛自己尊若菩薩,窺他人穢如糞土,外具花柳之姿,內(nèi)秉風(fēng)雷之性。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,輕罵重打的。今日出了閣,自為要作當(dāng)家的奶奶,比不得作女兒時靦腆溫柔,須要拿出這威風(fēng)來,才鈐壓得住人;況且見薛蟠氣質(zhì)剛硬,舉止驕奢,若不趁熱灶一氣炮制熟爛,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,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,越發(fā)添了“宋太祖滅南唐”之意,“臥榻之側(cè)豈容他人酣睡”之心。因他家多桂花,他小名就喚做金桂。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,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,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。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,須另喚一名,因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,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,又寓自己身分如此。
薛蟠本是個憐新棄舊的人,且是有酒膽無飯力的,如今得了這樣一個妻子,正在新鮮興頭上,凡事未免盡讓他些。那夏金桂見了這般形景,便也試著一步緊似一步。一月之中,二人氣概還都相平,至兩月之后,便覺薛蟠的氣概漸次低矮了下去。一日薛蟠酒后,不知要行何事,先與金桂商議,金桂執(zhí)意不從。薛蟠忍不住便發(fā)了幾句話,賭氣自行了,這金桂便氣的哭如醉人一般,茶湯不進,裝起病來。請醫(yī)療治,醫(yī)生又說“氣血相逆,當(dāng)進寬胸順氣之劑?!毖σ棠锖薜牧R了薛蟠一頓,說:“如今娶了親,眼前抱兒子了,還是這樣胡鬧。人家鳳凰蛋似的,好容易養(yǎng)了一個女兒,比花朵兒還輕巧,原看的你是個人物,才給你作老婆。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己,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,還是這樣胡鬧,床嗓了黃湯,折磨人家。這會子花錢吃藥白遭心。”一席話說的薛蟠后悔不迭,反來安慰金桂。金桂見婆婆如此說丈夫,越發(fā)得了意,便裝出些張致來,總不理薛蟠。薛蟠沒了主意,惟自怨而已,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,才漸漸的哄轉(zhuǎn)過金桂的心來,自此便加一倍小心,不免氣概又矮了半截下來。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,婆婆良善,也就漸漸的持戈試馬起來。先時不過挾制薛蟠,后來倚嬌作媚,將及薛姨媽,又將至薛寶釵。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,每隨機應(yīng)變,暗以言語彈壓其志。金桂知其不可犯,每欲尋隙,又無隙可乘,只得曲意附就。一日金桂無事,因和香菱閑談,問香菱家鄉(xiāng)父母。香菱皆答忘記,金桂便不悅,說有意欺瞞了他?;貑査跋懔狻倍质钦l起的名字,香菱便答:“姑娘起的。”金桂冷笑道:“人人都說姑娘通,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?!毕懔饷πΦ溃骸皣唵?,奶奶不知道,我們姑娘的學(xué)問連我們姨老爺時常還夸呢。”欲明后事,且見下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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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
