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國學(xué)文化
  • 《紅樓夢(mèng)》第66-70回
  • 時(shí)間:2019-12-04 14:03:58        編輯:chen_2016        點(diǎn)擊量:5073次
  • 第六十六回  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

    話說鮑二家的打他一下子,笑道:“原有些真的,叫你又編了這混話,越發(fā)沒了捆兒。你倒不像跟二爺?shù)娜?,這些混話倒像是寶玉那邊的了?!庇榷悴乓謫?,忽見尤三姐笑問道:“可是你們家那寶玉,除了上學(xué),他作些什么?”興兒笑道:“姨娘別問他,說起來姨娘也未必信。他長了這么大,獨(dú)他沒有上過正經(jīng)學(xué)堂。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,誰不是寒窗十載,偏他不喜歡讀書。老太太的寶貝,老爺先還管,如今也不敢管了。成天家瘋瘋顛顛的,說的話人也不懂,干的事人也不知。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,心里自然是聰明的,誰知是外清而內(nèi)濁,見了人,一句話也沒有。所有的好處,雖沒上過學(xué),倒難為他認(rèn)得幾個(gè)字。每日也不習(xí)文,也不學(xué)武,又怕見人,只愛在丫頭群里鬧。再者也沒剛?cè)?,有時(shí)見了我們,喜歡時(shí)沒上沒下,大家亂頑一陣,不喜歡各自走了,他也不理人。我們坐著臥著,見了他也不理,他也不責(zé)備。因此沒人怕他,只管隨便,都過的去?!庇热阈Φ溃骸爸髯訉捔耍銈冇诌@樣,嚴(yán)了,又抱怨??芍y纏?!庇榷愕溃骸拔覀兛此购茫瓉磉@樣??上Я艘粋€(gè)好胎子?!庇热愕溃骸敖憬阈潘f,咱們也不是見一面兩面的,行事言談吃喝,原有些女兒氣,那是只在里頭慣了的。若說糊涂,那些兒糊涂?姐姐記得,穿孝時(shí)咱們同在一處,那日正是和尚們進(jìn)來繞棺,咱們都在那里站著,他只站在頭里擋著人。人說他不知禮,又沒眼色。過后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:‘姐姐不知道,我并不是沒眼色。想和尚們臟,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?!又圆?,姐姐又要茶,那個(gè)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。他趕忙說:‘我吃臟了的,另洗了再拿來?!@兩件上,我冷眼看去,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,只不大合外人的式,所以他們不知道?!庇榷懵犝f,笑道:“依你說,你兩個(gè)已是情投意合了。竟把你許了他,豈不好?”三姐見有興兒,不便說話,只低頭磕瓜子。興兒笑道:“若論模樣兒行事為人,倒是一對(duì)好的。只是他已有了,只未露形。將來準(zhǔn)是林姑娘定了的。因林姑娘多病,二則都還小,故尚未及此。再過三二年,老太太便一開言,那是再無不準(zhǔn)的了。”大家正說話,只見隆兒又來了,說:“老爺有事,是件機(jī)密大事,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,不過三五日就起身,來回也得半月工夫。今日不能來了。請(qǐng)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,明日爺來,好作定奪?!闭f著,帶了興兒回去了。

    這里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,盤問他妹子一夜。至次日午后,賈璉方來了。尤二姐因勸他說:“既有正事,何必忙忙又來,千萬別為我誤事?!辟Z璉道:“也沒甚事,只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(yuǎn)差。出了月就起身,得半月工夫才來?!庇榷愕溃骸凹热绱耍阒还芊判那叭?,這里一應(yīng)不用你記掛。三妹子他從不會(huì)朝更暮改的。他已說了改悔,必是改悔的。他已擇定了人,你只要依他就是了?!辟Z璉問是誰,尤二姐笑道:“這人此刻不在這里,不知多早才來,也難為他眼力。自己說了,這人一年不來,他等一年,十年不來,等十年,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,他情愿剃了頭當(dāng)姑子去,吃長齋念佛,以了今生?!辟Z璉問:“倒底是誰,這樣動(dòng)他的心?”二姐笑道:“說來話長。五年前我們老娘家里做生日,媽和我們到那里與老娘拜壽。他家請(qǐng)了一起串客,里頭有個(gè)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蓮,他看上了,如今要是他才嫁。舊年我們聞得柳湘蓮惹了一個(gè)禍逃走了,不知可有來了不曾?”賈璉聽了道:“怪道呢!我說是個(gè)什么樣人,原來是他!果然眼力不錯(cuò)。你不知道這柳二郎,那樣一個(gè)標(biāo)致人,最是冷面冷心的,差不多的人,都無情無義。他最和寶玉合的來。去年因打了薛呆子,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,不知那里去了一向。后來聽見有人說來了,不知是真是假。一問寶玉的小子們就知道了。倘或不來,他萍蹤浪跡,知道幾年才來,豈不白耽擱了?”尤二姐道:“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,干的出來,他怎樣說,只依他便了?!?/span>

    二人正說之間,只見尤三姐走來說道:“姐夫,你只放心。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,說什么是什么。若有了姓柳的來,我便嫁他。從今日起,我吃齋念佛,只伏侍母親,等他來了,嫁了他去,若一百年不來,我自己修行去了?!闭f著,將一根玉簪,擊作兩段,“一句不真,就如這簪子!”說著,回房去了,真?zhèn)€竟非禮不動(dòng),非禮不言起來。賈璉無了法,只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家務(wù),復(fù)回家與鳳姐商議起身之事。一面著人問茗煙,茗煙說:“竟不知道。大約未來,若來了,必是我知道的?!币幻嬗謫査慕址唬舱f未來。賈璉只得回復(fù)了二姐。至起身之日已近,前兩天便說起身,卻先往二姐這邊來住兩夜,從這里再悄悄長行。果見小妹竟又換了一個(gè)人,又見二姐持家勤慎,自是不消記掛。

    是日一早出城,就奔平安州大道,曉行夜住,渴飲饑餐。方走了三日,那日正走之間,頂頭來了一群馱子,內(nèi)中一伙,主仆十來騎馬,走的近來一看,不是別人,竟是薛蟠和柳湘蓮來了。賈璉深為奇怪,忙伸馬迎了上來,大家一齊相見,說些別后寒溫,大家便入酒店歇下,敘談敘談。賈璉因笑說:“鬧過之后,我們忙著請(qǐng)你兩個(gè)和解,誰知柳兄蹤跡全無。怎么你兩個(gè)今日倒在一處了?”薛蟠笑道:“天下竟有這樣奇事。我同伙計(jì)販了貨物,自春天起身,往回里走,一路平安。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,遇一伙強(qiáng)盜,已將東西劫去。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,方把賊人趕散,奪回貨物,還救了我們的性命。我謝他又不受,所以我們結(jié)拜了生死弟兄,如今一路進(jìn)京。從此后我們是親弟親兄一般。到前面岔口上分路,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個(gè)姑媽,他去望候望候。我先進(jìn)京去安置了我的事,然后給他尋一所宅子,尋一門好親事,大家過起來?!辟Z璉聽了道:“原來如此,倒教我們懸了幾日心?!币蛴致牭缹びH,又忙說道:“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。”說著,便將自己娶尤氏,如今又要發(fā)嫁小姨一節(jié)說了出來,只不說尤三姐自擇之語。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家里,等生了兒子,自然是知道的。薛蟠聽了大喜,說:“早該如此,這都是舍表妹之過?!毕嫔徝πφf:“你又忘情了,還不住口?!毖疵χ棺〔徽Z,便說:“既是這等,這門親事定要做的。”湘蓮道:“我本有愿,定要一個(gè)絕色的女子。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,顧不得許多了,任憑裁奪,我無不從命?!辟Z璉笑道:“如今口說無憑,等柳兄一見,便知我這內(nèi)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?!毕嫔徛犃舜笙玻f:“既如此說,等弟探過姑娘,不過月中就進(jìn)京的,那時(shí)再定如何?”賈璉笑道:“你我一言為定,只是我信不過柳兄。你乃是萍蹤浪跡,倘然淹滯不歸,豈不誤了人家。須得留一定禮?!毕嫔彽溃骸按笳煞蜇M有失信之理。小弟素系寒貧,況且客中,何能有定禮?!毖吹溃骸拔疫@里現(xiàn)成,就備一分二哥帶去?!辟Z璉笑道:“也不用金帛之禮,須是柳兄親身自有之物,不論物之貴賤,不過我?guī)ト⌒哦??!毕嫔彽溃骸凹热绱苏f,弟無別物,此劍防身,不能解下。囊中尚有一把鴛鴦劍,乃吾家傳代之寶,弟也不敢擅用,只隨身收藏而已。賈兄請(qǐng)拿去為定。弟縱系水流花落之性,然亦斷不舍此劍者?!闭f畢,解囊出劍,捧與賈璉。賈璉命人收了。大家又飲了幾杯,方各自上馬,作別起程。正是:將軍不下馬,各自奔前程。

   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,見了節(jié)度,完了公事。因又囑他十月前后務(wù)要還來一次,賈璉領(lǐng)命。次日連忙取路回家,先到尤二姐處探望。誰知賈璉出門之后,尤二姐操持家務(wù)十分謹(jǐn)肅,每日關(guān)門閤戶,一點(diǎn)外事不聞。他小妹子果是個(gè)斬釘截鐵之人,每日侍奉母姊之余,只安分守己,隨分過活。雖是夜晚間孤衾獨(dú)枕,不慣寂寞,奈一心丟了眾人,只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。這日賈璉進(jìn)門,見了這般景況,喜之不盡,深念二姐之德。大家敘些寒溫之后,賈璉便將路上相遇湘蓮一事說了出來,又將鴛鴦劍取出,遞與三姐。三姐看時(shí),上面龍吞夔護(hù),珠寶晶熒,將靶一掣,里面卻是兩把合體的。一把上面鏨著一“鴛”字,一把上面鏨著一“鴦”字,冷颼颼,明亮亮,如兩痕秋水一般。三姐喜出望外,連忙收了,掛在自己繡房床上,每日望著劍,自笑終身有靠。賈璉住了兩天,回去復(fù)了父命,回家合宅相見。那時(shí)鳳姐已大愈,出來理事行走了。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。賈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,將這事丟過,不在心上,任憑賈璉裁奪,只怕賈璉獨(dú)力不加,少不得又給了他三十兩銀子。賈璉拿來交與二姐預(yù)備妝奩。

    誰知八月內(nèi)湘蓮方進(jìn)了京,先來拜見薛姨媽,又遇見薛蝌,方知薛蟠不慣風(fēng)霜,不服水土,一進(jìn)京時(shí)便病倒在家,請(qǐng)醫(yī)調(diào)治。聽見湘蓮來了,請(qǐng)入臥室相見。薛姨媽也不念舊事,只感新恩,母子們十分稱謝。又說起親事一節(jié),凡一應(yīng)東西皆已妥當(dāng),只等擇日。柳湘蓮也感激不盡。

    次日又來見寶玉,二人相會(huì),如魚得水。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,寶玉笑道:“我聽見茗煙一干人說,我卻未見,我也不敢多管。我又聽見茗煙說,璉二哥哥著實(shí)問你,不知有何話說?”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寶玉,寶玉笑道:“大喜,大喜!難得這個(gè)標(biāo)致人,果然是個(gè)古今絕色,堪配你之為人?!毕嫔彽溃骸凹仁沁@樣,他那里少了人物,如何只想到我。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,也關(guān)切不至此。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,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。我自己疑惑起來,后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。所以后來想起你來,可以細(xì)細(xì)問個(gè)底里才好。”寶玉道:“你原是個(gè)精細(xì)人,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?你原說只要一個(gè)絕色的,如今既得了個(gè)絕色便罷了。何必再疑?”湘蓮道:“你既不知他娶,如何又知是絕色?”寶玉道:“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。我在那里和他們混了一個(gè)月,怎么不知?真真一對(duì)尤物,他又姓尤?!毕嫔徛犃?,跌足道:“這事不好,斷乎做不得了。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(gè)石頭獅子干凈,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。我不做這剩忘八?!睂氂衤犝f,紅了臉。湘蓮自慚失言,連忙作揖說:“我該死胡說。你好歹告訴我,他品行如何?”寶玉笑道:“你既深知,又來問我作甚么?連我也未必干凈了?!毕嫔徯Φ溃骸霸俏易约阂粫r(shí)忘情,好歹別多心?!睂氂裥Φ溃骸昂伪卦偬幔@倒是有心了。”湘蓮作揖告辭出來,若去找薛蟠,一則他現(xiàn)臥病,二則他又浮躁,不如去索回定禮。主意已定,便一徑來找賈璉。

    賈璉正在新房中,聞得湘蓮來了,喜之不禁,忙迎了出來,讓到內(nèi)室與尤老相見。湘蓮只作揖稱老伯母,自稱晚生,賈璉聽了詫異。吃茶之間,湘蓮便說:“客中偶然忙促,誰知家姑母于四月間訂了弟婦,使弟無言可回。若從了老兄背了姑母,似非合理。若系金帛之訂,弟不敢索取,但此劍系祖父所遺,請(qǐng)仍賜回為幸。”賈璉聽了,便不自在,還說:“定者,定也。原怕反悔所以為定。豈有婚姻之事,出入隨意的?還要斟酌?!毕嫔徯Φ溃骸半m如此說,弟愿領(lǐng)責(zé)領(lǐng)罰,然此事斷不敢從命?!辟Z璉還要饒舌,湘蓮便起身說:“請(qǐng)兄外坐一敘,此處不便?!蹦怯热阍诜棵髅髀犚?。好容易等了他來,今忽見反悔,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,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,不屑為妻。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,料那賈璉必?zé)o法可處,自己豈不無趣。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,連忙摘下劍來,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(nèi),出來便說:“你們不必出去再議,還你的定禮?!币幻鏈I如雨下,左手將劍并鞘送與湘蓮,右手回肘只往項(xiàng)上一橫??蓱z“揉碎桃花紅滿地,玉山傾倒再難扶”,芳靈蕙性,渺渺冥冥,不知那邊去了。當(dāng)下唬得眾人急救不迭。尤老一面嚎哭,一面又罵湘蓮。賈璉忙揪住湘蓮,命人捆了送官。尤二姐忙止淚反勸賈璉:“你太多事,人家并沒威逼他死,是他自尋短見。你便送他到官,又有何益,反覺生事出丑。不如放他去罷,豈不省事?!辟Z璉此時(shí)也沒了主意,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。湘蓮反不動(dòng)身,泣道:“我并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,可敬,可敬?!毕嫔彿捶鍪罂抟粓?。等買了棺木,眼見入殮,又俯棺大哭一場,方告辭而去。