話說金桂聽了,將脖項一扭,嘴唇一撇,鼻孔里哧了兩聲,拍著掌冷笑道:“菱角花誰聞見香來著?若說菱角香了,正經(jīng)那些香花放在那里?可是不通之極!”香菱道:“不獨菱角花,就連荷葉蓮蓬,都是有一股清香的。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,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(lǐng)略了去,那一股香比是花兒都好聞呢。就連菱角,雞頭,葦葉,蘆根得了風(fēng)露,那一股清香,就令人心神爽快的?!苯鸸鸬溃骸耙滥阏f,那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?”香菱說到熱鬧頭上,忘了忌諱,便接口道:“蘭花桂花的香,又非別花之香可比?!币痪湮赐?,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者,忙指著香菱的臉兒說道:“要死,要死!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來!”香菱猛省了,反不好意思,忙陪笑賠罪說:“一時說順了嘴,奶奶別計較?!苯鸸鹦Φ溃骸斑@有什么,你也太小心了。但只是我想這個‘香’字到底不妥,意思要換一個字,不知你服不服?”香菱忙笑道:“奶奶說那里話,此刻連我一身一體俱屬奶奶,何得換一名字反問我服不服,叫我如何當(dāng)?shù)闷?。奶奶說那一個字好,就用那一個?!苯鸸鹦Φ溃骸澳汶m說的是,只怕姑娘多心,說‘我起的名字,反不如你?你能來了幾日,就駁我的回了?!毕懔庑Φ溃骸澳棠逃兴恢?dāng)日買了我來時,原是老奶奶使喚的,故此姑娘起得名字。后來我自伏侍了爺,就與姑娘無涉了。如今又有了奶奶,益發(fā)不與姑娘相干。況且姑娘又是極明白的人,如何惱得這些呢。”金桂道:“既這樣說,‘香’字竟不如‘秋’字妥當(dāng)。菱角菱花皆盛于秋,豈不比‘香’字有來歷些?!毕懔獾溃骸熬鸵滥棠踢@樣罷了?!弊源撕笏旄牧饲镒?,寶釵亦不在意。
只因薛蟠天性是“得隴望蜀”的,如今得娶了金桂,又見金桂的丫鬟寶蟾有三分姿色,舉止輕浮可愛,便時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。寶蟾雖亦解事,只是怕著金桂,不敢造次,且看金桂的眼色。金桂亦頗覺察其意,想著:“正要擺布香菱,無處尋隙,如今他既看上了寶蟾,如今且舍出寶蟾去與他,他一定就和香菱疏遠了,我且乘他疏遠之時,便擺布了香菱。那時寶蟾原是我的人,也就好處了?!贝蚨酥饕?,伺機而發(fā)。
這日薛蟠晚間微醺,又命寶蟾倒茶來吃。薛蟠接碗時,故意捏他的手。寶蟾又喬裝躲閃,連忙縮手。兩下失誤,豁啷一聲,茶碗落地,潑了一身一地的茶。薛蟠不好意思,佯說寶蟾不好生拿著。寶蟾說:“姑爺不好生接?!苯鸸鹄湫Φ溃骸皟蓚€人的腔調(diào)兒都夠使了。別打諒誰是傻子。”薛蟠低頭微笑不語,寶蟾紅了臉出去。一時安歇之時,金桂便故意的攆薛蟠別處去睡,“省得你饞癆餓眼?!毖粗皇切Α=鸸鸬溃骸耙魇裁春臀艺f,別偷偷摸摸的不中用。”薛蟠聽了,仗著酒蓋臉,便趁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:“好姐姐,你若要把寶蟾賞了我,你要怎樣就怎樣。你要人腦子也弄來給你。”金桂笑道:“這話好不通。你愛誰,說明了,就收在房里,省得別人看著不雅。我可要什么呢。”薛蟠得了這話,喜的稱謝不盡,是夜曲盡丈夫之道,奉承金桂。次日也不出門,只在家中廝奈,越發(fā)放大了膽。