    出門無所之,昏昏默默,自想方才之事。原來尤三姐這樣標(biāo)致,又這等剛烈,自悔不及。正走之間,只見薛蟠的小廝尋他家去,那湘蓮只管出神。那小廝帶他到新房之中,十分齊整。忽聽環(huán)珮叮當(dāng),尤三姐從外而入,一手捧著鴛鴦劍,一手捧著一卷冊(cè)子,向柳湘蓮泣道:“妾癡情待君五年矣。不期君果冷心冷面,妾以死報(bào)此癡情。妾今奉警幻之命,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。妾不忍一別,故來一會(huì),從此再不能相見矣?!闭f著便走。湘蓮不舍,忙欲上來拉住問時(shí),那尤三姐便說:“來自情天,去由情地。前生誤被情惑,今既恥情而覺,與君兩無干涉?!闭f畢,一陣香風(fēng),無蹤無影去了。

    湘蓮警覺,似夢(mèng)非夢(mèng),睜眼看時(shí),那里有薛家小童,也非新室,竟是一座破廟,旁邊坐著一個(gè)跏腿道士捕虱。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:“此系何方?仙師仙名法號(hào)?”道士笑道:“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,我系何人,不過暫來歇足而已?!绷嫔徛犃耍挥X冷然如寒冰侵骨,掣出那股雄劍,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,便隨那道士,不知往那里去了,后回便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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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六十七回   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

    話說尤三姐自盡之后,尤老娘和二姐兒,賈珍,賈璉等俱不勝悲慟,自不必說,忙令人盛殮,送往城外埋葬。柳湘蓮見尤三姐身亡,癡情眷戀,卻被道人數(shù)句冷言打破迷關(guān),竟自截發(fā)出家,跟隨瘋道人飄然而去,不知何往。暫且不表。

    且說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為妻,心中甚喜,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替他買房子,治家伙,擇吉迎娶,以報(bào)他救命之恩。忽有家中小廝吵嚷“三姐兒自盡了”,被小丫頭們聽見,告知薛姨媽。薛姨媽不知為何,心甚嘆息。正在猜疑,寶釵從園里過來,薛姨媽便對(duì)寶釵說道:“我的兒,你聽見了沒有?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,他不是已經(jīng)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么,不知為什么自刎了。那柳湘蓮也不知往那里去了。真正奇怪的事,叫人意想不到?!睂氣O聽了,并不在意,便說道:“俗話說的好,‘天有不測風(fēng)云,人有旦夕禍?!?。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。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,商量著替他料理,如今已經(jīng)死的死了,走的走了,依我說,也只好由他罷了。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。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,販了來的貨物,想來也該發(fā)完了,那同伴去的伙計(jì)們辛辛苦苦的,回來幾個(gè)月了,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,也該請(qǐng)一請(qǐng),酬謝酬謝才是。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?!?/span>

    母女正說話間,見薛蟠自外而入,眼中尚有淚痕。一進(jìn)門來。便向他母親拍手說道:“媽媽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么?”薛姨媽說:“我才聽見說,正在這里和你妹妹說這件公案呢?!毖吹溃骸皨寢尶陕犚娬f柳湘蓮跟著一個(gè)道士出了家了么?”薛姨媽道:“這越發(fā)奇了。怎么柳相公那樣一個(gè)年輕的聰明人,一時(shí)糊涂,就跟著道士去了呢。我想你們好了一場,他又無父母兄弟,只身一人在此,你該各處找找他才是??磕堑朗磕芡抢镞h(yuǎn)去,左不過是在這方近左右的廟里寺里罷了?!毖凑f:“何嘗不是呢。我一聽見這個(gè)信兒,就連忙帶了小廝們?cè)诟魈帉ふ遥B一個(gè)影兒也沒有。又去問人,都說沒看見?!毖σ虌屨f:“你既找尋過沒有,也算把你作朋友的心盡了。焉知他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處去呢。只是你如今也該張羅張羅買賣,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(yīng)辦的事情,倒早些料理料理。咱們家沒人,俗語說的‘夯雀兒先飛’,省得臨時(shí)丟三落四的不齊全,令人笑話。再者你妹妹才說,你也回家半個(gè)多月了,想貨物也該發(fā)完了,同你去的伙計(jì)們,也該擺桌酒給他們道道乏才是。人家陪著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,受了四五個(gè)月的辛苦,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擔(dān)了多少的驚怕沉重?!毖绰犝f,便道:“媽媽說的很是。倒是妹妹想的周到。我也這樣想著,只因這些日子為各處發(fā)貨鬧的腦袋都大了。又為柳二哥的事忙了這幾日,反倒落了一個(gè)空,白張羅了一會(huì)子,倒把正經(jīng)事都誤了。要不然定了明兒后兒下帖兒請(qǐng)罷?!毖σ虌尩溃骸坝赡戕k去罷?!?/span>

    話猶未了,外面小廝進(jìn)來回說:“管總的張大爺差人送了兩箱子?xùn)|西來,說這是爺各自買的,不在貨帳里面。本要早送來,因貨物箱子壓著,沒得拿,昨兒貨物發(fā)完了,所以今日才送來了?!币幻嬲f,一面又見兩個(gè)小廝搬進(jìn)了兩個(gè)夾板夾的大棕箱。薛蟠一見,說:“噯喲,可是我怎么就糊涂到這步田地了!特特的給媽和妹妹帶來的東西,都忘了沒拿了家里來,還是伙計(jì)送了來了。”寶釵說:“虧你說,還是特特的帶來的才放了一二十天,若不是特特的帶來,大約要放到年底下才送來呢。我看你也諸事太不留心了。”薛蟠笑道:“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嚇掉了,還沒歸竅呢?!闭f著大家笑了一回,便向小丫頭說:“出去告訴小廝們,東西收下,叫他們回去罷?!毖σ虌屚瑢氣O因問:“到底是什么東西,這樣捆著綁著的?”薛蟠便命叫兩個(gè)小廝進(jìn)來,解了繩子,去了夾板,開了鎖看時(shí),這一箱都是綢緞綾錦洋貨等家常應(yīng)用之物。薛蟠笑著道:“那一箱是給妹妹帶的?!庇H自來開。母女二人看時(shí),卻是些筆,墨,紙,硯,各色箋紙,香袋,香珠,扇子,扇墜,花粉,胭脂等物,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,酒令兒,水銀灌的打筋斗小小子,沙子燈,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,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,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,與薛蟠毫無相差。寶釵見了,別的都不理論,倒是薛蟠的小像,拿著細(xì)細(xì)看了一看,又看看他哥哥,不禁笑起來了。因叫鶯兒帶著幾個(gè)老婆子將這些東西連箱子送到園里去,又和母親哥哥說了一回閑話兒,才回園里去了。這里薛姨媽將箱子里的東西取出,一分一分的打點(diǎn)清楚,叫同喜送給賈母并王夫人等處不提。

    且說寶釵到了自己房中,將那些玩意兒一件一件的過了目,除了自己留用之外,一分一分配合妥當(dāng),也有送筆墨紙硯的,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墜的,也有送脂粉頭油的,有單送頑意兒的。只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,且又加厚一倍。一一打點(diǎn)完畢,使鶯兒同著一個(gè)老婆子,跟著送往各處。

    這邊姊妹諸人都收了東西,賞賜來使,說見面再謝。惟有林黛玉看見他家鄉(xiāng)之物,反自觸物傷情,想起父母雙亡,又無兄弟,寄居親戚家中,那里有人也給我?guī)┩廖铮肯氲竭@里,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。紫鵑深知黛玉心腸,但也不敢說破,只在一旁勸道:“姑娘的身子多病,早晚服藥,這兩日看著比那些日子略好些。雖說精神長了一點(diǎn)兒,還算不得十分大好。今兒寶姑娘送來的這些東西,可見寶姑娘素日看得姑娘很重,姑娘看著該喜歡才是,為什么反倒傷起心來。這不是寶姑娘送東西來倒叫姑娘煩惱了不成?就是寶姑娘聽見,反覺臉上不好看。再者這里老太太們?yōu)楣媚锏牟◇w,千方百計(jì)請(qǐng)好大夫配藥診治,也為是姑娘的病好。這如今才好些,又這樣哭哭啼啼,豈不是自己遭踏了自己身子,叫老太太看著添了愁煩了么?況且姑娘這病,原是素日憂慮過度,傷了血?dú)?。姑娘的千金貴體,也別自己看輕了?!弊嚣N正在這里勸解,只聽見小丫頭子在院內(nèi)說:“寶二爺來了?!弊嚣N忙說:“請(qǐng)二爺進(jìn)來罷?!?/span>

    只見寶玉進(jìn)房來了,黛玉讓坐畢,寶玉見黛玉淚痕滿面,便問:“妹妹,又是誰氣著你了?”黛玉勉強(qiáng)笑道:“誰生什么氣。”旁邊紫鵑將嘴向床后桌上一努,寶玉會(huì)意,往那里一瞧,見堆著許多東西,就知道是寶釵送來的,便取笑說道:“那里這些東西,不是妹妹要開雜貨鋪?。俊摈煊褚膊淮鹧?。紫鵑笑著道:“二爺還提東西呢。因?qū)毠媚锼土诵〇|西來,姑娘一看就傷起心來了。我正在這里勸解,恰好二爺來的很巧,替我們勸勸。”寶玉明知黛玉是這個(gè)緣故,卻也不敢提頭兒,只得笑說道:“你們姑娘的緣故想來不為別的,必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少,所以生氣傷心。妹妹,你放心,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,與你多多的帶兩船來,省得你淌眼抹淚的。”黛玉聽了這些話,也知寶玉是為自己開心,也不好推,也不好任,因說道:“我任憑怎么沒見世面,也到不了這步田地,因送的東西少,就生氣傷心。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,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氣了。我有我的緣故,你那里知道?!闭f著,眼淚又流下來了。寶玉忙走到床前,挨著黛玉坐下,將那些東西一件一件拿起來擺弄著細(xì)瞧,故意問這是什么,叫什么名字;那是什么做的,這樣齊整;這是什么,要他做什么使用。又說這一件可以擺在面前,又說那一件可以放在條桌上當(dāng)古董兒倒好呢。一味的將些沒要緊的話來廝混。黛玉見寶玉如此,自己心里倒過不去,便說:“你不用在這里混攪了。咱們到寶姐姐那邊去罷?!睂氂癜筒坏明煊癯鋈ド⑸?,解了悲痛,便道:“寶姐姐送咱們東西,咱們?cè)撝x謝去?!摈煊竦溃骸白约益⒚?,這倒不必。只是到他那邊,薛大哥回來了,必然告訴他些南邊的古跡兒,我去聽聽,只當(dāng)回了家鄉(xiāng)一趟的。”說著,眼圈兒又紅了。寶玉便站著等他。黛玉只得同他出來,往寶釵那里去了。

    且說薛蟠聽了母親之言,急下了請(qǐng)?zhí)?,辦了酒席。次日,請(qǐng)了四位伙計(jì),俱已到齊,不免說些販賣帳目發(fā)貨之事。不一時(shí),上席讓坐,薛蟠挨次斟了酒。薛姨媽又使人出來致意。大家喝著酒說閑話兒。內(nèi)中一個(gè)道:“今日這席上短兩個(gè)好朋友?!北娙她R問是誰,那人道:“還有誰,就是賈府上的璉二爺和大爺?shù)拿说芰??!贝蠹夜欢枷肫饋?,問著薛蟠道:“怎么不?qǐng)璉二爺和柳二爺來?”薛蟠聞言,把眉一皺,嘆口氣道:“璉二爺又往平安州去了,頭兩天就起了身的。那柳二爺竟別提起,真是天下頭一件奇事。什么是柳二爺,如今不知那里作柳道爺去了。”眾人都詫異道:“這是怎么說?”薛蟠便把湘蓮前后事體說了一遍。眾人聽了,越發(fā)駭異,因說道:“怪不的前日我們?cè)诘昀锓路路鸱鹨猜犚娙顺橙抡f,有一個(gè)道士三言兩語把一個(gè)人度了去了,又說一陣風(fēng)刮了去了。只不知是誰。我們正發(fā)貨,那里有閑工夫打聽這個(gè)事去,到如今還是似信不信的。誰知就是柳二爺呢。早知是他,我們大家也該勸他勸才是。任他怎么著,也不叫他去。”內(nèi)中一個(gè)道:“別是這么著罷?”眾人問怎么樣,那人道:“柳二爺那樣個(gè)伶俐人,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罷。他原會(huì)些武藝,又有力量,或看破那道士的妖術(shù)邪法,特意跟他去,在背地?cái)[布他,也未可知。”薛蟠道:“果然如此倒也罷了。世上這些妖言惑眾的人,怎么沒人治他一下子?!北娙说溃骸澳菚r(shí)難道你知道了也沒找尋他去?”薛蟠說:“城里城外,那里沒有找到?不怕你們笑話,我找不著他,還哭了一場呢?!毖援?,只是長吁短嘆無精打彩的,不像往日高興。眾伙計(jì)見他這樣光景,自然不便久坐,不過隨便喝了幾杯酒,吃了飯,大家散了。

    且說寶玉同著黛玉到寶釵處來。寶玉見了寶釵,便說道:“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帶了東西來,姐姐留著使罷,又送我們。”寶釵笑道:“原不是什么好東西,不過是遠(yuǎn)路帶來的土物兒,大家看著新鮮些就是了?!摈煊竦溃骸斑@些東西我們小時(shí)候倒不理會(huì),如今看見,真是新鮮物兒了?!睂氣O因笑道:“妹妹知道,這就是俗語說的‘物離鄉(xiāng)貴’,其實(shí)可算什么呢?!睂氂衤犃诉@話正對(duì)了黛玉方才的心事,連忙拿話岔道:“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時(shí),替我們多帶些來?!摈煊癯蛄怂谎?,便道:“你要你只管說,不必拉扯上人。姐姐你瞧,寶哥哥不是給姐姐來道謝,竟又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?!闭f的寶釵寶玉都笑了。三個(gè)人又閑話了一回,因提起黛玉的病來。寶釵勸了一回,因說道:“妹妹若覺著身子不爽快,倒要自己勉強(qiáng)紥掙著出來走走逛逛,散散心,比在屋里悶坐著到底好些。我那兩日不是覺著發(fā)懶,渾身發(fā)熱,只是要歪著,也因?yàn)闀r(shí)氣不好,怕病,因此尋些事情自己混著。這兩日才覺著好些了?!摈煊竦溃骸敖憬阏f的何嘗不是。我也是這么想著呢?!贝蠹矣肿艘粫?huì)子方散。寶玉仍把黛玉送至瀟湘館門首,才各自回去了。