至午后,金桂故意出去,讓個空兒與他二人。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來。寶蟾心里也知八九,也就半推半就,正要入港。誰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,料必在難分之際,便叫丫頭小舍兒過來。原來這小丫頭也是金桂從小兒在家使喚的,因他自幼父母雙亡,無人看管,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兒,專作些粗笨的生活。金桂如今有意獨喚他來吩咐道:“你去告訴秋菱,到我屋里將手帕取來,不必說我說的?!毙∩醿郝犃?,一徑尋著香菱說:“菱姑娘,奶奶的手帕子忘記在屋里了。你去取來送上去豈不好?”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。不知何意,百般竭力挽回不暇。聽了這話,忙往房里來取。不防正遇見他二人推就之際,一頭撞了進去,自己倒羞的耳面飛紅,忙轉(zhuǎn)身回避不迭。那薛蟠自為是過了明路的,除了金桂,無人可怕,所以連門也不掩,今見香菱撞來,故也略有些慚愧,還不十分在意。無奈寶蟾素日最是說嘴要強的,今遇見了香菱,便恨無地縫兒可入,忙推開薛蟠,一徑跑了,口內(nèi)還恨怨不迭,說他強奸力逼等語。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,卻被香菱打散,不免一腔興頭變作了一腔惡怒,都在香菱身上,不容分說,趕出來啐了兩口,罵道:“死娼婦,你這會子作什么來撞尸游魂!”香菱料事不好,三步兩步早已跑了。薛蟠再來找寶蟾,已無蹤跡了,于是恨的只罵香菱。至晚飯后,已吃得醺醺然,洗澡時不防水略熱了些,燙了腳,便說香菱有意害他,赤條精光趕著香菱踢打了兩下。香菱雖未受過這氣苦,既到此時,也說不得了,只好自悲自怨,各自走開。
彼時金桂已暗和寶蟾說明,今夜令薛蟠和寶蟾在香菱房中去成親,命香菱過來陪自己先睡。先是香菱不肯,金桂說他嫌臟了,再必是圖安逸,怕夜里勞動伏侍,又罵說:“你那沒見世面的主子,見一個,愛一個,把我的人霸占了去,又不叫你來。到底是什么主意,想必是逼我死罷了?!毖绰犃诉@話,又怕鬧黃了寶蟾之事,忙又趕來罵香菱:“不識抬舉!再不去便要打了!”香菱無奈,只得抱了鋪蓋來。金桂命他在地下鋪睡。香菱無奈,只得依命。剛睡下,便叫倒茶,一時又叫捶腿,如是一夜七八次,總不使其安逸穩(wěn)臥片時。那薛蟠得了寶蟾,如獲珍寶,一概都置之不顧。恨的金桂暗暗的發(fā)恨道:“且叫你樂這幾天,等我慢慢的擺布了來,那時可別怨我!”一面隱忍,一面設(shè)計擺布香菱。
半月光景,忽又裝起病來,只說心疼難忍,四肢不能轉(zhuǎn)動。請醫(yī)療治不效,眾人都說是香菱氣的。鬧了兩日,忽又從金桂的枕頭內(nèi)抖出紙人來,上面寫著金桂的年庚八字,有五根針釘在心窩并四肢骨節(jié)等處。于是眾人反亂起來,當(dāng)作新聞,先報與薛姨媽。薛姨媽先忙手忙腳的,薛蟠自然更亂起來,立刻要拷打眾人。金桂笑道:“何必冤枉眾人,大約是寶蟾的鎮(zhèn)魘法兒?!毖吹溃骸八@些時并沒有多空兒在你房里,何苦賴好人?!苯鸸鹄湫Φ溃骸俺怂€有誰,莫不是我自己不成!雖有別人,誰可敢進我的房呢?!毖吹溃骸跋懔馊缃袷翘焯旄?,他自然知道,先拷問他就知道了?!苯鸸鹄湫Φ溃骸翱絾栒l,誰肯認?依我說竟裝個不知道,大家丟開手罷了。橫豎治死我也沒什么要緊,樂得再娶好的。若據(jù)良心上說,左不過你三個多嫌我一個?!闭f著,一面痛哭起來。薛蟠更被這一席話激怒,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來,一徑搶步找著香菱,不容分說便劈頭劈面打起來,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。香菱叫屈,薛姨媽跑來禁喝說:“不問明白,你就打起人來了。這丫頭伏侍了你這幾年,那一點不周到,不盡心?他豈肯如今作這沒良心的事!你且問個清渾皂白,再動粗鹵?!苯鸸鹇犚娝牌湃绱苏f著,怕薛蟠耳軟心活,便益發(fā)嚎啕大哭起來,一面又哭喊說:“這半個多月把我的寶蟾霸占了去,不容他進我的房,唯有秋菱跟著我睡。我要拷問寶蟾,你又護到頭里。你這會子又賭氣打他去。治死我,再揀富貴的標(biāo)致的娶來就是了,何苦作出這些把戲來!”薛蟠聽了這些話,越發(fā)著了急。薛姨媽聽見金桂句句挾制著兒子,百般惡賴的樣子,十分可恨。無奈兒子偏不硬氣,已是被他挾制軟慣了。如今又勾搭上了丫頭,被他說霸占了去,他自己反要占溫柔讓夫之禮。這魘魔法究竟不知誰作的,實是俗語說的“清官難斷家務(wù)事”,此事正是公婆難斷床幃事了。因此無法,只得賭氣喝罵薛蟠說:“不爭氣的孽障!騷狗也比你體面些!誰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,叫老婆說嘴霸占了丫頭,什么臉出去見人!也不知誰使的法子,也不問青紅皂白,好歹就打人。我知道你是個得新棄舊的東西,白辜負了我當(dāng)日的心。他既不好,你也不許打,我立即叫人牙子來賣了他,你就心凈了?!闭f著,命香菱“收拾了東西跟我來”,一面叫人去,“快叫個人牙子來,多少賣幾兩銀子,拔去肉中刺,眼中釘,大家過太平日子?!毖匆娔赣H動了氣,早也低下頭了。金桂聽了這話,便隔著窗子往外哭道:“你老人家只管賣人,不必說著一個扯著一個的。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,怎么‘拔出肉中刺,眼中釘’?是誰的釘,誰的刺?但凡多嫌著他,也不肯把我的丫頭也收在房里了?!毖σ虌屄犝f,氣的身戰(zhàn)氣咽道:“這是誰家的規(guī)矩?婆婆這里說話,媳婦隔著窗子拌嘴。虧你是舊家人家的女兒!滿嘴里大呼小喊,說的是些什么!”薛蟠急的跺腳說:“罷喲,罷喲!看人聽見笑話。”金桂意謂一不作,二不休,越發(fā)發(fā)潑喊起來了,說:“我不怕人笑話!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,我倒怕人笑話了!再不然,留下他,就賣了我。誰還不知道你薛家有錢,行動拿錢墊人,又有好親戚挾制著別人。你不趁早施為,還等什么?嫌我不好,誰叫你們瞎了眼,三求四告的跑了我們家作什么去了!這會子人也來了,金的銀的也賠了,略有個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,該擠發(fā)我了!”一面哭喊,一面滾揉,自己拍打。薛蟠急的說又不好,勸又不好,打又不好,央告又不好,只是出入咳聲嘆氣,抱怨說運氣不好。當(dāng)下薛姨媽早被薛寶釵勸進去了,只命人來賣香菱。寶釵笑道:“咱們家從來只知買人,并不知賣人之說。媽可是氣的胡涂了,倘或叫人聽見,豈不笑話。哥哥嫂子嫌他不好,留下我使喚,我正也沒人使呢?!毖σ虌尩溃骸傲糁€是淘氣,不如打發(fā)了他倒干凈?!睂氣O笑道:“他跟著我也是一樣,橫豎不叫他到前頭去。從此斷絕了他那里,也如賣了一般?!毕懔庠缫雅艿窖σ虌尭巴纯薨螅徊辉赋鋈?,情愿跟著姑娘,薛姨媽也只得罷了。
自此以后,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,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。雖然如此,終不免對月傷悲,挑燈自嘆。本來怯弱,雖在薛蟠房中幾年,皆由血分中有病,是以并無胎孕。今復(fù)加以氣怒傷感,內(nèi)外折挫不堪,竟釀成干血之癥,日漸羸瘦作燒,飲食懶進,請醫(yī)診視服藥亦不效驗。那時金桂又吵鬧了數(shù)次,氣的薛姨媽母女惟暗自垂淚,怨命而已。薛蟠雖曾仗著酒膽挺撞過兩三次,持棍欲打,那金桂便遞與他身子隨意叫打;這里持刀欲殺時,便伸與他脖項。薛蟠也實不能下手,只得亂鬧了一陣罷了。如今習(xí)慣成自然,反使金桂越發(fā)長了威風(fēng),薛蟠越發(fā)軟了氣骨。雖是香菱猶在,卻亦如不在的一般,雖不能十分暢快,就不覺的礙眼了,且姑置不究。如此又漸次尋趁寶蟾。寶蟾卻不比香菱的情性,最是個烈火干柴,既和薛蟠情投意合,便把金桂忘在腦后。近見金桂又作踐他,他便不肯服低容讓半點。先是一沖一撞的拌嘴,后來金桂氣急了,甚至于罵,再至于打。他雖不敢還言還手,便大撒潑性,拾頭打滾,尋死覓活,晝則刀剪,夜則繩索,無所不鬧。薛蟠此時一身難以兩顧,惟徘徊觀望于二者之間,十分鬧的無法,便出門躲在外廂。金桂不發(fā)作性氣,有時歡喜,便糾聚人來斗紙牌,擲骰子作樂。又生平最喜啃骨頭,每日務(wù)要殺雞鴨,將肉賞人吃,只單以油炸焦骨頭下酒。吃的不奈煩或動了氣,便肆行海罵,說:“有別的忘八粉頭樂的,我為什么不樂!”薛家母女總不去理他。薛蟠亦無別法,惟日夜悔恨不該娶這攪家星罷了,都是一時沒了主意。于是寧榮二宅之人,上上下下,無有不知,無有不嘆者。