    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釵送了賈環(huán)些東西,心中甚是喜歡,想道:“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,會(huì)做人,很大方,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(cuò)。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,他挨門兒送到,并不遺漏一處,也不露出誰薄誰厚,連我們這樣沒時(shí)運(yùn)的,他都想到了。若是那林丫頭,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,那里還肯送我們東西?”一面想,一面把那些東西翻來覆去的擺弄瞧看一回。忽然想到寶釵系王夫人的親戚,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(gè)好兒呢。自己便蝎蝎螫螫的拿著東西,走至王夫人房中,站在旁邊,陪笑說道:“這是寶姑娘才剛給環(huán)哥兒的。難為寶姑娘這么年輕的人,想的這么周到,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,又展樣,又大方,怎么叫人不敬服呢。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他疼他。我也不敢自專就收起來,特拿來給太太瞧瞧,太太也喜歡喜歡。”王夫人聽了,早知道來意了,又見他說的不倫不類,也不便不理他,說道:“你自管收了去給環(huán)哥頑罷?!壁w姨娘來時(shí)興興頭頭,誰知抹了一鼻子灰,滿心生氣,又不敢露出來,只得訕訕的出來了。到了自己房中,將東西丟在一邊,嘴里咕咕噥噥?zhàn)匝宰哉Z道:“這個(gè)又算了個(gè)什么兒呢。”一面坐著,各自生了一回悶氣。

    卻說鶯兒帶著老婆子們送東西回來,回復(fù)了寶釵,將眾人道謝的話并賞賜的銀錢都回完了,那老婆子便出去了。鶯兒走近前來一步,挨著寶釵悄悄的說道:“剛才我到璉二奶奶那邊,看見二奶奶一臉的怒氣。我送下東西出來時(shí),悄悄的問小紅,說剛才二奶奶從老太太屋里回來,不似往日歡天喜地的,叫了平兒去,唧唧咕咕的不知說說些什么。看那個(gè)光景,倒像有什么大事的似的。姑娘沒聽見那邊老太太有什么事?”寶釵聽了,也自己納悶,想不出鳳姐是為什么有氣,便道:“各人家有各人的事,咱們那里管得。你去倒茶去罷。”鶯兒于是出來,自去倒茶不提。

    且說寶玉送了黛玉回來,想著黛玉的孤苦,不免也替他傷感起來。因要將這話告訴襲人,進(jìn)來時(shí)卻只有麝月秋紋在房中。因問:“你襲人姐姐那里去了?”麝月道:“左不過在這幾個(gè)院里,那里就丟了他。一時(shí)不見,就這樣找?!睂氂裥χ溃骸安皇桥聛G了他。因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,見林姑娘又正傷心呢。問起來卻是為寶姐姐送了他東西,他看見是他家鄉(xiāng)的土物,不免對(duì)景傷情。我要告訴你襲人姐姐,叫他閑時(shí)過去勸勸?!闭f著,晴雯進(jìn)來了,因問寶玉道:“你回來了,你又要叫勸誰?”寶玉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。晴雯道:“襲人姐姐才出去,聽見他說要到璉二奶奶那邊去。保不住還到林姑娘那里?!睂氂衤犃耍悴谎哉Z。秋紋倒了茶來,寶玉漱了一口,遞給小丫頭子,心中著實(shí)不自在,就隨便歪在床上。

    卻說襲人因?qū)氂癯鲩T,自己作了回活計(jì),忽想起鳳姐身上不好,這幾日也沒有過去看看,況聞賈璉出門,正好大家說說話兒。便告訴晴雯:“好生在屋里,別都出去了,叫寶玉回來抓不著人?!鼻琏┑溃骸皣唵?,這屋里單你一個(gè)人記掛著他,我們都是白閑著混飯吃的?!币u人笑著,也不答言,就走了。

    剛來到沁芳橋畔,那時(shí)正是夏末秋初,池中蓮藕新殘相間,紅綠離披。襲人走著,沿堤看頑了一回。猛抬頭看見那邊葡萄架底下有人拿著撣子在那里撣什么呢,走到跟前,卻是老祝媽。那老婆子見了襲人,便笑嘻嘻的迎上來,說道:“姑娘怎么今日得工夫出來逛逛?”襲人道:“可不是。我要到璉二奶奶家瞧瞧去。你在這里做什么呢?”那婆子道:“我在這里趕蜜蜂兒。今年三伏里雨水少,這果子樹上都有蟲子,把果子吃的疤瘌流星的掉了好些下來。姑娘還不知道呢,這馬蜂最可惡的,一嘟嚕上只咬破三兩個(gè)兒,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頭,連這一嘟嚕都是要爛的。姑娘你瞧,咱們說話的空兒沒趕,就落上許多了?!币u人道:“你就是不住手的趕,也趕不了許多。你倒是告訴買辦,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兒,一嘟嚕套上一個(gè),又透風(fēng),又不遭塌?!逼抛有Φ溃骸暗故枪媚镎f的是。我今年才管上,那里知道這個(gè)巧法兒呢?!币蛴中χf道:“今年果子雖遭踏了些,味兒倒好,不信摘一個(gè)姑娘嘗嘗?!币u人正色道:“這那里使得。不但沒熟吃不得,就是熟了,上頭還沒有供鮮,咱們倒先吃了。你是府里使老了的,難道連這個(gè)規(guī)矩都不懂了?!崩献CπΦ溃骸肮媚镎f得是。我見姑娘很喜歡,我才敢這么說,可就把規(guī)矩錯(cuò)了,我可是老糊涂了?!币u人道:“這也沒有什么。只是你們有年紀(jì)的老奶奶們,別先領(lǐng)著頭兒這么著就好了?!闭f著遂一徑出了園門,來到鳳姐這邊。

    一到院里,只聽鳳姐說道:“天理良心,我在這屋里熬的越發(fā)成了賊了。”襲人聽見這話,知道有原故了,又不好回來,又不好進(jìn)去,遂把腳步放重些,隔著窗子問道:“平姐姐在家里呢么?”平兒忙答應(yīng)著迎出來。襲人便問:“二奶奶也在家里呢么,身上可大安了?”說著,已走進(jìn)來。鳳姐裝著在床上歪著呢,見襲人進(jìn)來,也笑著站起來,說:“好些了,叫你惦著。怎么這幾日不過我們這邊坐坐?”襲人道:“奶奶身上欠安,本該天天過來請(qǐng)安才是。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,倒要靜靜兒的歇歇兒,我們來了,倒吵的奶奶煩?!兵P姐笑道:“煩是沒的話。倒是寶兄弟屋里雖然人多,也就靠著你一個(gè)照看他,也實(shí)在的離不開。我常聽見平兒告訴我,說你背地里還惦著我,常常問我。這就是你盡心了?!币幻嬲f著,叫平兒挪了張杌子放在床旁邊,讓襲人坐下。豐兒端進(jìn)茶來,襲人欠身道:“妹妹坐著罷。”一面說閑話兒。只見一個(gè)小丫頭子在外間屋里悄悄的和平兒說:“旺兒來了。在二門上伺候著呢?!庇致犚娖絻阂睬那牡牡溃骸爸懒?。叫他先去,回來再來,別在門口兒站著?!币u人知他們有事,又說了兩句話,便起身要走。鳳姐道:“閑來坐坐,說說話兒,我倒開心?!币蛎絻海骸八退湍忝妹谩!逼絻捍饝?yīng)著送出來。只見兩三個(gè)小丫頭子,都在那里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著。襲人不知何事,便自去了。

    卻說平兒送出襲人,進(jìn)來回道:“旺兒才來了,因襲人在這里我叫他先到外頭等等兒,這會(huì)子還是立刻叫他呢,還是等著?請(qǐng)奶奶的示下?!兵P姐道:“叫他來?!逼絻好行⊙绢^去傳旺兒進(jìn)來。這里鳳姐又問平兒:“你到底是怎么聽見說的?”平兒道:“就是頭里那小丫頭子的話。他說他在二門里頭聽見外頭兩個(gè)小廝說:‘這個(gè)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,脾氣兒也好?!恢峭鷥菏钦l,吆喝了兩個(gè)一頓,說:‘什么新奶奶舊奶奶的,還不快悄悄兒的呢,叫里頭知道了,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?!逼絻赫f著,只見一個(gè)小丫頭進(jìn)來回說:“旺兒在外頭伺候著呢?!兵P姐聽了,冷笑了一聲說:“叫他進(jìn)來?!蹦切⊙绢^出來說:“奶奶叫呢?!蓖鷥哼B忙答應(yīng)著進(jìn)來。旺兒請(qǐng)了安,在外間門口垂手侍立。鳳姐兒道:“你過來,我問你話?!蓖鷥翰抛叩嚼镩g門旁站著。鳳姐兒道:“你二爺在外頭弄了人,你知道不知道?”旺兒又打著千兒回道:“奴才天天在二門上聽差事,如何能知道二爺外頭的事呢?!兵P姐冷笑道:“你自然不知道。你要知道,你怎么攔人呢?!蓖鷥阂娺@話,知道剛才的話已經(jīng)走了風(fēng)了,料著瞞不過,便又跪回道:“奴才實(shí)在不知。就是頭里興兒和喜兒兩個(gè)人在那里混說,奴才吆喝了他們兩句。內(nèi)中深情底里奴才不知道,不敢妄回。求奶奶問興兒,他是長跟二爺出門的?!兵P姐聽了,下死勁啐了一口,罵道:“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帳忘八崽子!都是一條藤兒,打量我不知道呢。先去給我把興兒那個(gè)忘八崽子叫了來,你也不許走。問明白了他,回來再問你。好,好,好,這才是我使出來的好人呢!”那旺兒只得連聲答應(yīng)幾個(gè)是,磕了個(gè)頭爬起來出去,去叫興兒。

    卻說興兒正在帳房兒里和小廝們玩呢,聽見說二奶奶叫,先唬了一跳,卻也想不到是這件事發(fā)作了,連忙跟著旺兒進(jìn)來。旺兒先進(jìn)去,回說:“興兒來了?!兵P姐兒厲聲道:“叫他!”那興兒聽見這個(gè)聲音兒,早已沒了主意了,只得乍著膽子進(jìn)來。鳳姐兒一見,便說:“好小子??!你和你爺辦的好事??!你只實(shí)說罷!”興兒一聞此言,又看見鳳姐兒氣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,早唬軟了,不覺跪下,只是磕頭。鳳姐兒道:“論起這事來,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干。但只你不早來回我知道,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你要實(shí)說了,我還饒你,再有一字虛言,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幾個(gè)腦袋瓜子!”興兒戰(zhàn)兢兢的朝上磕頭道:“奶奶問的是什么事,奴才同爺辦壞了?”鳳姐聽了,一腔火都發(fā)作起來,喝命:“打嘴巴!”旺兒過來才要打時(shí),鳳姐兒罵道:“什么糊涂忘八崽子!叫他自己打,用你打嗎!一會(huì)子你再各人打你那嘴巴子還不遲呢?!蹦桥d兒真?zhèn)€自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十幾個(gè)嘴巴。鳳姐兒喝聲“站住”,問道:“你二爺外頭娶了什么新奶奶舊奶奶的事,你大概不知道啊?!迸d兒見說出這件事來,越發(fā)著了慌,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碰的頭山響,口里說道:“只求奶奶超生,奴才再不敢撒一個(gè)字兒的謊?!兵P姐道:“快說!”興兒直蹶蹶的跪起來回道,“這事頭里奴才也不知道。就是這一天,東府里大老爺送了殯,俞祿往珍大爺廟里去領(lǐng)銀子。二爺同著蓉哥兒到了東府里,道兒上爺兒兩個(gè)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。二爺夸他好,蓉哥兒哄著二爺,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?!兵P姐聽到這里,使勁啐道:“呸,沒臉的忘八蛋!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姨奶奶!”興兒忙又磕頭說:“奴才該死!”往上瞅著,不敢言語。鳳姐兒道:“完了嗎?怎么不說了?”興兒方才又回道:“奶奶恕奴才,奴才才敢回?!兵P姐啐道:“放你媽的屁,這還什么恕不恕了。你好生給我往下說,好多著呢。”興兒又回道:“二爺聽見這個(gè)話就喜歡了。后來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弄真了?!兵P姐微微冷笑道:“這個(gè)自然么,你可那里知道呢!你知道的只怕都煩了呢。是了,說底下的罷!”興兒回道:“后來就是蓉哥兒給二爺找了房子?!兵P姐忙問道:“如今房子在那里?”興兒道:“就在府后頭。”鳳姐兒道:“哦?!被仡^瞅著平兒道:“咱們都是死人哪。你聽聽!”平兒也不敢作聲。興兒又回道:“珍大爺那邊給了張家不知多少銀子,那張家就不問了。”鳳姐道:“這里頭怎么又扯拉上什么張家李家咧呢?”興兒回道:“奶奶不知道,這二奶奶……”剛說到這里,又自己打了個(gè)嘴巴,把鳳姐兒倒慪笑了。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兒笑。興兒想了想,說道:“那珍大奶奶的妹子……”鳳姐兒接著道:“怎么樣?快說呀?!迸d兒道:“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來從小兒有人家的,姓張,叫什么張華,如今窮的待好討飯。珍大爺許了他銀子,他就退了親了?!兵P姐兒聽到這里,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兒,回頭便望丫頭們說道:“你們都聽見了?小忘八崽子,頭里他還說不知道呢!”興兒又回道:“后來二爺才叫人裱糊了房子,娶過來了?!兵P姐道:“打那里娶過來的?”興兒回道:“就在他老娘家抬過來的。”鳳姐道:“好罷咧?!庇謫枺骸皼]人送親么?”興兒道:“就是蓉哥兒。還有幾個(gè)丫頭老婆子們,沒別人。”鳳姐道:“你大奶奶沒來嗎?”興兒道:“過了兩天,大奶奶才拿了些東西來瞧的?!兵P姐兒笑了一笑,回頭向平兒道:“怪道那兩天二爺稱贊大奶奶不離嘴呢?!钡暨^臉來又問興兒,“誰服侍呢?自然是你了?!迸d兒趕著碰頭不言語。鳳姐又問,“前頭那些日子說給那府里辦事,想來辦的就是這個(gè)了?!迸d兒回道:“也有辦事的時(shí)候,也有往新房子里去的時(shí)候。”鳳姐又問道:“誰和他住著呢?!迸d兒道:“他母親和他妹子。昨兒他妹子各人抹了脖子了?!兵P姐道:“這又為什么?”興兒隨將柳湘蓮的事說了一遍。鳳姐道:“這個(gè)人還算造化高,省了當(dāng)那出名兒的忘八。”因又問道:“沒了別的事了么?”興兒道:“別的事奴才不知道。奴才剛才說的字字是實(shí)話,一字虛假,奶奶問出來只管打死奴才,奴才也無怨的?!兵P姐低了一回頭,便又指著興兒說道:“你這個(gè)猴兒崽子就該打死。這有什么瞞著我的?你想著瞞了我,就在你那糊涂爺跟前討了好兒了,你新奶奶好疼你。我不看你剛才還有點(diǎn)怕懼兒,不敢撒謊,我把你的腿不給你砸折了呢?!闭f著喝聲“起去?!迸d兒磕了個(gè)頭,才爬起來,退到外間門口,不敢就走。鳳姐道:“過來,我還有話呢?!迸d兒趕忙垂手敬聽。鳳姐道:“你忙什么,新奶奶等著賞你什么呢?”興兒也不敢抬頭。鳳姐道:“你從今日不許過去。我什么時(shí)候叫你,你什么時(shí)候到。遲一步兒,你試試!出去罷。”興兒忙答應(yīng)幾個(gè)“是”,退出門來。鳳姐又叫道:“興兒!”興兒趕忙答應(yīng)回來。鳳姐道:“快出去告訴你二爺去,是不是???”興兒回道:“奴才不敢?!兵P姐道:“你出去提一個(gè)字兒,隄防你的皮!”興兒連忙答應(yīng)著才出去了。鳳姐又叫:“旺兒呢?”旺兒連忙答應(yīng)著過來。鳳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,才說道:“好旺兒,很好,去罷!外頭有人提一個(gè)字兒,全在你身上?!蓖鷥捍饝?yīng)著也出去了。