此時寶玉已過了百日,出門行走。亦曾過來見過金桂,“舉止形容也不怪厲,一般是鮮花嫩柳,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的人,焉得這等樣情性,可為奇之至極?!币虼诵南录{悶。這日與王夫人請安去,又正遇見迎春奶娘來家請安,說起孫紹祖甚屬不端,“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淚的,只要接了來家散誕兩日?!蓖醴蛉艘蛘f:“我正要這兩日接他去,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,所以就忘了。前兒寶玉去了,回來也曾說過的。明日是個好日子,就接去?!闭f著,賈母打發(fā)人來找寶玉,說:“明兒一早往天齊廟還愿?!睂氂袢缃癜筒坏酶魈幦ス涔洌犚娙绱?,喜的一夜不曾合眼,盼明不明的。
次日一早,梳洗穿帶已畢,隨了兩三個老嬤嬤坐車出西城門外天齊廟來燒香還愿。這廟里已是昨日預(yù)備停妥的。寶玉天生性怯,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。這天齊廟本系前朝所修,極其宏壯。如今年深歲久,又極其荒涼。里面泥胎塑像皆極其兇惡,是以忙忙的焚過紙馬錢糧,便退至道院歇息。一時吃過飯,眾嬤嬤和李貴等人圍隨寶玉到處散誕頑耍了一回。寶玉困倦,復(fù)回至靜室安歇。眾嬤嬤生恐他睡著了,便請當(dāng)家的老王道士來陪他說話兒。這老王道士專意在江湖上賣藥,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,這廟外現(xiàn)掛著招牌,丸散膏丹,色色俱備,亦長在寧榮兩宅走動熟慣,都與他起了個渾號,喚他作“王一貼”,言他的膏藥靈驗,只一貼百病皆除之意。當(dāng)下王一貼進來,寶玉正歪在炕上想睡,李貴等正說“哥兒別睡著了”,廝混著??匆娡跻毁N進來,都笑道:“來的好,來的好。王師父,你極會說古記的,說一個與我們小爺聽聽?!蓖跻毁N笑道:“正是呢。哥兒別睡,仔細肚里面筋作怪?!闭f著,滿屋里人都笑了。寶玉也笑著起身整衣。王一貼喝命徒弟們快泡好釅茶來。茗煙道:“我們爺不吃你的茶,連這屋里坐著還嫌膏藥氣息呢。”王一貼笑道:“沒當(dāng)家花花的,膏藥從不拿進這屋里來的。知道哥兒今日必來,頭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?!睂氂竦溃骸翱墒悄兀焯熘宦犚娔愕母嗨幒?,到底治什么???”王一貼道:“哥兒若問我的膏藥,說來話長,其中細理,一言難盡。共藥一百二十味,君臣相際,賓客得宜,溫涼兼用,貴賤殊方。內(nèi)則調(diào)元補氣,開胃口,養(yǎng)榮衛(wèi),寧神安志,去寒去暑,化食化痰,外則和血脈,舒筋絡(luò),出死肌,生新肉,去風(fēng)散毒。其效如神,貼過的便知?!睂氂竦溃骸拔也恍乓粡埜嗨幘椭芜@些病。我且問你,倒有一種病可也貼的好么?”王一貼道:“百病千災(zāi),無不立效。若不見效,哥兒只管揪著胡子打我這老臉,拆我這廟何如?只說出病源來?!睂氂裥Φ溃骸澳悴?,若你猜的著,便貼的好了?!蓖跻毁N聽了,尋思一會,笑道:“這倒難猜,只怕膏藥有些不靈了?!睂氂衩钯F等:“你們且出去散散。這屋里人多,越發(fā)蒸臭了?!崩钯F等聽說,且都出去自便,只留下茗煙一人。這茗煙手內(nèi)點著一枝夢甜香,寶玉命他坐在身旁,卻倚在他身上。王一貼心有所動,便笑嘻嘻走近前來,悄悄的說道:“我可猜著了。想是哥兒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,要滋助的藥,可是不是?”話猶未完,茗煙先喝道:“該死,打嘴!”寶玉猶未解,忙問:“他說什么?”茗煙道:“信他胡說?!被5耐跻毁N不敢再問,只說:“哥兒明說了罷?!睂氂竦溃骸拔覇柲悖捎匈N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?”王一貼聽說,拍手笑道:“這可罷了。不但說沒有方子,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?!睂氂裥Φ溃骸斑@樣還算不得什么?!