    鳳姐便叫倒茶。小丫頭子們會(huì)意,都出去了。這里鳳姐才和平兒說:“你都聽見了?這才好呢?!逼絻阂膊桓掖鹧裕缓门阈?。鳳姐越想越氣,歪在枕上只是出神,忽然眉頭一皺,計(jì)上心來,便叫:“平兒來?!逼絻哼B忙答應(yīng)過來。鳳姐道:“我想這件事竟該這么著才好。也不必等你二爺回來再商量了?!蔽粗P姐如何辦理,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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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六十八回  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

    話說賈璉起身去后,偏值平安節(jié)度巡邊在外,約一個(gè)月方回。賈璉未得確信,只得住在下處等候。及至回來相見,將事辦妥,回程已是將兩個(gè)月的限了。

    誰知鳳姐心下早已算定,只待賈璉前腳走了,回來便傳各色匠役,收拾東廂房三間,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(shè)。至十四日便回明賈母王夫人,說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廟進(jìn)香去。只帶了平兒、豐兒、周瑞媳婦、旺兒媳婦四人,未曾上車,便將原故告訴了眾人。又吩咐眾男人,素衣素蓋,一徑前來。

    興兒引路,一直到了二姐門前扣門。鮑二家的開了。興兒笑說:“快回二奶奶去,大奶奶來了?!滨U二家的聽了這句,頂梁骨走了真魂,忙飛進(jìn)報(bào)與尤二姐。尤二姐雖也一驚,但已來了,只得以禮相見,于是忙整衣迎了出來。至門前,鳳姐方下車進(jìn)來。尤二姐一看,只見頭上皆是素白銀器,身上月白緞襖,青緞披風(fēng),白綾素裙。眉彎柳葉,高吊兩梢,目橫丹鳳,神凝三角。俏麗若三春之桃,清潔若九秋之菊。周瑞旺兒二女人攙入院來。尤二姐陪笑忙迎上來萬福,張口便叫:“姐姐下降,不曾遠(yuǎn)接,望恕倉促之罪。”說著便福了下來。鳳姐忙陪笑還禮不迭。二人攜手同入室中。

    鳳姐上座,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來便行禮,說:“奴家年輕,一從到了這里之事,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議主張。今日有幸相會(huì),若姐姐不棄奴家寒微,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訓(xùn)。奴亦傾心吐膽,只伏侍姐姐?!闭f著,便行下禮去。鳳姐兒忙下座以禮相還,口內(nèi)忙說:“皆因奴家婦人之見,一味勸夫慎重,不可在外眠花臥柳,恐惹父母擔(dān)憂。此皆是你我之癡心,怎奈二爺錯(cuò)會(huì)奴意。眠花宿柳之事瞞奴或可,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禮,亦不曾對(duì)奴說。奴亦曾勸二爺早行此禮,以備生育。不想二爺反以奴為那等嫉妒之婦,私自行此大事,并不說知。使奴有冤難訴,惟天地可表。前于十日之先奴已風(fēng)聞,恐二爺不樂,遂不敢先說。今可巧遠(yuǎn)行在外,故奴家親自拜見過,還求姐姐下體奴心,起動(dòng)大駕,挪至家中。你我姊妹同居同處,彼此合心諫勸二爺,慎重世務(wù),保養(yǎng)身體,方是大禮。若姐姐在外,奴在內(nèi),雖愚賤不堪相伴,奴心又何安。再者,使外人聞知,亦甚不雅觀。二爺之名也要緊,倒是談?wù)撆遥嗖辉?。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?jié)全在姐姐身上。那起下人小人之言,未免見我素日持家太嚴(yán),背后加減些言語,自是常情。姐姐乃何等樣人物,豈可信真。若我實(shí)有不好之處,上頭三層公婆,中有無數(shù)姊妹妯娌,況賈府世代名家,豈容我到今日。今日二爺私娶姐姐在外,若別人則怒,我則以為幸。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們誹謗,故生此事。我今來求姐姐進(jìn)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,同分同例,同侍公婆,同諫丈夫。喜則同喜,悲則同悲,情似親妹,和比骨肉。不但那起小人見了,自悔從前錯(cuò)認(rèn)了我,就是二爺來家一見,他作丈夫之人,心中也未免暗悔。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,使我從前之名一洗無余了。若姐姐不隨奴去,奴亦情愿在此相陪。奴愿作妹子,每日伏侍姐姐梳頭洗面。只求姐姐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,容我一席之地安身,奴死也愿意?!闭f著,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。尤二姐見了這般,也不免滴下淚來。

    二人對(duì)見了禮,分序座下。平兒忙也上來要見禮。尤二姐見他打扮不凡,舉止品貌不俗,料定是平兒,連忙親身挽住,只叫“妹子快休如此,你我是一樣的人?!兵P姐忙也起身笑說:“折死他了!妹子只管受禮,他原是咱們的丫頭。以后快別如此?!闭f著,又命周瑞家的從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頭,四對(duì)金珠簪環(huán)為拜禮。尤二姐忙拜受了。二人吃茶,對(duì)訴已往之事。鳳姐口內(nèi)全是自怨自錯(cuò),“怨不得別人,如今只求姐姐疼我”等語。尤二姐見了這般,便認(rèn)他作是個(gè)極好的人,小人不遂心誹謗主子亦是常理,故傾心吐膽,敘了一回,竟把鳳姐認(rèn)為知己。又見周瑞等媳婦在旁邊稱揚(yáng)鳳姐素日許多善政,只是吃虧心太癡了,惹人怨,又說“已經(jīng)預(yù)備了房屋,奶奶進(jìn)去一看便知?!庇仁闲闹性缫岩M(jìn)去同住方好,今又見如此,豈有不允之理,便說:“原該跟了姐姐去,只是這里怎樣?”鳳姐兒道:“這有何難,姐姐的箱籠細(xì)軟只管著小廝搬了進(jìn)去。這些粗笨貨要他無用,還叫人看著。姐姐說誰妥當(dāng)就叫誰在這里。”尤二姐忙說:“今日既遇見姐姐,這一進(jìn)去,凡事只憑姐姐料理。我也來的日子淺,也不曾當(dāng)過家,世事不明白,如何敢作主。這幾件箱籠拿進(jìn)去罷。我也沒有什么東西,那也不過是二爺?shù)??!兵P姐聽了,便命周瑞家的記清,好生看管著抬到東廂房去。于是催著尤二姐穿戴了,二人攜手上車,又同坐一處,又悄悄的告訴他:“我們家的規(guī)矩大。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,倘或知二爺孝中娶你,管把他打死了。如今且別見老太太,太太。我們有一個(gè)花園子極大,姊妹住著,容易沒人去的。你這一去且在園里住兩天,等我設(shè)個(gè)法子回明白了,那時(shí)再見方妥?!庇榷愕溃骸叭螒{姐姐裁處。”那些跟車的小廝們皆是預(yù)先說明的,如今不去大門,只奔后門而來。

    下了車,趕散眾人。鳳姐便帶尤氏進(jìn)了大觀園的后門,來到李紈處相見了。彼時(shí)大觀園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,今忽見鳳姐帶了進(jìn)來,引動(dòng)多人來看問。尤二姐一一見過。眾人見他標(biāo)致和悅,無不稱揚(yáng)。鳳姐一一的吩咐了眾人:“都不許在外走了風(fēng)聲,若老太太,太太知道,我先叫你們死?!眻@中婆子丫鬟都素懼鳳姐的,又系賈璉國孝家孝中所行之事,知道關(guān)系非常,都不管這事。鳳姐悄悄的求李紈收養(yǎng)幾日,“等回明了,我們自然過去的。”李紈見鳳姐那邊已收拾房屋,況在服中,不好倡揚(yáng),自是正理,只得收下權(quán)住。鳳姐又變法將他的丫頭一概退出,又將自己的一個(gè)丫頭送他使喚。暗暗吩咐園中媳婦們:“好生照看著他。若有走失逃亡,一概和你們算帳?!弊约河秩グ抵行惺隆:霞抑硕及蛋导{罕的說:“看他如何這等賢惠起來了?!?/span>

    那尤二姐得了這個(gè)所在,又見園中姊妹各各相好,倒也安心樂業(yè)的自為得其所矣。誰知三日之后,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喚起來。尤二姐因說:“沒了頭油了,你去回聲大奶奶拿些來?!鄙平惚愕溃骸岸棠?,你怎么不知好歹沒眼色。我們奶奶天天承應(yīng)了老太太,又要承應(yīng)這邊太太那邊太太。這些妯娌姊妹,上下幾百男女,天天起來,都等他的話。一日少說,大事也有一二十件,小事還有三五十件。外頭的從娘娘算起,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禮,家里又有這些親友的調(diào)度。銀子上千錢上萬,一日都從他一個(gè)手一個(gè)心一個(gè)口里調(diào)度,那里為這點(diǎn)子小事去煩瑣他。我勸你能著些兒罷。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,這是他亙古少有一個(gè)賢良人才這樣待你,若差些兒的人,聽見了這話,吵嚷起來,把你丟在外,死不死,生不生,你又敢怎樣呢!”一席話,說的尤氏垂了頭,自為有這一說,少不得將就些罷了。那善姐漸漸連飯也怕端來與他吃,或早一頓,或晚一頓,所拿來之物,皆是剩的。尤二姐說過兩次,他反先亂叫起來。尤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,少不得忍著。隔上五日八日見鳳姐一面,那鳳姐卻是和容悅色,滿嘴里姐姐不離口。又說:“倘有下人不到之處,你降不住他們,只管告訴我,我打他們?!庇至R丫頭媳婦說:“我深知你們,軟的欺,硬的怕,背開我的眼,還怕誰。倘或二奶奶告訴我一個(gè)不字,我要你們的命。尤氏見他這般的好心,思想“既有他,何必我又多事。下人不知好歹,也是常情。我若告了,他們受了委屈,反叫人說我不賢良?!币虼朔刺嫠麄冋谘?。

    鳳姐一面使旺兒在外打聽細(xì)事,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。原來已有了婆家的,女婿現(xiàn)在才十九歲,成日在外嫖賭,不理生業(yè),家私花盡,父親攆他出來,現(xiàn)在賭錢廠存身。父親得了尤婆十兩銀子退了親的,這女婿尚不知道。原來這小伙子名叫張華。鳳姐都一一盡知原委,便封了二十兩銀子與旺兒,悄悄命他將張華勾來養(yǎng)活,著他寫一張狀子,只管往有司衙門中告去,就告璉二爺“國孝家孝之中,背旨瞞親,仗財(cái)依勢,強(qiáng)逼退親,停妻再娶”等語。這張華也深知利害,先不敢造次。旺兒回了鳳姐,鳳姐氣的罵:“癩狗扶不上墻的種子。你細(xì)細(xì)的說給他,便告我們家謀反也沒事的。不過是借他一鬧,大家沒臉。若告大了,我這里自然能夠平息的?!蓖鷥侯I(lǐng)命,只得細(xì)說與張華。鳳姐又吩咐旺兒:“他若告了你,你就和他對(duì)詞去?!比绱巳绱?,這般這般,“我自有道理?!蓖鷥郝犃擞兴鲋?,便又命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,說:“你只告我來往過付,一應(yīng)調(diào)唆二爺做的。”張華便得了主意,和旺兒商議定了,寫了一紙狀子,次日便往都察院喊了冤。

    察院坐堂看狀,見是告賈璉的事,上面有家人旺兒一人,只得遣人去賈府傳旺兒來對(duì)詞。青衣不敢擅入,只命人帶信。那旺兒正等著此事,不用人帶信,早在這條街上等候。見了青衣,反迎上去笑道:“起動(dòng)眾位兄弟,必是兄弟的事犯了。說不得,快來套上。”眾青衣不敢,只說:“你老去罷,別鬧了?!庇谑莵碇撂们肮蛄?。察院命將狀子與他看。旺兒故意看了一遍,碰頭說道:“這事小的盡知,小的主人實(shí)有此事。但這張華素與小的有仇,故意攀扯小的在內(nèi)。其中還有別人,求老爺再問?!睆埲A碰頭說:“雖還有人,小的不敢告他,所以只告他下人?!蓖鷥汗室饧钡恼f:“糊涂東西,還不快說出來!這是朝廷公堂之上,憑是主子,也要說出來?!睆埲A便說出賈蓉來。察院聽了無法,只得去傳賈蓉。鳳姐又差了慶兒暗中打聽,告了起來,便忙將王信喚來,告訴他此事,命他托察院只虛張聲勢警唬而已,又拿了三百銀子與他去打點(diǎn)。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,安了根子。那察院深知原委,收了贓銀。次日回堂,只說張華無賴,因拖欠了賈府銀兩,枉捏虛詞,誣賴良人。都察院又素與王子騰相好,王信也只到家說了一聲,況是賈府之人,巴不得了事,便也不提此事,且都收下,只傳賈蓉對(duì)詞。

    且說賈蓉等正忙著賈珍之事,忽有人來報(bào)信,說有人告你們?nèi)绱巳绱?,這般這般,快作道理。賈蓉慌了,忙來回賈珍。賈珍說:“我防了這一著,只虧他大膽子?!奔纯谭饬硕巽y子著人去打點(diǎn)察院,又命家人去對(duì)詞。正商議之間,人報(bào):“西府二奶奶來了。”賈珍聽了這個(gè),倒吃了一驚,忙要同賈蓉藏躲。不想鳳姐進(jìn)來了,說:“好大哥哥,帶著兄弟們干的好事!”賈蓉忙請(qǐng)安,鳳姐拉了他就進(jìn)來。賈珍還笑說:“好生伺候你姑娘,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?!闭f了,忙命備馬,躲往別處去了。

    這里鳳姐兒帶著賈蓉走來上房,尤氏正迎了出來,見鳳姐氣色不善,忙笑說:“什么事這等忙?”鳳姐照臉一口吐沫啐道:“你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,偷著只往賈家送!難道賈家的人都是好的,普天下死絕了男人了!你就愿意給,也要三媒六證,大家說明,成個(gè)體統(tǒng)才是。你痰迷了心,脂油蒙了竅,國孝家孝兩重在身,就把個(gè)人送來了。這會(huì)子被人家告我們,我又是個(gè)沒腳蟹,連官場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,如今指名提我,要休我。我來了你家,干錯(cuò)了什么不是,你這等害我?或是老太太、太太有了話在你心里,使你們做這圈套,要擠我出去。如今咱們兩個(gè)一同去見官,分證明白?;貋碓蹅児?qǐng)了合族中人,大家覿面說個(gè)明白。給我休書,我就走路?!币幻嬲f,一面大哭,拉著尤氏,只要去見官。急的賈蓉跪在地下碰頭,只求“姑娘嬸子息怒?!兵P姐兒一面又罵賈蓉:“天雷劈腦子五鬼分尸的沒良心的種子!不知天有多高,地有多厚,成日家調(diào)三窩四,干出這些沒臉面沒王法敗家破業(yè)的營生。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,祖宗也不容,還敢來勸我!”哭罵著揚(yáng)手就打。賈蓉忙磕頭有聲說:“嬸子別動(dòng)氣,仔細(xì)手,讓我自己打。嬸子別動(dòng)氣。”說著,自己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了一頓嘴巴子,又自己問著自己說:“以后可再顧三不顧四的混管閑事了?以后還單聽叔叔的話不聽嬸子的話了?”眾人又是勸,又要笑,又不敢笑。

    鳳姐兒滾到尤氏懷里,嚎天動(dòng)地,大放悲聲,只說:“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。為什么使他違旨背親,將混帳名兒給我背著?咱們只去見官,省得捕快皂隸來。再者咱們只過去見了老太太,太太和眾族人,大家公議了,我既不賢良,又不容丈夫娶親買妾,只給我一紙休書,我即刻就走。你妹妹我也親身接來家,生怕老太太,太太生氣,也不敢回,現(xiàn)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里。我這里趕著收拾房子,一樣和我的道理,只等老太太知道了。原說接過來大家安分守己的,我也不提舊事了。誰知又有了人家的。不知你們干的什么事,我一概又不知道。如今告我,我昨日急了,縱然我出去見官,也丟的是你賈家的臉,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點(diǎn)。如今把我的人還鎖在那里?!闭f了又哭,哭了又罵,后來放聲大哭起祖宗爹媽來,又要尋死撞頭。把個(gè)尤氏揉搓成一個(gè)面團(tuán),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,并無別語,只罵賈蓉:“孽障種子!和你老子作的好事!我就說不好的?!兵P姐兒聽說,哭著兩手搬著尤氏的臉緊對(duì)相問道:“你發(fā)昏了?你的嘴里難道有茄子塞著?不然他們給你嚼子銜上了?為什么你不告訴我去?你若告訴了我,這會(huì)子平安不了?怎得經(jīng)官動(dòng)府,鬧到這步田地,你這會(huì)子還怨他們。自古說:‘妻賢夫禍少,表壯不如里壯?!愕彩莻€(gè)好的,他們?cè)醯敏[出這些事來!你又沒才干,又沒口齒,鋸了嘴子的葫蘆,就只會(huì)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??偸撬麄円膊慌履悖膊宦犇??!闭f著啐了幾口。尤氏也哭道:“何曾不是這樣。你不信問問跟的人,我何曾不勸的,也得他們聽。叫我怎么樣呢,怨不得妹妹生氣,我只好聽著罷了。”

    眾姬妾丫鬟媳婦已是烏壓壓跪了一地,陪笑求說:“二奶奶最圣明的。雖是我們奶奶的不是,奶奶也作踐的夠了。當(dāng)著奴才們,奶奶們素日何等的好來,如今還求奶奶給留臉?!闭f著,捧上茶來。鳳姐也摔了,一面止了哭挽頭發(fā),又哭罵賈蓉:“出去請(qǐng)大哥哥來。我對(duì)面問他,親大爺?shù)男⒉盼迤?,侄兒娶親,這個(gè)禮我竟不知道。我問問,也好學(xué)著日后教導(dǎo)子侄的。”賈蓉只跪著磕頭,說:“這事原不與父母相干,都是兒子一時(shí)吃了屎,調(diào)唆叔叔作的。我父親也并不知道。如今我父親正要商量接太爺出殯,嬸子若鬧起來,兒子也是個(gè)死。只求嬸子責(zé)罰兒子,兒子謹(jǐn)領(lǐng)。這官司還求嬸子料理,兒子竟不能干這大事。嬸子是何等樣人,豈不知俗語說的‘胳膊只折在袖子里’。兒子糊涂死了,既作了不肖的事,就同那貓兒狗兒一般。嬸子既教訓(xùn),就不和兒子一般見識(shí)的,少不得還要嬸子費(fèi)心費(fèi)力將外頭的壓住了才好。原是嬸子有這個(gè)不肖的兒子,既惹了禍,少不得委屈,還要疼兒子。”說著,又磕頭不絕。

    鳳姐見他母子這般,也再難往前施展了,只得又轉(zhuǎn)過了一副形容言談來,與尤氏反陪禮說:“我是年輕不知事的人,一聽見有人告訴了,把我嚇昏了,不知方才怎樣得罪了嫂子。可是蓉兒說的‘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’,少不得嫂子要體諒我。還要嫂子轉(zhuǎn)替哥哥說了,先把這官司按下去才好?!庇仁腺Z蓉一齊都說:“嬸子放心,橫豎一點(diǎn)兒連累不著叔叔。嬸子方才說用過了五百兩銀子,少不得我娘兒們打點(diǎn)五百兩銀子與嬸子送過去,好補(bǔ)上的,不然豈有反教嬸子又添上虧空之名,越發(fā)我們?cè)撍懒?。但還有一件,老太太,太太們跟前嬸子還要周全方便,別提這些話方好。”鳳姐兒又冷笑道:“你們饒壓著我的頭干了事,這會(huì)子反哄著我替你們周全。我雖然是個(gè)呆子,也呆不到如此。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,嫂子既怕他絕后,我豈不更比嫂子更怕絕后。嫂子的令妹就是我的妹子一樣。我一聽見這話,連夜喜歡的連覺也睡不成,趕著傳人收拾了屋子,就要接進(jìn)來同住。倒是奴才小人的見識(shí),他們倒說:‘奶奶太好性了。若是我們的主意,先回了老太太,太太看是怎樣,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遲。’我聽了這話,教我要打要罵的,才不言語。誰知偏不稱我的意,偏打我的嘴,半空里又跑出一個(gè)張華來告了一狀。我聽見了,嚇的兩夜沒合眼兒,又不敢聲張,只得求人去打聽這張華是什么人,這樣大膽。打聽了兩日,誰知是個(gè)無賴的花子。我年輕不知事,反笑了,說:‘他告什么?’倒是小子們說:‘原是二奶奶許了他的。他如今正是急了,凍死餓死也是個(gè)死,現(xiàn)在有這個(gè)理他抓著,縱然死了,死的倒比凍死餓死還值些。怎么怨的他告呢。這事原是爺做的太急了。國孝一層罪,家孝一層罪,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,停妻再娶一層罪。俗語說:“拼著一身剮,敢把皇帝拉下馬?!彼F瘋了的人,什么事作不出來,況且他又拿著這滿理,不告等請(qǐng)不成?!┳诱f,我便是個(gè)韓信張良,聽了這話,也把智謀嚇回去了。你兄弟又不在家,又沒個(gè)商議,少不得拿錢去墊補(bǔ),誰知越使錢越被人拿住了刀靶,越發(fā)來訛。我是耗子尾上長瘡,--多少膿血兒。所以又急又氣,少不得來找嫂子?!辟Z氏賈蓉不等說完,都說:“不必操心,自然要料理的?!辟Z蓉又道:“那張華不過是窮急,故舍了命才告。咱們?nèi)缃裣肓艘粋€(gè)法兒,竟許他些銀子,只叫他應(yīng)了妄告不實(shí)之罪,咱們替他打點(diǎn)完了官司。他出來時(shí)再給他些個(gè)銀子就完了。”鳳姐兒笑道:“好孩子,怨不得你顧一不顧二的作這些事出來。原來你竟糊涂。若你說得這話,他暫且依了,且打出官司來又得了銀子,眼前自然了事。這些人既是無賴之徒,銀子到手一旦光了,他又尋事故訛詐。倘又叨登起來這事,咱們雖不怕,也終擔(dān)心。擱不住他說既沒毛病為什么反給他銀子,終久是不了之局。”賈蓉原是個(gè)明白人,聽如此一說,便笑道:“我還有個(gè)主意,‘來是是非人,去是是非者’,這事還得我了才好。如今我竟去問張華個(gè)主意,或是他定要人,或是他愿意了事得錢再娶。他若說一定要人,少不得我去勸我二姨,叫他出來仍嫁他去,若說要錢,我們這里少不得給他?!兵P姐兒忙道:“雖如此說,我斷舍不得你姨娘出去,我也斷不肯使他去。好侄兒,你若疼我,只能可多給他錢為是?!辟Z蓉深知鳳姐口雖如此,心卻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來,他卻做賢良人。如今怎說怎依。鳳姐兒歡喜了,又說:“外頭好處了,家里終久怎么樣?你也同我過去回明才是。”尤氏又慌了,拉鳳姐討主意如何撒謊才好。鳳姐冷笑道:“既沒這本事,誰叫你干這事了。這會(huì)子又這個(gè)腔兒,我又看不上。待要不出個(gè)主意,我又是個(gè)心慈面軟的人,憑人撮弄我,我還是一片癡心。說不得讓我應(yīng)起來。如今你們只別露面,我只領(lǐng)了你妹妹去與老太太,太太們磕頭,只說原系你妹妹,我看上了很好。正因我不大生長,原說買兩個(gè)人放在屋里的,今既見你妹妹很好,而又是親上做親的,我愿意娶來做二房。皆因家中父母姊妹新近一概死了,日子又艱難,不能度日,若等百日之后,無奈無家無業(yè),實(shí)難等得。我的主意接了進(jìn)來,已經(jīng)廂房收拾了出來暫且住著,等滿了服再圓房。仗著我不怕臊的臉,死活賴去,有了不是,也尋不著你們了。你們母子想想,可使得?”尤氏賈蓉一齊笑說:“到底是嬸子寬洪大量,足智多謀。等事妥了,少不得我們娘兒們過去拜謝?!庇仁厦γ诀邆兎跳P姐梳妝洗臉,又?jǐn)[酒飯,親自遞酒揀菜。

    鳳姐也不多坐,執(zhí)意就走了。進(jìn)園中將此事告訴與尤二姐,又說我怎么操心打聽,又怎么設(shè)法子,須得如此如此方救下眾人無罪,少不得我去拆開這魚頭,大家才好。不知端詳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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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六十九回  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

    話說尤二姐聽了,又感謝不盡,只得跟了他來。尤氏那邊怎好不過來的,少不得也過來跟著鳳姐去回,方是大禮。鳳姐笑說:“你只別說話,等我去說。”尤氏道:“這個(gè)自然。但一有個(gè)不是,是往你身上推的?!闭f著,大家先來至賈母房中。

    正值賈母和園中姊妹們說笑解悶,忽見鳳姐帶了一個(gè)標(biāo)致小媳婦進(jìn)來,忙覷著眼看,說:“這是誰家的孩子!好可憐見的。”鳳姐上來笑道:“老祖宗倒細(xì)細(xì)的看看,好不好?”說著,忙拉二姐說:“這是太婆婆,快磕頭?!倍忝π辛舜蠖Y,展拜起來。又指著眾姊妹說:這是某人某人,你先認(rèn)了,太太瞧過了再見禮。二姐聽了,一一又從新故意的問過,垂頭站在旁邊。賈母上下瞧了一遍,因又笑問:“你姓什么?今年十幾了?”鳳姐忙又笑說:“老祖宗且別問,只說比我俊不俊?!辟Z母又戴了眼鏡,命鴛鴦琥珀:“把那孩子拉過來,我瞧瞧肉皮兒?!北娙硕济蜃靸盒χ?,只得推他上去。賈母細(xì)瞧了一遍,又命琥珀:“拿出手來我瞧瞧?!兵x鴦?dòng)纸移鹑棺觼?。賈母瞧畢,摘下眼鏡來,笑說道:“更是個(gè)齊全孩子,我看比你俊些?!兵P姐聽說,笑著忙跪下,將尤氏那邊所編之話,一五一十細(xì)細(xì)的說了一遍,“少不得老祖宗發(fā)慈心,先許他進(jìn)來,住一年后再圓房?!辟Z母聽了道:“這有什么不是。既你這樣賢良,很好。只是一年后方可圓得房?!兵P姐聽了,叩頭起來,又求賈母著兩個(gè)女人一同帶去見太太們,說是老祖宗的主意。賈母依允,遂使二人帶去見了邢夫人等。王夫人正因他風(fēng)聲不雅,深為憂慮,見他今行此事,豈有不樂之理。于是尤二姐自此見了天日,挪到廂房住居。