蓖跻毁N又忙道:“貼妒的膏藥倒沒經(jīng)過,倒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(yī),只是慢些兒,不能立竿見影的效驗。”寶玉道:“什么湯藥,怎么吃法?”王一貼道:“這叫做‘療妒湯’:用極好的秋梨一個,二錢冰糖,一錢陳皮,水三碗,梨熟為度,每日清早吃這么一個梨,吃來吃去就好了。”寶玉道:“這也不值什么,只怕未必見效?!蓖跻毁N道:“一劑不效吃十劑,今日不效明日再吃,今年不效吃到明年。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,甜絲絲的,又止咳嗽,又好吃。吃過一百歲,人橫豎是要死的,死了還妒什么!那時就見效了?!闭f著,寶玉茗煙都大笑不止,罵“油嘴的牛頭”。王一貼笑道:“不過是閑著解午盹罷了,有什么關(guān)系。說笑了你們就值錢。實告你們說,連膏藥也是假的。我有真藥,我還吃了作神仙呢。有真的,跑到這里來混?”正說著,吉時已到,請寶玉出去焚化錢糧散福。功課完畢,方進城回家。
那時迎春已來家好半日,孫家的婆娘媳婦等人已待過晚飯,打發(fā)回家去了。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訴委曲,說孫紹祖“一味好色,好賭酗酒,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。略勸過兩三次,便罵我是‘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’。又說老爺曾收著他五千銀子,不該使了他的。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,他便指著我的臉說道:‘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,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,把你準(zhǔn)折買給我的。好不好,打一頓攆在下房里睡去。當(dāng)日有你爺爺在時,希圖上我們的富貴,趕著相與的。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,如今強壓我的頭,賣了一輩。又不該作了這門親,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?!币恍姓f,一行哭的嗚嗚咽咽,連王夫人并眾姊妹無不落淚。王夫人只得用言語解勸說:“已是遇見了這不曉事的人,可怎么樣呢。想當(dāng)日你叔叔也曾勸過大老爺,不叫作這門親的。大老爺執(zhí)意不聽,一心情愿,到底作不好了。我的兒,這也是你的命?!庇嚎薜溃骸拔也恍盼业拿瓦@么不好!從小兒沒了娘,幸而過嬸子這邊過了幾年心凈日子,如今偏又是這么個結(jié)果!”王夫人一面解勸,一面問他隨意要在那里安歇。迎春道:“乍乍的離了姊妹們,只是眠思夢想。二則還記掛著我的屋子,還得在園里舊房子里住得三五天,死也甘心了。不知下次還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!”王夫人忙勸道:“快休亂說。不過年輕的夫妻們,閑牙斗齒,亦是萬萬人之常事,何必說這喪話?!比悦嗣γΦ氖帐白狭庵薹课?,命姊妹們陪伴著解釋,又吩咐寶玉:“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風(fēng)聲,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這些事,都是你說的?!睂氂裎ㄎǖ穆犆?。
迎春是夕仍在舊館安歇。眾姊妹等更加親熱異常。一連住了三日,才往邢夫人那邊去。先辭過賈母及王夫人,然后與眾姊妹分別,更皆悲傷不舍。還是王夫人薛姨媽等安慰勸釋,方止住了過那邊去。又在邢夫人處住了兩日,就有孫紹祖的人來接去。迎春雖不愿去,無奈懼孫紹祖之惡,只得勉強忍情作辭了。邢夫人本不在意,也不問其夫妻和睦,家務(wù)煩難,只面情塞責(zé)而已。終不知端的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