    鳳姐一面使人暗暗調(diào)唆張華,只叫他要原妻,這里還有許多賠送外,還給他銀子安家過活。張華原無膽無心告賈家的,后來又見賈蓉打發(fā)人來對(duì)詞,那人原說的:“張華先退了親。我們皆是親戚。接到家里住著是真,并無娶嫁之說。皆因張華拖欠了我們的債務(wù),追索不與,方誣賴小的主人那些個(gè)?!辈煸憾己唾Z王兩處有瓜葛,況又受了賄,只說張華無賴,以窮訛詐,狀子也不收,打了一頓趕出來。慶兒在外替他打點(diǎn),也沒打重。又調(diào)唆張華:“親原是你家定的,你只要親事,官必還斷給你?!庇谑怯指?。王信那邊又透了消息與察院,察院便批:“張華所欠賈宅之銀,令其限內(nèi)按數(shù)交還,其所定之親,仍令其有力時(shí)娶回。”又傳了他父親來當(dāng)堂批準(zhǔn)。他父親亦系慶兒說明,樂得人財(cái)兩進(jìn),便去賈家領(lǐng)人。

    鳳姐兒一面嚇的來回賈母,說如此這般,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,并沒和那家退準(zhǔn),惹人告了,如此官斷。賈母聽了,忙喚了尤氏過來,說他作事不妥,“既是你妹子從小曾與人指腹為婚,又沒退斷,使人混告了。”尤氏聽了,只得說:“他連銀子都收了,怎么沒準(zhǔn)?!兵P姐在旁又說:“張華的口供上現(xiàn)說不曾見銀子,也沒見人去。他老子說:‘原是親家母說過一次,并沒應(yīng)準(zhǔn)。親家母死了,你們就接進(jìn)去作二房?!绱藳]有對(duì)證,只好由他去混說。幸而璉二爺不在家,沒曾圓房,這還無妨。只是人已來了,怎好送回去,豈不傷臉。”賈母道:“又沒圓房,沒的強(qiáng)占人家有夫之人,名聲也不好,不如送給他去。那里尋不出好人來?!庇榷懵犃?,又回賈母說:“我母親實(shí)于某年月日給了他十兩銀子退準(zhǔn)的。他因窮急了告,又翻了口。我姐姐原沒錯(cuò)辦?!辟Z母聽了,便說:“可見刁民難惹。既這樣,鳳丫頭去料理料理?!兵P姐聽了無法,只得應(yīng)著?;貋碇幻巳フ屹Z蓉。賈蓉深知鳳姐之意,若要使張華領(lǐng)回,成何體統(tǒng),便回了賈珍,暗暗遣人去說張華:“你如今既有許多銀子,何必定要原人。若只管執(zhí)定主意,豈不怕爺們一怒,尋出個(gè)由頭,你死無葬身之地。你有了銀子,回家去什么好人尋不出來。你若走時(shí),還賞你些路費(fèi)?!睆埲A聽了,心中想了一想,這倒是好主意,和父親商議已定,約共也得了有百金,父子次日起個(gè)五更,回原籍去了。

    賈蓉打聽得真了,來回了賈母鳳姐,說:“張華父子妄告不實(shí),懼罪逃走,官府亦知此情,也不追究,大事完畢?!兵P姐聽了,心中一想:若必定著張華帶回二姐去,未免賈璉回來再花幾個(gè)錢包占住,不怕張華不依。還是二姐不去,自己相伴著還妥當(dāng),且再作道理。只是張華此去不知何往,他倘或再將此事告訴了別人,或日后再尋出這由頭來翻案,豈不是自己害了自己。原先不該如此將刀靶付與外人去的。因此悔之不迭,復(fù)又想了一條主意出來,悄命旺兒遣人尋著了他,或說他作賊,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,或暗中使人算計(jì),務(wù)將張華治死,方剪草除根,保住自己的名譽(yù)。旺兒領(lǐng)命出來,回家細(xì)想:人已走了完事,何必如此大作,人命關(guān)天,非同兒戲,我且哄過他去,再作道理。因此在外躲了幾日,回來告訴鳳姐,只說張華是有了幾兩銀子在身上,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人打悶棍打死了。他老子唬死在店房,在那里驗(yàn)尸掩埋。鳳姐聽了不信,說:“你要扯謊,我再使人打聽出來敲你的牙!”自此方丟過不究。鳳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,更比親姊親妹還勝十倍。

    那賈璉一日事畢回來,先到了新房中,已竟悄悄的封鎖,只有一個(gè)看房子的老頭兒。賈璉問他原故,老頭子細(xì)說原委,賈璉只在鐙中跌足。少不得來見賈赦與邢夫人,將所完之事回明。賈赦十分歡喜,說他中用,賞了他一百兩銀子,又將房中一個(gè)十七歲的丫鬟名喚秋桐者,賞他為妾。賈璉叩頭領(lǐng)去,喜之不盡。見了賈母和家中人,回來見鳳姐,未免臉上有些愧色。誰知鳳姐兒他反不似往日容顏,同尤二姐一同出迎,敘了寒溫。賈璉將秋桐之事說了,未免臉上有些得意之色,驕矜之容。鳳姐聽了,忙命兩個(gè)媳婦坐車在那邊接了來。心中一刺未除,又平空添了一刺,說不得且吞聲忍氣,將好顏面換出來遮掩。一面又命擺酒接風(fēng),一面帶了秋桐來見賈母與王夫人等。賈璉心中也暗暗的納罕。

    那日已是臘月十二日,賈珍起身,先拜了宗祠,然后過來辭拜賈母等人。和族中人直送到灑淚亭方回,獨(dú)賈璉賈蓉二人送出三日三夜方回。一路上賈珍命他好生收心治家等語,二人口內(nèi)答應(yīng),也說些大禮套話,不必?zé)ⅰ?

    且說鳳姐在家,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說得,只是心中又懷別意。無人處只和尤二姐說:“妹妹的聲名很不好聽,連老太太,太太們都知道了,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干凈,又和姐夫有些首尾,‘沒人要的了你揀了來,還不休了再尋好的?!衣犚娺@話,氣得倒仰,查是誰說的,又查不出來。這日久天長,這些個(gè)奴才們跟前,怎么說嘴。我反弄了個(gè)魚頭來拆?!闭f了兩遍,自己又氣病了,茶飯也不吃,除了平兒,眾丫頭媳婦無不言三語四,指桑說槐,暗相譏刺。秋桐自為系賈赦之賜,無人僭他的,連鳳姐平兒皆不放在眼里,豈肯容他。張口是“先奸后娶沒漢子要的娼婦,也來要我的強(qiáng)?!兵P姐聽了暗樂,尤二姐聽了暗愧暗怒暗氣。鳳姐既裝病,便不和尤二姐吃飯了。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飯到他房中去吃,那茶飯都系不堪之物。平兒看不過,自拿了錢出來弄菜與他吃,或是有時(shí)只說和他園中去頑,在園中廚內(nèi)另做了湯水與他吃,也無人敢回鳳姐。只有秋桐一時(shí)撞見了,便去說舌告訴鳳姐說:“奶奶的名聲,生是平兒弄壞了的。這樣好菜好飯浪著不吃,卻往園里去偷吃。”鳳姐聽了,罵平兒說:“人家養(yǎng)貓拿耗子,我的貓只倒咬雞?!逼絻翰桓叶嗾f,自此也要遠(yuǎn)著了。又暗恨秋桐,難以出口。

    園中姊妹和李紈迎春惜春等人,皆為鳳姐是好意,然寶黛一干人暗為二姐擔(dān)心。雖都不便多事,惟見二姐可憐,常來了,倒還都憫恤他。每日常無人處說起話來,尤二姐便淌眼抹淚,又不敢抱怨。鳳姐兒又并無露出一點(diǎn)壞形來。賈璉來家時(shí),見了鳳姐賢良,也便不留心。況素習(xí)以來因賈赦姬妾丫鬟最多,賈璉每懷不軌之心,只未敢下手。如這秋桐輩等人,皆是恨老爺年邁昏憒,貪多嚼不爛,沒的留下這些人作什么,因此除了幾個(gè)知禮有恥的,余者或有與二門上小幺兒們嘲戲的。甚至于與賈璉眉來眼去相偷期的,只懼賈赦之威,未曾到手。這秋桐便和賈璉有舊,從未來過一次。今日天緣湊巧,竟賞了他,真是一對(duì)烈火干柴,如膠投漆,燕爾新婚,連日那里拆的開。那賈璉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漸漸淡了,只有秋桐一人是命。鳳姐雖恨秋桐,且喜借他先可發(fā)脫二姐,自己且抽頭,用“借劍殺人”之法,“坐山觀虎斗”,等秋桐殺了尤二姐,自己再殺秋桐。主意已定,沒人處常又私勸秋桐說:“你年輕不知事。他現(xiàn)是二房奶奶,你爺心坎兒上的人,我還讓他三分,你去硬碰他,豈不是自尋其死?”那秋桐聽了這話,越發(fā)惱了,天天大口亂罵說:“奶奶是軟弱人,那等賢惠,我卻做不來。奶奶把素日的威風(fēng)怎都沒了。奶奶寬洪大量,我卻眼里揉不下沙子去。讓我和他這淫婦做一回,他才知道?!兵P姐兒在屋里,只裝不敢出聲兒。氣的尤二姐在房里哭泣,飯也不吃,又不敢告訴賈璉。次日賈母見他眼紅紅的腫了,問他,又不敢說。秋桐正是抓乖賣俏之時(shí),他便悄悄的告訴賈母王夫人等說:“專會(huì)作死,好好的成天家號(hào)喪,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,他好和二爺一心一計(jì)的過?!辟Z母聽了便說:“人太生嬌俏了,可知心就嫉妒。鳳丫頭倒好意待他,他倒這樣爭鋒吃醋的??墒莻€(gè)賤骨頭?!币虼藵u次便不大喜歡。眾人見賈母不喜,不免又往下踏踐起來,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,要生不得。還是虧了平兒,時(shí)常背著鳳姐,看他這般,與他排解排解。

    那尤二姐原是個(gè)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人,如何經(jīng)得這般磨折,不過受了一個(gè)月的暗氣,便懨懨得了一病,四肢懶動(dòng),茶飯不進(jìn),漸次黃瘦下去。夜來合上眼,只見他小妹子手捧鴛鴦寶劍前來說:“姐姐,你一生為人心癡意軟,終吃了這虧。休信那妒婦花言巧語,外作賢良,內(nèi)藏奸狡,他發(fā)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罷。若妹子在世,斷不肯令你進(jìn)來,即進(jìn)來時(shí),亦不容他這樣。此亦系理數(shù)應(yīng)然,你我生前淫奔不才,使人家喪倫敗行,故有此報(bào)。你依我將此劍斬了那妒婦,一同歸至警幻案下,聽其發(fā)落。不然,你則白白的喪命,且無人憐惜。”尤二姐泣道:“妹妹,我一生品行既虧,今日之報(bào)既系當(dāng)然,何必又生殺戮之冤。隨我去忍耐。若天見憐,使我好了,豈不兩全?!毙∶眯Φ溃骸敖憬悖憬K是個(gè)癡人。自古‘天網(wǎng)恢恢,疏而不漏’,天道好還。你雖悔過自新,然已將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亂,天怎容你安生。”尤二姐泣道:“既不得安生,亦是理之當(dāng)然,奴亦無怨?!毙∶寐犃耍L嘆而去。尤二姐驚醒,卻是一夢(mèng)。等賈璉來看時(shí),因無人在側(cè),便泣說:“我這病便不能好了。我來了半年,腹中也有身孕,但不能預(yù)知男女。倘天見憐,生了下來還可,若不然,我這命就不保,何況于他?!辟Z璉亦泣說:“你只放心,我請(qǐng)明人來醫(yī)治?!庇谑浅鋈ゼ纯陶?qǐng)醫(yī)生。

    誰知王太醫(yī)亦謀干了軍前效力,回來好討蔭封的。小廝們走去,便請(qǐng)了個(gè)姓胡的太醫(yī),名叫君榮。進(jìn)來診脈看了,說是經(jīng)水不調(diào),全要大補(bǔ)。賈璉便說:“已是三月庚信不行,又常作嘔酸,恐是胎氣?!焙龢s聽了,復(fù)又命老婆子們請(qǐng)出手來再看看。尤二姐少不得又從帳內(nèi)伸出手來。胡君榮又診了半日,說:“若論胎氣,肝脈自應(yīng)洪大。然木盛則生火,經(jīng)水不調(diào)亦皆因由肝木所致。醫(yī)生要大膽,須得請(qǐng)奶奶將金面略露露,醫(yī)生觀觀氣色,方敢下藥?!辟Z璉無法,只得命將帳子掀起一縫,尤二姐露出臉來。胡君榮一見,魂魄如飛上九天,通身麻木,一無所知。一時(shí)掩了帳子,賈璉就陪他出來,問是如何。胡太醫(yī)道:“不是胎氣,只是迂血凝結(jié)。如今只以下迂血通經(jīng)脈要緊?!庇谑菍懥艘环?,作辭而去。賈璉命人送了藥禮,抓了藥來,調(diào)服下去。只半夜,尤二姐腹痛不止,誰知竟將一個(gè)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來。于是血行不止,二姐就昏迷過去。賈璉聞知,大罵胡君榮。一面再遣人去請(qǐng)醫(yī)調(diào)治,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榮。胡君榮聽了,早已卷包逃走。這里太醫(yī)便說:“本來氣血生成虧弱,受胎以來,想是著了些氣惱,郁結(jié)于中。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劑,如今大人元?dú)馐謧浒司?,一時(shí)難保就愈。煎丸二藥并行,還要一些閑言閑事不聞,庶可望好?!闭f畢而去。急的賈璉查是誰請(qǐng)了姓胡的來,一時(shí)查了出來,便打了半死。

    鳳姐比賈璉更急十倍,只說:“咱們命中無子,好容易有了一個(gè),又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?!庇谑翘斓厍盁愣Y拜,自己通陳禱告說:“我或有病,只求尤氏妹子身體大愈,再得懷胎生一男子,我愿吃長齋念佛?!辟Z璉眾人見了,無不稱贊。賈璉與秋桐在一處時(shí),鳳姐又做湯做水的著人送與二姐。又罵平兒不是個(gè)有福的,“也和我一樣。我因多病了,你卻無病也不見懷胎。如今二奶奶這樣,都因咱們無福,或犯了什么,沖的他這樣?!币蛴纸腥顺鋈ニ忝蜇?。偏算命的回來又說:“系屬兔的陰人沖犯。”大家算將起來,只有秋桐一人屬兔,說他沖的。秋桐近見賈璉請(qǐng)醫(yī)治藥,打人罵狗,為尤二姐十分盡心,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內(nèi)了。今又聽見如此說他沖了,鳳姐兒又勸他說:“你暫且別處去躲幾個(gè)月再來?!鼻锿┍銡獾目蘖R道:“理那起瞎肏的混咬舌根!我和他‘井水不犯河水’,怎么就沖了他!好個(gè)愛八哥兒,在外頭什么人不見,偏來了就有人沖了。白眉赤臉,那里來的孩子?他不過指著哄我們那個(gè)棉花耳朵的爺罷了??v有孩子,也不知姓張姓王。奶奶希罕那雜種羔子,我不喜歡!老了誰不成?誰不會(huì)養(yǎng)!一年半載養(yǎng)一個(gè),倒還是一點(diǎn)攙雜沒有的呢!”罵的眾人又要笑,又不敢笑。可巧邢夫人過來請(qǐng)安,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說:“二爺奶奶要攆我回去,我沒了安身之處,太太好歹開恩?!毙戏蛉寺犝f,慌的數(shù)落鳳姐兒一陣,又罵賈璉:“不知好歹的種子,憑他怎不好,是你父親給的。為個(gè)外頭來的攆他,連老子都沒了。你要攆他,你不如還你父親去倒好?!闭f著,賭氣去了。秋桐更又得意,越性走到他窗戶根底下大哭大罵起來。尤二姐聽了,不免更添煩惱。

    晚間,賈璉在秋桐房中歇了,鳳姐已睡,平兒過來瞧他,又悄悄勸他:“好生養(yǎng)病,不要理那畜生?!庇榷憷薜溃骸敖憬?,我從到了這里,多虧姐姐照應(yīng)。為我,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閑氣。我若逃的出命來,我必答報(bào)姐姐的恩德,只怕我逃不出命來,也只好等來生罷。”平兒也不禁滴淚說道:“想來都是我坑了你。我原是一片癡心,從沒瞞他的話。既聽見你在外頭,豈有不告訴他的。誰知生出這些個(gè)事來?!庇榷忝Φ溃骸敖憬氵@話錯(cuò)了。若姐姐便不告訴他,他豈有打聽不出來的,不過是姐姐說的在先。況且我也要一心進(jìn)來,方成個(gè)體統(tǒng),與姐姐何干?!倍丝蘖艘换兀絻河謬诟懒藥拙?,夜已深了,方去安息。

    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:“病已成勢,日無所養(yǎng),反有所傷,料定必不能好。況胎已打下,無可懸心,何必受這些零氣,不如一死,倒還干凈。常聽見人說,生金子可以墜死,豈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凈?!毕氘?,拃掙起來,打開箱子,找出一塊生金,也不知多重,恨命含淚便吞入口中,幾次狠命直脖,方咽了下去。于是趕忙將衣服首飾穿戴齊整,上炕躺下了。當(dāng)下人不知,鬼不覺。到第二日早晨,丫鬟媳婦們見他不叫人,樂得且自己去梳洗。鳳姐便和秋桐都上去了。平兒看不過,說丫頭們:“你們就只配沒人心的打著罵著使也罷了,一個(gè)病人,也不知可憐可憐。他雖好性兒,你們也該拿出個(gè)樣兒來,別太過逾了,墻倒眾人推?!毖诀呗犃?,急推房門進(jìn)來看時(shí),卻穿戴的齊齊整整,死在炕上。于是方嚇慌了,喊叫起來。平兒進(jìn)來看了,不禁大哭。眾人雖素習(xí)懼怕鳳姐,然想尤二姐實(shí)在溫和憐下,比鳳姐原強(qiáng),如今死去,誰不傷心落淚,只不敢與鳳姐看見。

    當(dāng)下合宅皆知。賈璉進(jìn)來,摟尸大哭不止。鳳姐也假意哭:“狠心的妹妹!你怎么丟下我去了,辜負(fù)了我的心!”尤氏賈蓉等也來哭了一場,勸住賈璉。賈璉便回了王夫人,討了梨香院停放五日,挪到鐵檻寺去,王夫人依允。賈璉忙命人去開了梨香院的門,收拾出正房來停靈。賈璉嫌后門出靈不像,便對(duì)著梨香院的正墻上通街現(xiàn)開了一個(gè)大門。兩邊搭棚,安壇場做佛事。用軟榻鋪了錦緞衾褥,將二姐抬上榻去,用衾單蓋了。八個(gè)小廝和幾個(gè)媳婦圍隨,從內(nèi)子墻一帶抬往梨香院來。那里已請(qǐng)下天文生預(yù)備,揭起衾單一看,只見這尤二姐面色如生,比活著還美貌。賈璉又摟著大哭,只叫“奶奶,你死的不明,都是我坑了你!”賈蓉忙上來勸:“叔叔解著些兒,我這個(gè)姨娘自己沒福?!闭f著,又向南指大觀園的界墻,賈璉會(huì)意,只悄悄跌腳說:“我忽略了,終久對(duì)出來,我替你報(bào)仇?!碧煳纳卣f:“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時(shí),五日出不得,或是三日,或是七日方可。明日寅時(shí)入殮大吉?!辟Z璉道:“三日斷乎使不得,竟是七日。因家叔家兄皆在外,小喪不敢多停,等到外頭,還放五七,做大道場才掩靈。明年往南去下葬?!碧煳纳鷳?yīng)諾,寫了殃榜而去。寶玉已早過來陪哭一場。眾族中人也都來了。

    賈璉忙進(jìn)去找鳳姐,要銀子治辦棺槨喪禮。鳳姐見抬了出去,推有病,回:“老太太,太太說我病著,忌三房,不許我去?!币虼艘膊怀鰜泶┬ⅲ彝笥^園中來。繞過群山,至北界墻根下往外聽,隱隱綽綽聽了一言半語,回來又回賈母說如此這般。賈母道:“信他胡說,誰家癆病死的孩子不燒了一撒,也認(rèn)真的開喪破土起來。既是二房一場,也是夫妻之分,停五七日抬出來,或一燒或亂葬地上埋了完事?!兵P姐笑道:“可是這話。我又不敢勸他。”正說著,丫鬟來請(qǐng)鳳姐,說:“二爺?shù)让裰坏脕砹?,便問他“什么銀子?家里近來艱難,你還不知道?咱們的月例,一月趕不上一月,雞兒吃了過年糧。昨兒我把兩個(gè)金項(xiàng)圈當(dāng)了三百銀子,你還做夢(mèng)呢。這里還有二三十兩銀子,你要就拿去。”說著,命平兒拿了出來,遞與賈璉,指著賈母有話,又去了。恨的賈璉沒話可說,只得開了尤氏箱柜,去拿自己的梯己。及開了箱柜,一滴無存,只有些拆簪爛花并幾件半新不舊的綢絹衣裳,都是尤二姐素習(xí)所穿的,不禁又傷心哭了起來。自己用個(gè)包袱一齊包了,也不命小廝丫鬟來拿,便自己提著來燒。

    平兒又是傷心,又是好笑,忙將二百兩一包的碎銀子偷了出來,到廂房拉住賈璉,悄遞與他說:“你只別作聲才好,你要哭,外頭多少哭不得,又跑了這里來點(diǎn)眼?!辟Z璉聽說,便說:“你說的是?!苯恿算y子,又將一條裙子遞與平兒,說:“這是他家常穿的,你好生替我收著,作個(gè)念心兒。”平兒只得掩了,自己收去。賈璉拿了銀子與眾人,走來命人先去買板。好的又貴,中的又不要。賈璉騎馬自去要瞧,至晚間果抬了一副好板進(jìn)來,價(jià)銀五百兩賒著,連夜趕造。一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靈,晚來也不進(jìn)去,只在這里伴宿,正是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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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七十回  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詞

    話說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,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。賈母喚了他去,吩咐不許送往家廟中。賈璉無法,只得又和時(shí)覺說了,就在尤三姐之上點(diǎn)了一個(gè)穴,破土埋葬。那日送殯,只不過族中人與王信夫婦,尤氏婆媳而已。鳳姐一應(yīng)不管,只憑他自去辦理。

    因又年近歲逼,諸務(wù)猬集不算外,又有林之孝開了一個(gè)人名單子來,共有八個(gè)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(yīng)該娶妻成房,等里面有該放的丫頭們好求指配。鳳姐看了,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。大家商議,雖有幾個(gè)應(yīng)該發(fā)配的,奈各人皆有原故:第一個(gè)鴛鴦發(fā)誓不去。自那日之后,一向未和寶玉說話,也不盛妝濃飾。眾人見他志堅(jiān),也不好相強(qiáng)。第二個(gè)琥珀,又有病,這次不能了。彩云因近日和賈環(huán)分崩,也染了無醫(yī)之癥。只有鳳姐兒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丫鬟出去了,其余年紀(jì)未足。令他們外頭自娶去了。

    原來這一向因鳳姐病了,李紈探春料理家務(wù)不得閑暇,接著過年過節(jié),出來許多雜事,竟將詩社擱起。如今仲春天氣,雖得了工夫,爭奈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,劍刎了尤小妹,金逝了尤二姐,氣病了柳五兒,連連接接,閑愁胡恨,一重不了一重添。弄得情色若癡,語言常亂,似染怔忡之疾。慌的襲人等又不敢回賈母,只百般逗他頑笑。

    這日清晨方醒,只聽外間房內(nèi)咭咭呱呱笑聲不斷。襲人因笑說:“你快出去解救,晴雯和麝月兩個(gè)人按住溫都里那膈肢呢?!睂氂衤犃耍ε匣沂笠\子出來一瞧,只見他三人被褥尚未疊起,大衣也未穿。那晴雯只穿蔥綠院綢小襖,紅小衣紅睡鞋,披著頭發(fā),騎在雄奴身上。麝月是紅綾抹胸,披著一身舊衣,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。雄奴卻仰在炕上,穿著撒花緊身兒,紅褲綠襪,兩腳亂蹬,笑的喘不過氣來。寶玉忙上前笑說:“兩個(gè)大的欺負(fù)一個(gè)小的,等我助力?!闭f著,也上床來膈肢晴雯。晴雯觸癢,笑的忙丟下雄奴,和寶玉對(duì)抓。雄奴趁勢又將晴雯按倒,向他肋下抓動(dòng)。襲人笑說:“仔細(xì)凍著了?!笨此娜斯谝惶幍购眯?。

    忽有李紈打發(fā)碧月來說:“昨兒晚上奶奶在這里把塊手帕子忘了,不知可在這里?”小燕說:“有,有,有,我在地下拾了起來,不知是那一位的,才洗了出來晾著,還未干呢?!北淘乱娝娜藖y滾,因笑道:“倒是這里熱鬧,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頑到一處?!睂氂裥Φ溃骸澳銈兡抢锶艘膊簧?,怎么不頑?”碧月道:“我們奶奶不頑,把兩個(gè)姨娘和琴姑娘也拘住了。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頭去了,更寂寞了。兩個(gè)姨娘今年過了,到明年冬天都去了,又更寂寞呢。你瞧寶姑娘那里,出去了一個(gè)香菱,就冷清了多少,把個(gè)云姑娘落了單?!?

    正說著,只見湘云又打發(fā)了翠縷來說:“請(qǐng)二爺快出去瞧好詩?!睂氂衤犃耍枺骸澳抢锏暮迷??”翠縷笑道:“姑娘們都在沁芳亭上,你去了便知?!睂氂衤犃?,忙梳洗了出來,果見黛玉、寶釵、湘云、寶琴、探春都在那里,手里拿著一篇詩看。見他來時(shí),都笑說:“這會(huì)子還不起來,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,也沒有人作興。如今正是初春時(shí)節(jié),萬物更新,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?!毕嬖菩Φ溃骸耙黄鹪娚鐣r(shí)是秋天,就不應(yīng)發(fā)達(dá)。如今卻好萬物逢春,皆主生盛。況這首桃花詩又好,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?!睂氂衤犞?,點(diǎn)頭說:“很好?!鼻颐χ娍?。眾人都又說:“咱們此時(shí)就訪稻香老農(nóng)去,大家議定好起的?!闭f著,一齊起來,都往稻香村來。寶玉一壁走,一壁看那紙上寫著《桃花行》一篇,曰:

    桃花簾外東風(fēng)軟,桃花簾內(nèi)晨妝懶。

    簾外桃花簾內(nèi)人,人與桃花隔不遠(yuǎn)。

    東風(fēng)有意揭簾櫳,花欲窺人簾不卷。

    桃花簾外開仍舊,簾中人比桃花瘦。

    花解憐人花也愁,隔簾消息風(fēng)吹透。

    風(fēng)透湘簾花滿庭,庭前春色倍傷情。

    閑苔院落門空掩,斜日欄桿人自憑。

    憑欄人向東風(fēng)泣,茜裙偷傍桃花立。

    桃花桃葉亂紛紛,花綻新紅葉凝碧。

    霧裹煙封一萬株,烘樓照壁紅模糊。

    天機(jī)燒破鴛鴦錦,春酣欲醒移珊枕。

    侍女金盆進(jìn)水來,香泉影蘸胭脂冷。

    胭脂鮮艷何相類,花之顏色人之淚,

    若將人淚比桃花,淚自長流花自媚。

    淚眼觀花淚易干,淚干春盡花憔悴。

    憔悴花遮憔悴人,花飛人倦易黃昏。

    一聲杜宇春歸盡,寂寞簾櫳空月痕!寶玉看了并不稱贊,卻滾下淚來。便知出自黛玉,因此落下淚來,又怕眾人看見,又忙自己擦了。因問:“你們?cè)趺吹脕??”寶琴笑道:“你猜是誰做的?”寶玉笑道:“自然是瀟湘子稿?!睂毲傩Φ溃骸艾F(xiàn)是我作的呢。”寶玉笑道:“我不信。這聲調(diào)口氣,迥乎不像蘅蕪之體,所以不信?!睂氣O笑道:“所以你不通。難道杜工部首首只作‘叢菊兩開他日淚’之句不成!一般的也有‘紅綻雨肥梅’‘水荇牽風(fēng)翠帶長’之媚語?!睂氂裥Φ溃骸肮倘蝗绱苏f。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,妹妹雖有此才,是斷不肯作的。比不得林妹妹曾經(jīng)離喪,作此哀音?!北娙寺犝f,都笑了。

    已至稻香村中,將詩與李紈看了,自不必說稱賞不已。說起詩社,大家議定:明日乃三月初二日,就起社,便改“海棠社”為“桃花社”,林黛玉就為社主。明日飯后,齊集瀟湘館。因又大家擬題。黛玉便說:“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?!睂氣O道:“使不得。從來桃花詩最多,縱作了必落套,比不得你這一首古風(fēng)。須得再擬?!闭f著,人回:“舅太太來了。姑娘出去請(qǐng)安。”因此大家都往前頭來見王子騰的夫人,陪著說話。吃飯畢,又陪入園中來,各處游頑一遍。至晚飯后掌燈方去


    次日乃是探春的壽日,元春早打發(fā)了兩個(gè)小太監(jiān)送了幾件頑器。合家皆有壽儀,自不必說。飯后,探春換了禮服,各處行禮。黛玉笑向眾人道:“我這一社開的又不巧了,偏忘了這兩日是他的生日。雖不擺酒唱戲的,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、太太跟前頑笑一日,如何能得閑空兒?!币虼烁闹脸跷?。

    這日眾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,便有賈政書信到了。寶玉請(qǐng)安,將請(qǐng)賈母的安稟拆開念與賈母聽,上面不過是請(qǐng)安的話,說六月中準(zhǔn)進(jìn)京等語。其余家信事務(wù)之帖,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。眾人聽說六七月回京,都喜之不盡。偏生近日王子騰之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,擇日于五月初十日過門,鳳姐兒又忙著張羅,常三五日不在家。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兒,一并請(qǐng)眾甥男甥女閑樂一日。賈母和王夫人命寶玉、探春、林黛玉、寶釵四人同鳳姐去。眾人不敢違拗,只得回房去另妝飾了起來。五人作辭,去了一日,掌燈方回。

    寶玉進(jìn)入怡紅院,歇了半刻,襲人便乘機(jī)見景勸他收一收心,閑時(shí)把書理一理預(yù)備著。寶玉屈指算一算說:“還早呢?!币u人道:“書是第一件,字是第二件。到那時(shí)你縱有了書,你的字寫的在那里呢?”寶玉笑道:“我時(shí)常也有寫的好些,難道都沒收著?”襲人道:“何曾沒收著。你昨兒不在家,我就拿出來共算,數(shù)了一數(shù),才有五六十篇。這三四年的工夫,難道只有這幾張字不成。依我說,從明日起,把別的心全收了起來,天天快臨幾張字補(bǔ)上。雖不能按日都有,也要大概看得過去。”寶玉聽了,忙的自己又親檢了一遍,實(shí)在搪塞不去,便說:“明日為始,一天寫一百字才好?!闭f話時(shí)大家安下。

    至次日起來梳洗了,便在窗下研墨,恭楷臨帖。賈母因不見他,只當(dāng)病了,忙使人來問。寶玉方去請(qǐng)安,便說寫字之故,先將早起清晨的工夫盡了出來,再作別的,因此出來遲了。賈母聽了,便十分歡喜,吩咐他:“以后只管寫字念書,不用出來也使得。你去回你太太知道?!睂氂衤犝f,便往王夫人房中來說明。王夫人便說:“臨陣磨槍,也不中用。有這會(huì)子著急,天天寫寫念念,有多少完不了的。這一趕,又趕出病來才罷?!睂氂窕卣f不妨事。這里賈母也說怕急出病來。探春寶釵等都笑說:“老太太不用急。書雖替他不得,字卻替得的。我們每人每日臨一篇給他,搪塞過這一步就完了。一則老爺?shù)郊也簧鷼?,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?!辟Z母聽說,喜之不盡。

    原來林黛玉聞得賈政回家,必問寶玉的功課,寶玉肯分心,恐臨期吃了虧。因此自己只裝作不耐煩,把詩社便不起,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。探春寶釵二人每日也臨一篇楷書字與寶玉,寶玉自己每日也加工,或?qū)懚偃俨痪?。至三月下旬,便將字又集湊出許多來。這日正算,再得五十篇,也就混的過了。誰知紫鵑走來,送了一卷東西與寶玉,拆開看時(shí),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鐘王蠅頭小楷,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似。喜的寶玉和紫鵑作了一個(gè)揖,又親自來道謝。史湘云寶琴二人亦皆臨了幾篇相送。湊成雖不足功課,亦足搪塞了。寶玉放了心,于是將所應(yīng)讀之書,又溫理過幾遍。正是天天用功,可巧近海一帶海嘯,又遭踏了幾處生民。地方官題本奏聞,奉旨就著賈政順路查看賑濟(jì)回來。如此算去,至冬底方回。寶玉聽了,便把書字又?jǐn)R過一邊,仍是照舊游蕩。

    時(shí)值暮春之際,史湘云無聊,因見柳花飄舞,便偶成一小令,調(diào)寄《如夢(mèng)令》,其詞曰:

    豈是繡絨殘吐,卷起半簾香霧,纖手自拈來,空使啼燕妒。且住,且住!莫使春光別去。自己作了,心中得意,便用一條紙兒寫好,與寶釵看了,又來找黛玉。黛玉看畢,笑道:“好,也新鮮有趣。我卻不能。”湘云笑道:“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。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,改個(gè)樣兒,豈不新鮮些?!摈煊衤犃?,偶然興動(dòng),便說:“這話說的極是。我如今便請(qǐng)他們?nèi)??!闭f著,一面吩咐預(yù)備了幾色果點(diǎn)之類,一面就打發(fā)人分頭去請(qǐng)眾人。這里他二人便擬了柳絮之題,又限出幾個(gè)調(diào)來,寫了綰在壁上。

    眾人來看時(shí),以柳絮為題,限各色小調(diào)。又都看了史湘云的,稱賞了一回。寶玉笑道:“這詞上我們平常,少不得也要胡謅起來?!庇谑谴蠹夷轸b,寶釵便拈得了《臨江仙》,寶琴拈得《西江月》,探春拈得了《南柯子》,黛玉拈得了《唐多令》,寶玉拈得了《蝶戀花》。紫鵑炷了一支夢(mèng)甜香,大家思索起來。一時(shí)黛玉有了,寫完。接著寶琴寶釵都有了。他三人寫完,互相看時(shí),寶釵便笑道:“我先瞧完了你們的,再看我的。”探春笑道:“噯呀,今兒這香怎么這樣快,已剩了三分了。我才有了半首?!币蛴謫枌氂窨捎辛?。寶玉雖作了些,只是自己嫌不好,又都抹了,要另作,回頭看香,已將燼了。李紈笑道:“這算輸了。蕉丫頭的半首且寫出來?!碧酱郝犝f,忙寫了出來。眾人看時(shí),上面卻只半首《南柯子》,寫道是:

    空掛纖纖縷,徒垂絡(luò)絡(luò)絲,也難綰系也難羈,一任東南北各分離。李紈笑道:“這也卻好作,何不續(xù)上?”寶玉見香沒了,情愿認(rèn)負(fù),不肯勉強(qiáng)塞責(zé),將筆擱下,來瞧這半首。見沒完時(shí),反倒動(dòng)了興開了機(jī),乃提筆續(xù)道是:

    落去君休惜,飛來我自知。鶯愁蝶倦晚芳時(shí),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!眾人笑道:“正經(jīng)你分內(nèi)的又不能,這卻偏有了。縱然好,也不算得。”說著,看黛玉的《唐多令》:

    粉墮百花州,香殘燕子樓。一團(tuán)團(tuán)逐對(duì)成求。飄泊亦如人命薄,空繾綣,說風(fēng)流。草木也知愁,韶華竟白頭!嘆今生誰舍誰收?嫁與東風(fēng)春不管,憑爾去,忍淹留。眾人看了,俱點(diǎn)頭感嘆,說:“太作悲了,好是固然好的?!币蛴挚磳毲俚氖恰段鹘隆罚?

    漢苑零星有限,隋堤點(diǎn)綴無窮。三春事業(yè)付東風(fēng),明月梅花一夢(mèng)。幾處落紅庭院,誰家香雪簾櫳?江南江北一般同,偏是離人恨重!眾人都笑說:“到底是他的聲調(diào)壯?!畮滋帯l家’兩句最妙?!睂氣O笑道:“終不免過于喪敗。我想,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,然依我的主意,偏要把他說好了,才不落套。所以我謅了一首來,未必合你們的意思?!北娙诵Φ溃骸安灰t。我們且賞鑒,自然是好的?!币蚩催@一首《臨江仙》道是:

    白玉堂前春解舞,東風(fēng)卷得均勻。湘云先笑道:“好一個(gè)‘東風(fēng)卷得均勻’!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?!庇挚吹紫碌溃?

    蜂團(tuán)蝶陣亂紛紛。幾曾隨逝水,豈必委芳?jí)m。萬縷千絲終不改,任他隨聚隨分。韶華休笑本無根,好風(fēng)頻借力,送我上青云!眾人拍案叫絕,都說:“果然翻得好氣力,自然是這首為尊。纏綿悲戚,讓瀟湘妃子;情致嫵媚,卻是枕霞;小薛與蕉客今日落第,要受罰的?!睂毲傩Φ溃骸拔覀冏匀皇芰P,但不知付白卷子的又怎么罰?”李紈道:“不要忙,這定要重重罰他。下次為例。”

    一語未了,只聽窗外竹子上一聲響,恰似窗屜子倒了一般,眾人唬了一跳。丫鬟們出去瞧時(shí),簾外丫鬟嚷道:“一個(gè)大蝴蝶風(fēng)箏掛在竹梢上了?!北娧诀咝Φ溃骸昂靡粋€(gè)齊整風(fēng)箏!不知是誰家放斷了繩,拿下他來?!睂氂竦嚷犃耍捕汲鰜砜磿r(shí),寶玉笑道:“我認(rèn)得這風(fēng)箏。這是大老爺那院里嬌紅姑娘放的,拿下來給他送過去罷?!弊嚣N笑道:“難道天下沒有一樣的風(fēng)箏,單他有這個(gè)不成?我不管,我且拿起來?!碧酱旱溃骸白嚣N也學(xué)小氣了。你們一般的也有,這會(huì)子拾人走了的,也不怕忌諱。”黛玉笑道:“可是呢,知道是誰放晦氣的,快掉出去罷。把咱們的拿出來,咱們也放晦氣?!弊嚣N聽了,趕著命小丫頭們將這風(fēng)箏送出與園門上值日的婆子去了,倘有人來找,好與他們?nèi)サ摹?

    這里小丫頭們聽見放風(fēng)箏,巴不得七手八腳都忙著拿出個(gè)美人風(fēng)箏來。也有搬高凳去的,也有捆剪子股的,也有拔籰子的。寶釵等都立在院門前,命丫頭們?cè)谠和獬ǖ叵路湃ァ毲傩Φ溃骸澳氵@個(gè)不大好看,不如三姐姐的那一個(gè)軟翅子大鳳凰好?!睂氣O笑道:“果然。”因回頭向翠墨笑道:“你把你們的拿來也放放?!贝淠ξ墓灰踩∪チ?。寶玉又興頭起來,也打發(fā)個(gè)小丫頭子家去,說:“把昨兒賴大娘送我的那個(gè)大魚取來?!毙⊙绢^子去了半天,空手回來,笑道:“晴姑娘昨兒放走了?!睂氂竦溃骸拔疫€沒放一遭兒呢?!碧酱盒Φ溃骸皺M豎是給你放晦氣罷了?!睂氂竦溃骸耙擦T。再把那個(gè)大螃蟹拿來罷。”丫頭去了,同了幾個(gè)人扛了一個(gè)美人并籰子來,說道:“襲姑娘說,昨兒把螃蟹給了三爺了。這一個(gè)是林大娘才送來的,放這一個(gè)罷。”寶玉細(xì)看了一回,只見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。心中歡喜,便命叫放起來。此時(shí)探春的也取了來,翠墨帶著幾個(gè)小丫頭子們?cè)谀沁吷狡律弦逊帕似饋?。寶琴也命人將自己的一個(gè)大紅蝙蝠也取來。寶釵也高興,也取了一個(gè)來,卻是一連七個(gè)大雁的,都放起來。獨(dú)有寶玉的美人放不起去。寶玉說丫頭們不會(huì)放,自己放了半天,只起房高便落下來了。急的寶玉頭上出汗,眾人又笑。寶玉恨的擲在地下,指著風(fēng)箏道:“若不是個(gè)美人,我一頓腳跺個(gè)稀爛?!摈煊裥Φ溃骸澳鞘琼斁€不好,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頂線就好了?!睂氂褚幻媸谷四萌ゴ蝽斁€,一面又取一個(gè)來放。大家都仰面而看,天上這幾個(gè)風(fēng)箏都起在半空中去了。

    一時(shí)丫鬟們又拿了許多各式各樣的送飯的來,頑了一回。紫鵑笑道:“這一回的勁大,姑娘來放罷?!摈煊衤犝f,用手帕墊著手,頓了一頓,果然風(fēng)緊力大,接過籰子來,隨著風(fēng)箏的勢將籰子一松,只聽一陣豁刺刺響,登時(shí)籰子線盡。黛玉因讓眾人來放。眾人都笑道:“各人都有,你先請(qǐng)罷。”黛玉笑道:“這一放雖有趣,只是不忍?!崩罴w道:“放風(fēng)箏圖的是這一樂,所以又說放晦氣,你更該多放些,把你這病根兒都帶了去就好了?!弊嚣N笑道:“我們姑娘越發(fā)小氣了。那一年不放幾個(gè)子,今忽然又心疼了。姑娘不放,等我放?!闭f著便向雪雁手中接過一把西洋小銀剪子來,齊籰子根下寸絲不留,咯登一聲鉸斷,笑道:“這一去把病根兒可都帶了去了。”那風(fēng)箏飄飄搖搖,只管往后退了去,一時(shí)只有雞蛋大小,展眼只剩了一點(diǎn)黑星,再展眼便不見了。眾人皆仰面脧眼說:“有趣,有趣?!睂氂竦溃骸翱上Р恢湓谀抢锶チ恕H袈湓谟腥藷熖?,被小孩子得了還好,若落在荒郊野外無人煙處,我替他寂寞。想起來把我這個(gè)放去,教他兩個(gè)作伴兒罷?!庇谑且灿眉糇蛹魯啵障确湃?。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,見天上也有一個(gè)鳳凰,因道:“這也不知是誰家的。”眾人皆笑說:“且別剪你的,看他倒像要來絞的樣兒。”說著,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,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。眾人方要往下收線,那一家也要收線,正不開交,又見一個(gè)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,在半天如鐘鳴一般,也逼近來。眾人笑道:“這一個(gè)也來絞了。且別收,讓他三個(gè)絞在一處倒有趣呢。”說著,那喜字果然與這兩個(gè)鳳凰絞在一處。三下齊收亂頓,誰知線都斷了,那三個(gè)風(fēng)箏飄飄搖搖都去了。眾人拍手哄然一笑,說:“倒有趣,可不知那喜字是誰家的,忒促狹了些?!摈煊裾f:“我的風(fēng)箏也放去了,我也乏了,我也要歇歇去了?!睂氣O說:“且等我們放了去,大家好散?!闭f著,看姊妹都放去了,大家方散。黛玉回房歪著養(yǎng)乏。要知端的,下回便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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